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少年犯 良心会不会痛?
祝康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先是喃喃低语,渐渐地声音里多了一丝悲怆,最后变成愤怒的低吼。
“就是这个刺青,我看到了!”
“有三个人,杀了我全家。”
“阿强杀了我姐!”
祝康记忆里封存的,竟然是一桩灭门大案!
赵向晚内心的怒火在燃烧,这个隐藏在刀具城里人阿强,是个魔鬼!恶魔!犯下灭门大案的人,还有脸念驱鬼咒语?他就是个鬼!十恶不赦的恶鬼!
赵向晚的手背传来温暖的触感。
抬眸间,正对上祝康的眼睛。
祝康的眼神里,不再有惶恐、不安、莫名的焦躁,而是多了伤感、眷恋与深沉的坚定。
祝康抬手覆上赵向晚的手背,将她的手从自己头上拉开。
祝康缓缓抬起头,看着赵向晚:“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赵向晚收回手,惊喜地看着他:“头还疼吗?”
祝康摇头:“不疼了,已经好了。”
他站起身:“向晚,继续审吧,这一回,我来主审,你做笔录。”
赵向晚跟着他一起站起,毫不犹豫地说:“好,我来安排。”
夜深了,审讯室的灯,很亮。
卢富强再一次被带回审讯室,整个人有点懞。
不是已经逃过一劫了吗?怎么又被带过来了?
他一抬头,正与祝康那双燃烧着愤怒的眼睛正对上,吓得一个激灵,再一次将脑袋缩回手肘间,继续念叨起“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来。
只是这一回,他念叨的咒语几近胡言乱语,内心慌得像煮开的油锅一样,咕噜咕噜往外冒泡泡。
【这个警察是谁?】
【和龚大壮好像!】
【不是说一家六口都杀了吗?怎么还剩下一个?!】
祝康定定地看着眼前装神弄鬼的阿强,冷声道:“卢富强!罗县、蔡旗乡、酒湾村,龚大壮一家六口灭门惨案,你还记得吗?”
刚刚出现一个阿霞,现在又冒出个龚大壮,饶是心理素质再好、心机再深沉,阿强也感觉到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阿强浑身颤抖,将双手一举,脑袋藏在手肘之后,嘴里又开始念叨“天灵灵、地灵灵,各位神仙快显灵……”
祝康转过头,看一眼赵向晚。
赵向晚点点头,示意他继续,低下开始做笔录。
祝康拿起季昭刚刚画的图画,仔细端详。
即使心中悲痛,眼里含泪,祝康依然认真审视着眼前这一幅雨夜杀人的画面。
就是这个画面,藏在心底二十年。
就是这份记忆,困扰了他多年。
就是画上的这个小女孩,一直在他梦境里出现。
祝康伸出手,轻轻抚过那个睁着大眼睛、头上一道深深刀伤、鲜血流过眼睛与面颊,却还记得示意自己藏起来不要出声的小姑娘,在内心轻轻呼唤:“姐——”
龚柔比弟弟龚勇大两岁,被杀时年仅九岁。
现在站在审讯室里、成为警察祝康其实是龚勇,1969年出生。
祝康,是龚勇的表弟,舅舅唯一的儿子。
灭门惨案发生在1975年3月,春雨淅沥,春寒料峭。
那个晚上,除了龚勇一家六口,还有一个六岁的表弟祝康。舅舅、舅妈春节期间来家里住过一段时间,祝康与龚勇、龚柔玩得开心,回到家后总是念叨,于是舅舅前几天把他送到酒湾村和表哥、表姐一起玩耍。
原本三个孩子住一个屋,睡一张床,但那一天恰好祝康有点受凉,龚勇的妈妈便将祝康抱过去照顾,和大人睡一张床。
凶手闯进袭家,杀了一家六口,误将祝康当成了龚勇,数数尸体正好是六具,以为灭了门,扬长而去。
等到第二天村民发现一家人死光,报了警,警察这才找到躲在床底下的龚勇。
龚勇惊吓过度,失忆了。
舅舅、舅妈在珠市城郊,种菜为生,发现独子惨死,伤心之下,害怕凶手报复,将龚勇抱回家中抚养,祝康与龚勇本就是表兄弟,模样相似,再加上孩子越长越大,旁边人也就没有察觉换了个人。
七十年代刑侦手段有限,雨夜消弭了所有痕迹,龚家灭门惨案并没有侦破,成为当地一综悬案。
至今记得这件事的村民,都摇头叹息:唉!好惨,一家人全死光了,都是好人呐。
也有迷信的老人至今心有余悸:恶鬼索命,一家六口,阿弥陀佛~
祝康想起来了一切。
他缓缓走到铁栅栏边,将图画举起,对缩坐在椅中的阿强道:“卢富强,你也是蔡旗乡的人吧?乡里乡亲的,为什么呢?二十年前,你也才十六岁,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龚大壮一家六口?!”
藏在心底二十年的往事,陡然被祝康喊破,卢富强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他被迫放下手,怔怔地抬起头来。
正对上一张与龚大壮有六、七分像的面孔,卢富强狂叫起来:“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是他们逼的!他们说,入伙得交投名状,要杀人证道。我们建了三刀会,刺了纹身,就得杀几个人来证明自己。”
杀人证道?
祝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人证道?为什么要建三刀会?为什么选龚大壮一家六口?”
卢富强刚才神神叨叨折腾了半天,整个人精神已经几近崩溃,再加上祝康那张酷似龚大壮的脸、那瘦小却似小树一样韧性十足的身材,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垮塌,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骨脑倒了出来。
“我们初中毕业之后没得事做,一天到晚拿闲书打发时间,那一阵子我和龚四春、卢尚武看水浒,忽然来了兴致,打算拜把子、歃血为盟。尚武脑子活,给我们这个帮派取了个名字叫三刀会,四春爱画画,就拿来蓝墨水和针,刺了个图案纹在胳膊上。水浒传里不是有个九纹龙史进吗?那一身刺青很漂亮咧。”
“有了帮会名字,又有了刺青,接下来就得干一票江湖大案。”
“尚武说水浒传里上梁山当好汉必须得有投名状,当年林冲落草为寇都得杀人证道,那我们也得拿着三把刀练练胆。我其实是怕的,可是架不住他们俩积极,就商量着到底杀谁。”
“四春说,杀他堂叔龚大壮一家。我问为什么,那不是他家亲戚吗?”
“四春说,他爷爷与龚大壮的父亲是亲兄弟,不是关系一直不亲近,因为土改时分田地的事闹得分了家。龚大壮的父母身体好,能挣工分,只生了龚大壮一个儿子,高中毕业后想办法把他送到城里当了工人,日子越过越好。可是龚四春他家却因为老人身体不好、家里六个孩子,日子越过越糟糕。去年龚四春想继续读高中,家里没钱,到龚大壮家里借,可是他不肯借。”
“就因为这些事吧,四春讨厌龚大壮一家,决定动手。他还说了,因为是亲戚,所以谁也不会怀疑是他动的手。我们仨先在小湾村我家住几天,让大家都知道我们仨在一块,不在酒湾村。找一个下雨天,等到两点多大家都睡着了,拿上三把菜刀,沿着土路走过桥,到酒湾村龚大壮家里,先杀两个老的,再杀两个大的,最后杀两个小的。顺手把他们家的财物劫走,让警察以为是入室抢劫。”
“龚四春熟悉环境,熟悉房间,从厨房后门进去,带着我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杀过去。龚四春下手真狠,他提刀就砍,朝着脑壳砍。第一个房间是两个老的,只两分钟,连声音都没有,就杀了;第二个房间是两个大的,砍死龚大壮之后,他老婆惊醒了,护着怀里的孩子,龚四春杀了他堂嫂,又把那个小的扔给卢尚武,尚武哆哆嗦嗦地把他捅死了。
然后,龚四春说,他家还有个孩子,找出来杀了。
我们一起走到第三个房间。天很黑,没有光,一道闪电劈过来,正看到一个小姑娘打着赤脚站在床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们。
卢尚武说,是个女孩子?可惜。
龚四春没好气地催促:快点,拿了东西就走。
他看了我一眼,将我往前一推:傻站着做什么?快点把她杀了!你一直不动手,到底还要不要入伙?
我没办法,只能走上前,对着她的脑袋砍了好多刀,慌乱中差点被她绊倒,又被龚四春骂了两句。我吓得不行,我真的吓坏了,那么多血!那么多死人!
我们都穿了雨衣、雨鞋,悄悄回到我家,换下衣服鞋子,连夜清洗干净,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警察一个村一个村上门调查的时候,我们先前还有点怕,可是看他们查过来查过去,根本没有怀疑我们这一帮半大不小的孩子,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我这才放心。”
其实还是怕的,真的,很怕。闭上眼睛就是刀砍在头骨上的声音,刀陷进肉里拔出来的时候鲜血四溅的场景,我做了两年的噩梦,每天一到晚上就拎把菜刀满屋子游荡,瘦得脱了形,后来离家出走,四处飘荡,我吃了很多苦,也赚了一些钱,可是再多的钱,也没办法让我摆脱那个噩梦。我根本没办法晚上和人睡同一张床,只要一躺下就感觉毛骨悚然。我试过的,我真的试过,可是……我错手把阿霞杀了。”
“那一天,我们俩终于好上了,阿霞躺在我身边,我搂着她感觉拥抱了整个世界。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床上都是血,阿霞头上、身上被砍了十几刀,我的手上,还拿着一把菜刀。”
“我知道,我完了。”
“我就这样,像个游魂一样地活着,像只老鼠一样地活着。我窝在那个刀具城,只有看着那满屋子的刀,我才不再那么害怕。我到处吹牛,说自己杀了很多很多人,其实……我手底下只有两条人命,一条阿霞,一条是龚家那个小姑娘。”
说到这里,阿强忽然神情急切,身体前倾:“警察同志,你们把我抓走吧。你们知道吗?我刚才在看守所的椅子上打了个盹,睡得很香很香。这里到处都是铁栏杆,很安全,很安全。”
祝康冷冷地看着他:“十六岁犯罪,杀人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阿强没有说话,而是缓缓侧过头去,用右耳朝向祝康。
这代表,他在倾听,在回忆。
“那时候年少无知,看到书上说什么打家劫舍、落草为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多有男子气,多么风光热闹!”
“我们三个读初中的时候,正是运动期间,老师们也不敢管,不敢乱说话,他们要是敢逼我们写作业,我们就给他们贴大字报,他们要是敢批评我们,我们就把他们拖出去戴高帽子。不管我们做得多么过分,只要捧着语录大声念,就没有人敢说我们半个字。”
“可是真正杀了人,一点痛快的感觉都没有。”
“我怕,怕得要死!当时四春砍他爷、奶的时候,一道闪电劈下来,我看到他脸上都是血,眼睛里也是红通通的,吓得要命,拎着刀的手一直在哆嗦。”
祝康咬着牙:“你杀了我姐姐!她才九岁!”
卢富强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祝康,忽然咧嘴一笑:“哦,你姐就是那个小姑娘吧?对不起啊,我并不认得你姐,可是四春说了,必须得下手砍死一个,不然他就弄死我。我不敢砍大人,只敢砍小孩子,对不住啊……”
卢富强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丑陋而阴森。
祝康追问:“杀死阿霞,是哪一年,在哪里犯的事?尸体怎么处理的?”
卢富强老老实实交代。
他这二十年来一直躲躲藏藏,生怕被关进牢里,害怕被警察枪毙,直到今天进了看守所,见到一身橄榄绿的警察,将积压在心里的罪孽说出来,忽然之间如释重负,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他交代完,在笔录本上签字,提了一个要求:“警察同志,你们去我老家调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去看看我爸妈?这十几年里,我一次都不敢回家,我害怕回去,我怕看到龚家那栋老屋。”
祝康不置可否,内心无比沉重。
终于完成审讯,已经快晚上十一点,赵向晚、季昭、祝康三人回到办公室,高广强还等着他们,了解情况之后,高广强站起身,伸出双臂抱了抱祝康,在他后背连拍了两下。
祝康哑着声音道:“还有两个凶手,龚四春、卢尚武,据阿强交代,杀人案之后三刀会就分崩离析,再没有聚在一起过。后来阿强离家闯荡,只听说龚四春留在老家,卢尚武随着家人搬到县城,后来他们过得怎么样,他并不清楚。”
高广强问他:“你想怎么样?”
祝康道:“我要重启灭门惨案调查,我要把那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揪出来,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
高广强重重点头:“好!我给罗县公安局发协查令,你回去参与调查。”
赵向晚道:“老高,我也去。”
季昭这一次态度很坚决,看着赵向晚。
【我也去。】
赵向晚的工作太忙,想要等着她陪他,不如季昭主动跟随。
赵向晚看一眼季昭,想到他刚才画像、绘图的快速、精准,这一回去罗县调查,多半要寻人,那季昭这个画像师便很重要,于是看向高广强:“让季昭也一起去吧,他负责画像寻人。”
高广强:“好,季昭跟着。让周如兰也一起去,她会开车,心细,档案管理有一套,重启二十年前的灭门大案,有她会更方便一点。”
祝康、赵向晚同时立定,敬礼:“是!”
季昭不是警察编制,只挺直腰杆,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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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送爽,风里带着股腻腻的桂花香味。
祝康开车,周如兰坐副驾驶,赵向晚与季昭坐后排,四人开着市局新买的一辆吉普车,开上前往罗县的道路。
现在各级省道修建得越来越好,从星市开车,到达罗县县城大约车程三小时。上午八点出发,到达罗县公安局时大约十一点。
负责接待的人,是罗县公安局政工室主任潘磊,表现得非常热情:“是省城来的同志?你们许局长早就打电话交代过,我们一定努力配合你们的调查工作,有什么需要只管提。”
赵向晚说明来意。
因为是二十年前的旧案,潘磊也感觉有些棘手:“唉呀,这么久的事情,又经历过十年运动,七五年的时候我们很多工作都被革委会的人干扰,不知道卷宗还在不在。你们等一下啊,我问一问当时是哪一个派出所负责,看看旧档案还在不在。”
祝康急切地说:“如果能够找到当时负责办案的警察,那就更好。”
潘磊连连点头:“这个是肯定的,我们来问,估计最快要明天才能给你们消息。这样,我先安排你们在招待所住下,再找个人带你们在我们县城转转?”
赵向晚摆了摆手:“您不用客气。我是罗县人,住宿吃饭什么的自己来安排,您只用抓紧时间寻找卷宗就行。”
潘磊一听赵向晚是罗县人,更觉亲切,又扯了几句闲篇之后,赵向晚留下联系方式,四人开车离开。
这回换成周如兰开车,赵向晚坐在副驾驶指挥。
祝康坐在后排,心急如焚。
赵向晚转过头安慰他:“咱们是警察办案,不是私人寻仇,什么都要按照流程来。你别急,等罗县那边有了进展一定会通知我们,到时候我们再下乡调查,今天先在罗县住下来。饿了没?我带你们到我大姑开的米粉店吃饭吧。”
吃饭皇帝大,四个人迅速达成一致,前往位于火车站餐饮一条街的如意米粉店。
位于街角有一家看着干净清爽的小店,店面上方挂着金字招牌,如意米粉店五个大字特别显眼。
正是中午吃饭的点,这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湘省罗县米粉的特点,是现炒的各类码子,有青椒炒肉、青椒炒猪肝、爆炒肥肠、白辣椒炒腊肉、炒鸡杂……小小的一勺菜浇在米粉面上,再加上猪油、大骨汤,配合柜台上摆满的榨菜、酸豆角、酸菜、花生、蒜泥、香菜、小葱等各式各样的调料,任由顾客取用。
大大的一碗罗县米粉,有菜有粉有汤,根据码子不同两块、三块、五块不等,管饱又美味,因此在这个人流量很大的火车站,生意爆火。
上一次执行任务,赵向晚与祝康来去匆匆,根本没时间来看望大姑,这回终于踏进这家米粉店,赵向晚的眼中闪着兴奋与欢喜,脚步如飞,刚进店就被一个人冲出来抓住胳膊。
赵大翠穿着一件棕色围裙,满身的油烟气,胖乎乎的身材,身手却极为灵活,站在柜台后面一眼看到赵向晚,喜得连粉也不煮了,跑出来拉住赵向晚,又是笑又是泪:“向晚,你可回来了,你怎么那么忙呢?这么久没有回来了,大姑想死你了。”
后面排队的顾客看到后厨煮粉的师傅跑出来,急了,纷纷喊了起来。
“喂,搞什么啰~”
“我的米粉还没下啊。”
“快点啰,快点啰,还要赶火车嘞。”
亲切的乡音让赵向晚笑了起来,推了大姑一把:“大姑,你先去煮粉,也给我们四个煮几碗,我们都饿了。”
赵大翠看到季昭也跟来了,眉开眼笑:“啊,季昭来了,快坐快坐。”
又看一眼祝康、周如兰,“是向晚的同事吧?辛苦了辛苦了,找张桌子坐一下,我马上就送过来。”
她又转过头喊了一声:“仲武,快出来,三妹子来了。”
赵仲武现在是米粉店的大厨,负责掌勺炒米粉码子。热油明火,炒菜滋滋声音很大,根本没有留意到外面的动静。听到赵大翠的声音,他转过头来,一头一脸的汗,抬手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汗,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唉哟,我家三妹子回来了,快坐快坐。”
一回到熟悉的环境,赵向晚整个人都活泼了一些,她也大声回了一句:“二哥,青椒炒肉,四碗啊。”
赵仲武应了一声:“好嘞!”手上动作一刻都没有停。
赵仲武与赵大翠两人配合默契,一个煮粉、收钱,另一个炒码子、装碗,放到台面上,让顾客自行端走。
即使是这样的忙碌,两人也逮着空先给赵向晚他们端来四碗大大的米粉。
热气腾腾的米粉,汤香四溢,汤底色泽却十分清亮,筋道软糯的米粉晶莹剔透,面上浇上满满一大勺本地辣椒炒肉,油多肉香,青椒脆而微辣,再撒上小葱,看着真让人食欲大增。
赵大翠用小碗盛着家里自己做好的榨菜、雪菜、酸豆角、萝卜干,放在四个人的面前,笑容慈祥:“孩子们是来工作的吧?辛苦了,赶紧吃点。”
看到门口停着的吉普车,赵大翠就知道赵向晚这回不是探亲、不是休假,还带着两个正气凛然的年轻人,肯定是来罗县执行任务。
闻到这熟悉的罗县米粉汤香味,祝康半天没有动筷子。
周如兰扒拉了一口,眼睛一亮,赞叹道:“向晚,你姑煮的米粉真好吃!”转头看到祝康没动筷子,便催了一句,“怎么了?快吃啊。”
祝康的声音里带着丝鼻音:“这种米粉,我小时候吃过。我们那个村和县城不远,我爸妈带着我和姐姐进城的时候,都会到米粉摊买米粉吃。不过以前便宜,一碗不放肉只要酸菜的光头粉,只要一毛一分钱。如果放肉,就得两毛钱。”
赵向晚知道他又想起了往事,安慰道:“喜欢吃,就多吃点。”
周如兰柔声道:“过了二十年,好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赵仲武正好走过来抹桌子、收拾碗筷,他这人是个自来熟,捶了祝康一下:“喂,你快点吃,要是码子不够我再给你加一点。”
祝康闷着头扒拉了两口,米粉很香、很美味,可是他心口难受,实在是没有食欲,吃得有些艰难。
赵仲武看着直皱眉头,问赵向晚:“你这个同事怎么了?米粉不好吃?还是吃不惯什么东西?”
赵向晚看了赵仲武一眼,将话题岔开:“二嫂怎么没来坐店?”平时都是二嫂收钱、收拾桌面,今天是赵仲武抽空过来擦桌收碗,少见。
现在的赵仲武已经成家,洗去年少时的轻狂跳脱,变得勤恳起来。他咧嘴一笑,笑得牙齿露出来十几颗:“你嫂子怀孕了!她闻不得猪油味,就让她在家休息。”
赵向晚连声恭喜,真没想到,在赵晨阳眼里一无是处,前世因为赌博进了局子的赵仲武,现在会老老实实守着这个米粉店,勤勤恳恳地与大姑合作,开店做起了生意人?现在眼见得结婚有了家,即将为人父,真是可喜可贺。
待赵仲武走后,赵向晚轻声道:“生生死死,人生不息不止。祝康,你姐若是活着,说不定也会开一家米粉店,当上老板娘吧?不如,放下悲伤,高高兴兴地活着,就当这碗米粉,是你姐给你煮的,行不行?”
赵向晚的话清亮、柔和,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感。
祝康抬起头,看一眼赵向晚,眼中多了一丝光彩:“是,我姐也爱吃米粉,每次来县城她总要吃一碗的,如果她活着,说不定真的会像你二哥一样,开一家米粉店。”
说完,祝康低下头专心吃粉。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好了起来,周如兰悄悄冲赵向晚比了一个大拇指。赵向晚微微一笑,看向季昭。
季昭安静地吃着,他衣着精致、模样昳丽、气质贵气,动作优雅,哪怕坐在这满是油腻的小店里,也像是坐在豪华大饭店一样。
赵向晚故意问他:“够不够?还要不要加点辣椒酱?”
【不要!】
季昭猛抬头,眼睛里露出一丝紧张。
虽然是湘省人,季昭却不太能吃辣,最多只能承受青椒炒肉这个辣度。他太知道赵向晚所说的辣椒酱是什么,赵大翠年年都给她准备一大堆的辣椒酱,光是闻着都满头是汗。
赵向晚还没说话,祝康与周如兰同时开口:“要!来点辣椒酱。”
好吧,这两个无辣不欢。
吃完米粉,祝康主动帮起忙来。
祝康是勤快人,心细,眼里有活,帮着擦桌子、收拾碗筷,还把碗拿到后厨水龙头那里帮忙洗干净。
赵大翠越看越喜欢,看着安安静静坐在桌前的季昭、周如兰,对站在她身边帮忙布碗的赵向晚悄悄说:“那两个,是娇小姐、贵公子,就你和这小伙子啊,是干活的人。”
赵向晚:“每个人的命都不一样嘛。”
赵大翠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己会做,比什么都强,咱们家向晚什么都会,命最好。”
赵向晚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其实季昭在家是做饭的那一个,不过他只在家、只为向晚做饭,别的地方,休想让他动一根手指头。
至于周如兰,那就更好理解。她虽然在小时候经常帮母亲分担带弟弟妹妹的活,但好歹也是省城来的大小姐,家里也是请过保姆的人,怎么可能会在米粉店主动帮忙做事?
唯有祝康,苦孩子出身,又经历了丧亲之痛,赵向晚刚刚说如果他姐姐还活着,说不定也会开一家米粉店,他代入之后干活的积极性飞涨,这才主动帮起忙来。
到了两点左右,店里顾客少了许多,赵大翠把还在乐颠颠洗碗的祝康强行推到一旁坐下,又给他们煮姜盐茶,在茶里放上炒熟的芝麻、豆子:“你们坐着歇一会。”
姜盐茶,又是罗县特产。
姜用姜钵子摆成碎末,开水一沏,加上茶叶和盐,就是一碗日常喝的姜盐茶。遇到有客人来,再放上芝麻与黄豆。吃得惯的人呢,觉得很美味;吃不惯的人呢,会觉得怪异。
——茶里放盐?莫名其妙。
——水里有芝麻、黄豆?你确定这是茶?不是菜汤?
周如兰显然不太习惯,只喝了一口便放下茶碗。
季昭不挑剔,但也不是十分喜爱,慢吞吞地喝着。
祝康却欢喜得像见了人间美味,一边吹一边喝,最后连茶叶带姜末、芝麻、豆子全都吃进肚子里,意犹未尽地问赵大翠:“姑,还有吗?”
赵大翠最喜欢能吃的小辈,高高兴兴地拿起瓦茶罐:“有有有,管够!”
祝康再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对赵大翠说:“姑,我是罗县人,小时候在蔡旗乡酒湾村长大,我奶最会煎姜盐茶,不过那个时候家里穷,不到过年根本舍不得放芝麻,豆子都是数着数目放,没有您这么豪气。”
赵大翠扑哧一笑:“你这孩子。小时候家里哪家不穷?你家还能放黄豆,那已经是舍得的了。你说的这个蔡旗乡我知道,现在早就改镇了,酒湾村、后湾村、小湾村这三个村子因为靠近汽车站,被全都拆了重建成一个湾子,成了三村湾。”
三村湾,原来是这个由来。
祝康恍然,看向赵向晚:“难怪我到了三村湾之后,总觉得眼前一切好熟悉,原来这里的村民都是由那几个村迁来的,建出来的房子、开出来的菜地,或多或少都带着原来村子的风貌。”
赵向晚道:“朱飞鹏负责审龚长水,我看了笔录,他审出不少三村湾里的黄、赌、毒,还有拐卖的人口几桩案子,不过并没有询问村子的由来。现在想来,龚长水这个名字和龚四春同一个姓,说不定和你们是一个村,也许是亲戚?”
祝康霍地站起:“对啊,这么重要的线索怎么给忘了?”
赵向晚道:“没事,现在问也来得及。我们反正已经到了罗县,三村湾又离得近,随时可以询问。”
祝康缓缓坐下,神情落寞,喃喃道:“都拆了?那……我家以前的老屋都不在了吧?我还记得,我家屋前有很大一块地坪,地坪两旁种了好多树,屋后有座山包,里头种了竹子,每年春天都能掰竹笋,泡一泡炒酸菜吃。”
赵大翠挺喜欢祝康,温柔道:“拆了就拆了呗,以前从村子到县城多远呐,要走十几里路呢。现在多好,就在县城里,交通方便,孩子上学也方便嘛。从农村户口一下子变成城市户口,当时拆村重建的时候,村民们不晓得几欢喜咧。”
祝康却觉得拆了不好。原本想着人虽然不在了,好歹老屋还在,谁知道这些都被拆了。童年的所有记忆全都成为过往烟云,再难寻回半点踪迹,这种感觉……真的很让人难受。
赵向晚不忍看他继续难过,便将话题引到工作中:“大姑,你和三村湾那边的老人熟不熟?我们要查的案子和酒湾村的旧案有关。”
赵大翠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酒湾村的旧案,是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厉鬼索命案呐?这事儿你大姑听人说过,真的很可怕。”
赵向晚看着她:“你知道?我以前没听你提过啊。”
赵大翠说:“发生那事的时候,你才一点点大,根本就不懂事。你大表姐、二表姐肯定听说过,当时她们吓得咯咯抖,天天抱着我才肯睡觉。只要晚上一打雷下雨,我们整个村里的人都不敢出门,紧闭门户、整夜点灯,还得派个年轻壮丁守夜。”
祝康整理好心情,化悲愤为力量,拿出笔录本,开始询问:“姑,那您当时了解的情况是什么?”
赵大翠:“唉哟,我跟你说,酒湾村的那一家人真的是可怜啊,一家六口人整整齐齐,全被人杀了,那血……流了一地。”
赵向晚看了她一眼,提醒道:“大姑,您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别太夸张。”
赵大翠老脸一红,停止脑补加工。
“时间久了,有些细节都忘记了。不过我听人说,出事的那家条件不错,有钱,所以招来盗贼,破门而入,从老人到孩子,全部砍死,一个没漏。”
“大雨下了一个晚上,血水流出屋了,才被人发现。额……这我没有亲眼看到,是村里人说的。”
“警察来倒是来了好几辆车,呜呜呜地响个不停,虽然那个时候县城里公安局也不怎么管事,但毕竟死了六个人,县里还是蛮重视的,侦查人员到处走访询问,问最近有没有陌生人来,有没有异常的事情发生。只是很可惜,什么线索都没有。”
“就好像是天上飞来几个盗贼,杀完人就跑了一样。”
对照阿强所言,赵向晚听着内心也是一片悲凉。
谁能想到,这件轰动一时的灭门惨剧,竟是三个十六岁的少年犯下的凶案?
一个龚四春,和龚勇是实打实的堂兄弟,只是因为曾经借钱被拒,竟然怀恨在心,借机把龚大壮一家灭门。可以想象,龚大壮一死,他家的屋子、菜地、财产肯定都会归到龚四春一家。
一个卢尚武,和卢富强一样是小湾村的,与酒湾村隔得不远,两个村子的大人、孩子经常来往。只是因为年少狂妄,受江湖之气影响,整个什么三刀会,胳膊上纹刺青、叫嚣着杀人证道。
无知、无耻!
卢富强杀人之后得了梦游症,没有一天能够睡安生。
却不知始作俑者,定下杀人目标的龚四春,叫嚣着要杀人证道的卢尚武,良心是否会痛?
赵向晚与祝康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心中的愤怒。
必须要找到这两个人,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良心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