第119章 卢辉 结婚嘛,和谁不是结?
龚四喜这一生,其实都在为一件事奋斗。
——肯定。
因为家中孩子多,他作为家中排行老四的第三个儿子,是最被忽视的那一个。
衣服鞋子,穿的是两个哥哥穿剩下来的。
吃饭,也得长幼有序,先让爷爷奶奶吃,然后是爸爸妈妈,再轮到大哥、二哥、大姐,然后才是他。
龚四喜心眼很小,从小就爱和哥哥姐姐争吃的、抢穿的,一不如意就哭,弄得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没一个人喜欢他。
爷爷奶奶最宠爱的,是大哥;
父母最离不开的,是二哥、大姐;
全家人最怜惜的,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妹妹。
只有他,爹不亲、娘不爱,好在生了一个灵活的脑瓜子,会读书。
所以,他要读书,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他只有在读书的过程中,才能得到获得老师、同学的肯定。
谁阻挡他读书的脚步,谁就是他的仇人!
让他一个人去抢劫杀人,他不敢。于是找来和他一样看水浒传入了迷的卢尚武,再拖来傻不楞登的卢富强,三个人入了伙,成立了三刀会,还煞有介事地弄上刺青,将三个人紧紧捆绑在一起。
时机成熟,龚四喜提出立投名状,杀人证道。
那个雨夜,龚四喜从厨房后方进去,提刀便砍,把所有怨恨都发泄在刀光之中,心中快意无比。
不借钱给我?我砍死你!
说我爱哭讨人嫌?我砍死你!
炫耀你家有肉吃?我砍死你!
敢用白眼翻我?我砍死你!
卢尚武、卢富强吓傻了,龚四喜从婶子手中抢过龚勇(其实是寄居在龚家的祝康,但龚四喜以为是堂弟龚勇)扔给卢尚武,强迫他砍杀六岁小儿。龚四喜走进内屋,拖过龚柔,责令卢富强杀了她。
一切搞定之后,龚四喜扬长而去,趁夜回到小湾村卢富强家,洗去一身的鲜血,一觉睡到大天亮。
龚四喜以为这一切,早已随着三村拆迁、卢富强的法律死亡而终结,没想到半路上却杀出个程咬金,不仅卢富强没有死,不仅他被警察抓住,不仅他主动交代了罪行……更要命的是,他还留着当年的盟约!
胳膊上的刺青,可以洗去。
记忆中的血腥,可以淡忘。
可是这张保存完好的,印着自己指纹、沾染龚大壮一家子鲜血的盟约,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损坏!
原本,龚四喜可以负隅顽抗,他可以拒不承认,他可以等着卢辉那边的解救,他可以静待事态的变化。
身为警察,他当然知道,哪怕证据确凿,他依然可以不承认。
盟约可以是年少无知随便写的;指纹可以是年少不懂事,偷偷跑到凶案现场沾了点血按上去的;卢富强杀了人,却把一切推给他和卢尚武;或者卢富强在凶案现场吓傻了,以为是他们三个杀的……总之,只要他不认,一切都有机会翻盘。
可是,当听到赵向晚说的话,一想到父亲所说的那些话,一直以来孝顺、听话、努力在家族中搏存在感的他忽然感觉一身疲惫。
疲惫到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
他是家里的祸根?
他是个黑心肠的警察?
都是四儿的错,不能怪老大、老二?
……
原来,他这么努力地表现,换来的依然是父母第一时间的放弃。
龚四喜颓然坐回椅中,从头到脚一丝力气都没有,仿佛自己一生的奋斗,为了读书谋划努力,为了升官殚精竭虑,为了让父母兄弟在三村湾有面子,拍着胸脯办下无数违法违规的事……
全都是个笑话!
到头来,他不过就是个祸根。
赵向晚冷冷地看着他。
这个一开始嚣张至极的人,在面对亲人的背刺时,像戳破了的气球一样,整个人都没了精神。
真是,令人开心啊。
趁你病,要你命。
心理防线全盘崩溃——这么好的时机,不审问,更待何时?
赵向晚问:“1975年3月的雨夜,那个时候你十六岁,你对龚大壮一家做了什么?”
赵向晚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空传来。
她的声音清晰而轻柔,就仿佛老友重聚闲聊,让龚四喜生不起半分反抗之心。
陷入自暴自弃状态的龚四喜开始讲述。
他脑袋耷拉着,声音也有些瓮声瓮气,但说出来的一字一句,却宛如另一块拼图,将卢富强讲述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完美地拼合在了一起。
“为什么选择龚大壮一家?”
“为什么选择雨夜?”
“为什么要在卢富强家里躲几天?”
“为什么要改名读书?”
龚四喜一五一十地回答着赵向晚的问题。
字字似锥,扎得祝康心在滴血。
因为嫉妒;
因为拒绝借钱给他读书;
多么可笑的杀人动机!
赵向晚的问话渐渐尖锐:“你知不知道,为三村湾的黄、赌、拐卖窝点撑起一把保护伞,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些事情,你大哥、二哥也参与其中了,是不是?”
龚四喜慢慢抬起头,缓缓摇了摇头:“这些事,我一力承担了就是,我大哥、二哥生性老实,只知道跟着吃喝,什么也不懂。你想知道什么,你只管问,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祝康再问:“卢辉呢?”
龚四喜忽然笑了起来,笑容狰狞而残忍:“他?他是我兄弟,我当派出所所长靠的是他,为三村湾提供保护靠的也是他。这样的大恩大德,自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已是傍晚。
走出审讯室,走廊尽头的窗外,投射进来西晒的阳光。
金桂飘香,四处都弥散着一股甜甜的香气。
赵向晚站定,眯着眼睛看着走廊尽头那几格斜斜的阳光。
“你们说,朗朗乾坤,怎么就有人这么胆大妄为?”
贪污、腐败、行贿、受贿、为地下赌场通风报信、为被拐妇女办理入户手续……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龚四喜办不到的。
祝康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先是因为嫉妒,后是因为贪婪吧。”
一开始,杀人是因为嫉妒、不甘;
后来,心中的恶魔被释放出来,便再也收不回去。藐视法律,践踏道德,行错踩错,越走越远,越走越偏。
朱飞鹏抬头挺胸:“不要气馁,这世上不是还有我们吗?”
有黑暗,就会有光明。
有罪恶,就会有正义。
有视誓言为废纸的黑心警察,也有把惩恶扬善深深刻入骨髓的好警察。
赵向晚嘴角渐渐上扬,看着站在办公室门口等待她的季昭,点了点头:“对!还有我们。你们饿了没?我估计咱们有好吃的了。”
亲自跟着跑了一趟罗县,季昭深感刑警艰苦,心疼赵向晚奔波劳累。他虽然只会几道家常小菜,但背靠四季大酒店,那里大厨无数,跑一趟后厨,拎过来两个大保温桶,一打开便肉香四溢。
季昭这回学乖了,没有只带赵向晚一人份,而是准备了两个大保温桶。重案组八个人,每人都有份。
秋燥清火,首选冬瓜薏米老鸭汤,汤色清亮,异香扑鼻。
还有正当季的莲藕花生排骨汤,汤底微红,汤味浓郁。
从上午到下午,一直在审讯室里忙碌、在路上奔波的赵向晚、祝康、朱飞鹏三个人喝得最起劲。
祝康说:“主要是向晚在说话,她多喝点是应该的。”
朱飞鹏喝得摇头晃脑:“我虽然说话少,但写字写得累死!”
高广强喝了一口老鸭汤,轻叹一声:“这回的案子,烧脑啊。”
刘良驹也说:“整个三村湾都烂到根儿去了,这回带回来的人,没一个跑得脱。”
高广强一边喝汤,一边看赵向晚交过来的审讯笔录,叹了一声:“向晚,你这速度可真快!连最难搞定的龚有霖,你都拿到了他的证词。”
或许是因为今天真累到了,赵向晚喝完排骨汤,又喝老鸭汤,终于感觉冒烟的喉咙舒坦了不少。
听到高广强的话,赵向晚说:“我也没有想到,龚有霖竟然那么在意他爸的否定。看到他爸对他的指控之后,心理防线瞬间崩溃。这也,真是巧了。”
原本赵向晚以为最难攻破的龚四喜,没想到骨子里竟然是个需要家人肯定的“孩子”?
只能说,再恶的人,也有心理弱点,也有在意的人或事吧。
高广强微笑,笑容很慈祥:“卢辉那边呢?有没有信心?”
赵向晚摇了摇头,看着碗中剩下的骨头:“卢辉的母亲孙友敏我已经和她打过两次交道,感觉就是个自私、冰冷到极致的老太太,卢辉恐怕就是像她吧。这一类人是硬骨头,难啃得很。”
高广强鼓励她:“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这一回你已经表现得非常出色了。卢辉就算不认罪,咱们现在也不怕。光是龚有霖提供的行贿罪证,就够他坐牢的。我们已经派人去他办公室收集罪证,拘捕令随后就能签发,你不用怕,只管放开手脚去审!”
赵向晚感觉又有了力量。
既然卢辉已经跑不掉了,那她还怕什么?
我们警察只管破案、收集证据,用什么罪名起诉、最后判决如何,那是检察院、法院的事情。
高广强又看了一眼祝康:“基于回避原则,下一次的审讯你就不要参加了。虽然你现在的身份不是龚勇,但毕竟……”
祝康站起身,大声道:“是!”
能够亲眼看到龚大利忏悔、见到龚四喜认罪,祝康那颗愤怒不甘的心已经获得平静。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赵向晚一眼:“向晚,看你的了。”
赵向晚微微一笑:“要让卢辉这个人开口认罪,恐怕还得周如兰上。”
虽然只是简单接触,赵向晚却发现卢辉对背景深厚的女性,有一种天然的逢迎之姿。不知道这是他入赘所带来的影响,还是天生如此。
这一场审讯,如果祝康不出场,那不如让周如兰试试。
周如兰刚进重案组没多久,还有些小矜持。让她喝汤,她只倒了一碗排骨汤,慢吞吞地喝着,现在被赵向晚点名,赶紧抬起头来,吞下嘴里食物:“向晚,叫我吗?”
赵向晚笑了:“是叫你。等一下和我一起去审卢辉,敢不敢?”
周如兰现在胆子也变得大了一些:“行,跟着你,我不怕。”
高广强看着赵向晚点兵点将,非但不觉得权力受到挑战,反而乐见其成。他明年上半年就要退休了,把年轻人培养起来,让他们能够独当一面,这就是他的职责。
高广强开玩笑:“向晚,你还要叫谁和你一起去?”
朱飞鹏举起手来:“叫我,叫我!”
他今天和赵向晚连审三场,龚大利、孙友敏、龚四喜,龚大利动之以情;孙友敏诱之以利;龚四喜每一个突破心理防线的方法都不一样,偏偏还精妙无比,让他看得目眩神迷,恨不得总跟着赵向晚身旁,看她大杀四方。
赵向晚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都是年轻人,镇不住场子。”
她的目光落在高广强身上:“老高,你年纪最长,经验丰富,刚刚又陪他聊了一阵,对他应该有些了解吧?不如你陪我们两个一起去会会卢辉?”
高广强自然不会拒绝,笑眯眯地说:“没问题。”
高广强补充了一句:“你要是觉得还不够份量,我还能搬许局一起过去,帮你镇场子。”
赵向晚:“暂时不用了,我们先去打个前站吧。要是我们搞不定,再让许局上。”
高广强哈哈一笑,将碗中热汤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休息好了吗?那我们去会一会卢辉吧。”
市局的审讯室由铁栅栏分隔成两个隔间,看着冰冷而肃然。
传唤室却是装修温馨、朴素的小房间,有桌有椅,生活气息浓厚。
前面几次审讯都是在审讯室里进行,大家的心理压力都挺大。
这一回见卢辉,赵向晚决定在传唤室里进行。
卢辉正在传唤里打盹,坐在一把带扶手的木椅子上,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头微微低垂,闭目养神。
听到门口传来动静,卢辉这才缓缓抬起头,睁开眼睛看到进来的三个人,警惕之心顿时就放了下来。
【高、赵、周?市局警察就这三个了?】
【老的老、小的小,不足为惧。】
听到卢辉的心声,赵向晚低眉敛目,继续装菜鸟。
她乖巧地帮高广强拖来椅子,自己则和周如兰安静坐在一旁,取出笔录本,拧开钢笔笔帽,开始写字,
卢辉的目光主要落在周如兰身上。
周如兰换上了制服,她本就生得秀丽端正,板着脸的模样更显高贵清冷,这让卢辉的内心更加生出一份仰慕与渴望。
【省厅领导的孩子,果然不一样。】
【想当年我第一次见到杨巧珍,也是这种感觉。乡下小子、钳工学徒,我连头发丝都配不上她。可是……最后她还不是一样乖乖地为我生儿育女?】
高广强咳嗽两声,将卢辉的注意力拉到他身上来。
“卢辉?”
“是我。”
“性别?”
卢辉笑了笑,看着高广强,态度温和地说:“高警官,咱们都是一个系统内的,这些形式能不能直接跳过去?你们放心,我会签字的。”
高广强点点头:“没问题,那我就直接问了?”
卢辉微微颔首:“行,请问。”
高广强看着他的眼睛,单刀直入:“你本名卢尚武?母亲孙友敏,哥哥卢尚文,蔡旗乡小湾村人?”
卢辉不像龚有霖,上来就否认自己的过去,而是坦然承认:“是。”
【过去,是抹不掉的,承认了又如何?】
【之所以改名,一是担心旧案事发,被人追查;二来也是想摆脱我妈的控制。】
【现在既然进来了,瞒是瞒不过的,不如承认。】
这些话里,赵向晚就记住“摆脱我妈的控制”这几个字。
看来,卢辉与他妈妈孙友敏的关系并不好。
外人眼里,他们是母慈子孝,只有亲自在审讯室里与孙友敏过过招的赵向晚,才知道孙友敏有多么冷血、自私。
——丈夫也好、儿子也罢,孙友敏的心里只有她自己。
高广强继续问话。
“卢富强,你认识吗?”
“哪一个?我应该认识吗?”
“和你同年、同村,小学、初中同学,你住上屋场,他住下屋场的那个卢富强。”
“哦,他啊,认识。”
“他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不清楚。”
“没听村里人提起过他吗?”
“没有。”
卢辉的回答,滴水不漏。
高广强不问,他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一般人若是问到这里,多多少少会回忆过往,感叹几句,诸如“我从招工进城之后,就没有见过他”、“我很少回村,所以没听村里人提起过”之类。
可是卢辉却谨慎小心,步步为营。
高广强最大的特点,是耐心。
他没有计较卢辉的态度,而是继续问话。
“卢富强被抓了。”
“哦。”
“他供出一件二十年前的旧案。”
“二十年前?过了追诉期吧?”
不愧是公安系统的领导,一听到“二十年”这三个字,他的第一反应是追诉期已过。
追诉时效,是指刑事法律规定的,对犯罪分子追究刑事责任的有效期限。犯罪已过追诉时效期限的,不再追究刑事责任。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追诉期为二十年。
从1975年3月到1995年10月,时间已过二十年。
周如兰是做档案管理的,对这类法律问题非常熟悉,朗声道:“如果二十年以后认为必须追诉的,报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即可。性质特别恶劣、影响特别重大的案件,诸如灭门惨案、虐杀案,只要报上去,都会批。”
卢辉的眼睑抽搐了两下。
【我当然知道这些。】
【法律毕竟被人所掌握,追诉期一过,上下打点一下,以此为理由不审不问,合情合理合法。卢富强一个法律宣告死亡的人,他说些什么并不重要。】
高广强赞许地看了周如兰一眼:“小周说得对,咱们先不纠结追诉期的问题,只谈这个旧案。卢辉同志,卢富强的口供里,提到了你的名字,这也是我们请你过来喝茶的原因。”
卢辉这才明白过来。
在赵向晚的有意隐瞒、刻意引导之下,他一直以为是政治斗争,以为是新来的副县长捣鬼,想着最多就是贪污受贿这些罪名,只要他死咬不松口,除非有了实锤的证据,否则谁也定不了他的罪。等他一出去,立马布局下去,迅速把那些政敌们捏死,谁还敢与他争锋?
他在罗县经营这么多年,老丈人只有他一个女婿,翁婿二人的势力早就盘根错节,搞政治斗争他有经验,根本就不怕。
卢辉看向低头做笔录的赵向晚,冷哼一声:“赵警官,好手段啊。”
赵向晚头也没有抬一下,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卢辉眼睛一眯,一直平静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小小三级警司,竟敢无视我的存在!】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鄙视我。】
【就连我的老丈人,退休之后见到我都客客气气,她一个小女警,哪来的底气,敢这么蔑视我?】
有点意思。
从无视,到鄙视,再到蔑视,层层升级。
天知道,赵向晚只是没有抬头、没有理睬回应他的讽刺而已。
这个卢辉的心理弱点,是不被重视?
高广强看卢辉对赵向晚的态度有些不对,解释道:“这和小赵没有关系。卢富强供认不讳,指认1975年3月与你,龚四喜,三人犯下杀人灭门大案。这一点,你认不认?”
卢辉转头看向高广强,态度很平静:“卢富强疯了吧?什么灭门大案?跟我有什么关系?”
高广强:“1975年3月,酒湾村龚大壮一家六口被杀,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
卢辉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这事啊,我听说过。”
高广强:“你就没有多余的话要说?”
卢辉:“说什么?”
高广强:“说说这个案子啊,当时村民是什么反应?你们怕不怕?”
卢辉淡淡道:“时间太久,我已经忘记了。”
说实话,在卢辉眼里,负责问话的这个老刑警性格太过温和,像个面团子一样。真不知道这样一个没有锋芒的人,是怎么当上刑警的。还是说年纪大了,快退休了,所以锐气都磨没了?
高广强听不到卢辉的心声,但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轻慢。
高广强当警察几十年,什么样的目光没有见过?他的内心毫无波澜,慢悠悠地从档案袋里取出一份封存在证物袋里的“盟约”。
因为只隔着一张桌面,隔卢辉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原件,这是一份复印件。
复印件还是原件,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在他恶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罪恶见证。
——匆匆撕下的作业本纸,幼稚地写着三行铅笔字,末尾摁着三个沾血的指印。
卢辉的眉心开始跳动,感觉到有一张让他透不过气来的细密大网笼罩下来。
这张网,名为法律。
【这玩意他还留着?】
【蠢货!过去了二十年的事情,你不说,谁能知道?】
【他死就死吧,拖我下水做什么!】
高广强终于露出了他的锋芒:“卢辉,还认得你十六岁的笔迹吗?还记得你的指纹吗?还记得这干涸的血迹,是从哪里来的吗?”
卢辉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张纸。
年少无知,以草莽为美。
那个时候的他,还叫卢尚武,被母亲管束得喘不上气来,对母亲的憎恨无比强烈。
他幻想着有一片自由的天地,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没钱了就打家劫舍,天为被、地为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龚四喜来找他,提出组建三刀会,三人结拜为兄弟时,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他甚至还设计了一个三刀会的标志,帮三个人都纹在胳膊上。
可是,真的提刀杀人,卢尚武害怕了。
他和龚大壮一家六口无冤无仇,只平时来小湾村玩耍的时候,会听到龚四喜满是嫉恨地指着那栋新起的青瓦房说:看到没?为富不仁!
龚四喜杀红了眼,把龚勇(其实是表弟祝康)丢到卢尚武面前,逼他砍人时,他的双腿、双手都在哆嗦。
但情势所迫,他不得不挥刀而下。
当鲜血迸射而出,当惨叫声在耳边响起,当杀人后的喘息声不断从胸腔发出,卢尚武忽然不怕了。
老子杀过人!
老子敢杀人!
老子谁也不怕了!
内心的恶魔被彻底释放,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得到新生。
往事历历在目,卢尚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左上方。
赵向晚一边倾听他的心声一边思考对策。
高广强的问话打断了卢尚武的回忆:“卢尚武,你还记得这张纸吗?”
卢尚武的目光掠过那张纸,突然笑了:“年少无知,见笑了。”
高广强感觉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
这种无力感,让高广强加重了语气:“你的指纹、被害人的血迹,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卢尚武依然坐得稳稳当当:“无所谓,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二十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那么清楚。依稀记得,十几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一天到晚想着当梁山好汉,写了个盟约,龚四喜弄来的血吧,我们三个一起按的指印,谁知道是鸡血还是人血。”
高广强脾气再好,听到这一句“谁知道是鸡血还是人血”时,也被气得七窍生烟。
这人,完全没有心!
连一丝一缕的忏悔都没有。
对人命,没有半分尊重。
对天道,没有半分敬畏!
高广强提高音量,大声道:“卢尚武你看清楚!这是你与卢富强、龚四喜杀完人之后立下的盟约,那指印上沾着的鲜血,是被害者的血迹,是你们杀了人之后,身上沾染的血迹!”
卢尚武摇摇头:“是人血吗?那就可能是龚四喜咬破手指的血?”
【指纹比对吻合,那又怎样?年少无知摁个指印,能定我的罪?】
【血迹的dna检测又怎样?龚大壮一家人死光了,龚四喜是龚大壮的亲戚,dna相似度应该挺高,就说是他的血好了。】
卢尚武远比龚四喜狡猾。
这么实锤的证据,他竟然也能讲出个歪道理来。
赵向晚终于开口说话:“卢局长,你要是总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
卢尚武转过头去,目光炯炯对着她:“你,什么意思?”
赵向晚将手一摊:“你看,我们高组长敬你是公安系统的同行,直接把证据亮出来给你看,就是想大家开诚布公,不要玩虚的。您倒好,太极推手练得好哇。”
卢尚武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的,板起面孔:“赵警官,要说玩太极,谁有你水平高?把我骗到星市来,配合着你补了传唤证还不够,还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向晚抬起一根手指头,在眼前晃了晃:“不!第一,这不是欲加之罪;第二,我们还真有辞。”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身居高位,早就历练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偏偏赵向晚的行为举止,配合着她的语言,总能轻易勾出卢尚武心中的怒火。
卢尚武忍着气,淡淡道:“逼我认下二十年前的命案,拿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废纸当证据,这就是你们星市公安局的‘有辞’?”
赵向晚抬起手,将证物袋翻了一个个儿,将那刺眼的血指印盖了起来。
卢尚武暗自松了一口气。
虽说嘴上不承认,但其实那暗红色、干涸的血迹,刺得他脑仁发疼。
赵向晚道:“其实,你当年杀的那个六岁小男孩子,并非龚大壮的儿子龚勇。”
卢尚武的眼睑又抽搐了两下。
【龚勇是谁?哦,那个被我砍了三刀的孩子。我管他是谁!】
【一刀砍中他脑壳,他叫了一声。】
【一刀砍在他脸上,从鼻子到嘴,豁了一个大口子。】
【一刀抹在他脖子上,鲜血喷了我一脸。】
赵向晚双手捏紧,怒火渐炽。
原本只是想探听一下他的底线,看看他的弱点在哪里,至于后续让他交代罪行还得靠更多人的努力。
可是此刻,听到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三刀,心声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嗜血的快乐,赵向晚内心的倔强与正义感被激发出来。
该死!这人枪毙一百回都不够平民愤!
赵向晚的声音变亮了许多。
仿佛夏天将至,热风袭来,让卢辉的内心烦燥起来。
“还记得那个孩子吗?他才六岁,还没有上小学。他有一对爱他的父母,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他原本可以健康成长,将来也许会成为科学家,也许会成为法官、律师,或者……警察。”
卢辉声音冰冷:“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赵向晚身体前倾,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反问:“和你没有关系吗?”
“一条人命,就这样毁在你手里;一个孩子,就这样气息全无。你觉得,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
卢辉喝斥道:“不要胡说!我没有杀人。”
赵向晚摇头,眼中怒火渐盛:“不必狡辩。卢富强、龚四喜都已经招认,龚大壮家里那个六岁的小男孩,就是你杀的!他们说了,兄弟嘛,有福没有同享,有难必须同当。”
卢辉冷笑一声,转过脸去。
赵向晚看着他那张即使三十多岁依然俊朗的面孔,只觉得恶心。
“恐怕你还不知道吧?龚大壮一家还有幸存者。”
卢辉眉心一跳:幸存者?
赵向晚提醒他:“幸存者的存在,为血迹dna检测提供了依据。”
卢辉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伸出手,解开脖子上扣着的纽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这就有点棘手了。】
【如果连有霖都招了,那真要谨慎对待。】
【该死!这么多年了,养条狗还知道护主,有霖却反咬了我一口。】
卢辉脑子飞快运转,努力寻找脱罪的路径。
片刻之后,卢辉依然摇头:“没有,我没有杀人。”
审讯进入胶着状态。
证据确凿,但卢辉拒不认罪。
赵向晚与高广强、周如兰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如兰想到赵向晚亲自点名让自己过来参与审讯,总不好只负责做做笔录,眼见得大家都不开口说话,她将头抬起来,看着卢辉,问了一个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卢局,从履历上看,你结婚很早啊?”
卢辉对周如兰一直印象不错,听着这个问题与案件无关,便点了点头:“是,二十一岁就结婚了。”
“你爱人比你大三岁?”
卢辉“嗯”了一声,“女大三,抱金砖嘛。”
周如兰问:“你为什么会同意入赘?”
卢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为什么同意入赘?你是官家千金小姐,根本就不知道无权无势无背景的人,想在这个社会出人头地有多艰难。】
【公安局长的女儿,我若不入赘,怎么能让她和我一个农村来的学徒工结婚?】
【我不舍得这个姓,怎么可能换来杨局长的用心栽培?】
“哈哈……”
赵向晚坐在一旁,忽然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十分欢畅,让卢辉感觉莫名其妙,抬眼看了过来。
对上卢辉的目光,赵向晚边笑边说话:“周警官家里是当官的,她家就住在省公安厅大院,和厅长门对门,谈笑来往的不是厅长,就是副厅长、处长、副处长,她不懂得农村娃娃的艰难苦楚,更不明白你入赘背后的交易。”
赵向晚忽然敛了笑意,目光似刀:“她问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戳中你心窝了?”
来自女性的嘲讽,别有用意的嘲笑,精准刺中卢辉那颗脆弱的自尊心。
卢辉的声音陡然提高:“和谁结婚,为什么结婚,这是我的个人行为,连组织都无权干涉!”
赵向晚举起双手:“啊,对对对,你说得很对。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这些外人除了尊重、祝福,真没有什么权力指手画脚。”
明明赵向晚说的是“对对对”,但那个语气却让卢辉恨不得上去就是两巴掌!你这是觉得对对对吗?你分明就是在嘲笑!
赵向晚一脸的严肃:“结婚嘛,和谁不是结?如果我是个男人,结婚能够让我从一个学徒工,摇身一变成为管理人员,再推荐党校学习,进入公安系统,入赘怎么了?不就是生了孩子得跟着老婆姓,这有什么关系呢?用一个姓,换一世的荣华富贵,值得!”
卢辉脸色铁青。
从来没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说出这样的话!:,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