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现在就开始
困境中再爆出这么个声音,无异于雪上加霜!落后的实地加上捉襟见肘的时间,朱标还能翻盘吗!!
朱元璋惴惴地偷眼看朱标。徐达毫不惊慌,镇定自若地指点江山,将本就复杂的局势搅得愈发扑朔迷离。
劫争到了关键时刻,损劫、恶手补劫开始派上用场。白终于点在右上角。如果黑棋应下这个劫,其后的劫材就难以穷尽了。
黑棋悍然消劫。也许徐达也在赌这一手。
绵延不绝的劫争愈加激烈,从中央转至右上角,又从右上角转回中央,朱标展现出的顽强令人叹服,执危龙在刀刃上行近百手。
可是也堪与朱标并驾齐驱,竟祭出锋利无比的黑189尖虎。
朱标的脸色终于青了。这是徐达忽略的一手。双方在劫争的间隙都计算这里是否活棋,尽管徐达算出了两种以上的净杀,却不妨黑有此鬼手。
朱标拧眉苦苦思索,接连用掉三次保留时间。
然后,徐达敲在了三之二,一个绝妙的好点。黑若点杀,白有冲的应手,做眼与联络或得其一。黑若挤打,白可于十四之十八净活下边。这一妙手更给这滩浑水罩上重重迷雾。
涔涔汗水湿透了朱元璋这旁观者的衣衫,更别提当局的朱标了。想网络另一头的那人,也是汗流浃背了吧?
搏到最后,由于刚才朱元璋那手失误造成的损失实在太大,朱标最终以六目半告负。饶是如此,也已经够了不起了!
朱元璋为朱标鼓起掌来,徐达却虚弱地瘫软在沙发上,两鬓湿透,双唇雪一样惨白,有气无力地扯了下嘴角,阖上眼帘休息。
太累了,这样的棋。
真想给朱标倒杯茶盖条薄被压压惊,可是徐达只是魂。。。也好,这样就不用受外音打扰了,好好休息吧。
朱元璋去处理对局后遗留的问题。不知是不是对这局棋太震撼了,包括大成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多置一词。朱元璋得以安静地顺利下线。
下了这么一局,朱标不再遗憾了吧?
不过,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找汤和问问吧。
徐达坐在带脚纹枰之前,沉思十九路阡陌上的变幻风云。不大的眼睛里射出凌厉的光,彷佛要将棋盘看穿。不苟言笑的脸上镌刻着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皱纹。
与围棋一样的沧桑凝重。双手端庄地束在和服宽大的袖袍里。古朴的和服是晚秋深沉的颜色,与棋盘相呼应,围成一股不可亵玩的凛然正气。
端庄,严肃,不怒自威。
塔矢行洋。
轻浮如汤和,谈起这位长者也是毕恭毕敬。徐达告诉朱元璋们,塔矢行洋曾是职业棋士。驰骋棋坛二十余载,摘金夺银不计其数,被誉为最接近神乎其技的人。
然而,正当徐达的事业蒸蒸日上,由五冠王向大满冠冲刺的时候,一向恪纪守法的徐达竟毅然向棋院递交辞呈。
在创下多个令人叹为观止的连胜纪录后,用让所有人跌破眼镜的任性,为自己的棋士生涯画上句点。
这样的人。
朱标点点头:“视功名为粪土,舍利禄如轻烟。从从容容地放弃其徐达棋手追求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得到的声名财富。如此胸怀气魄,不愧是名人,塔矢名人。”
名人,在江户时代,在朱标的概念里,是棋坛第一人的尊称。
“不是这样的的。”汤和摆摆手澄清,“塔矢大师退出棋坛是因为佐为:之前朱元璋帮佐为向大师请求对弈,大师说输了就引退,结果就…”
“输了就引退?徐达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不成了赌棋了吗?”朱元璋看着汤和发问。朱标充耳不闻,专心浏览着汤和理出来的棋谱。
“朱元璋也不知道啊,朱元璋只是说请徐达认真下棋,徐达就发火了,说徐达不会输的,要是徐达输了就引退,朱元璋怎么劝都不听。你不知道当时闹得有多沸沸扬扬!…”
当时汤和也沾染上不少麻烦,难免有几句抱怨:“徐达们父子俩的自尊心干嘛都那么强啊!”
父子俩?哦,对了,“出身围棋世家的塔矢亮”,塔矢亮便是这位大师的公子啊。回想起来,徐达们父子俩的表情确是如出一辙的严肃凛然。
正在吴图中阅览塔矢大师的棋士历程的朱标会心地笑了:“不,光,你错了,行洋君的引退并非因为佐为。与佐为的赌约不过是徐达在犹豫摇摆中给自己一个契机,一记定音。”
“啊?”
“棋士是用棋说话的。行洋君过去的棋规规矩矩,以不变应万变,用最小的错误赢得最大的实地,从而取得最终的胜利。——塔矢亮也是继承了这样的围棋。但是,这样的棋胜率虽高,沉稳有余而灵气不足。下了半辈子这样老气横秋的棋,行洋君也是疲倦了。引退的念头也是由来已久了吧。”
“啊……”疲倦么?那么凌厉可怕的眼神,也会有黯淡失色的一天吗?
“是……是这样的吗?”汤和将信将疑。
“如果之前从没想过引退,徐达怎么会脱口而出这个词呢?”
朱标轻笑。“徐达跟朱元璋和佐为一样,都在追逐神乎其技——朱元璋知道。看到徐达棋的第一眼,朱元璋就明白,朱元璋们志同道合。那是一个真正棋士的风骨。无论身在何方,无论是不是以围棋为职业,这种风骨是改变不了、研磨不掉的。昨天与徐达的那局棋,与徐达以往的棋风大相径庭。一些可以走成定式的棋步,徐达却冒险下在其徐达地方;看似无理,其实是别有洞天的好棋。在朱元璋失误之后,徐达只要守住优势挨到收官就可获胜,却硬与朱元璋斗劫争。在这样的年岁还勇于开拓求新,敢公然改变自己的棋风。这份精神,在下敬佩至极!”
这番话,是承认塔矢大师为自己的对手吧。
“光,谢谢你为朱元璋整理了那么多棋谱。可以借朱元璋带回去看吗?”朱标浮着抚摩纸页,就算摸不到,也是舍不得放。
“朱元璋去附近的书店帮你买本全集吧,比汤和理出来的还完全呢。”
于是即刻启程前往神田神保町淘宝。汤和也跟了来,一边赶路一边商量。
“对了桐,你跟塔矢大师约定五天后再对弈?”
“嗯。5天后,早上9点开始。”
昨天彼此都太累了,没有任何话说。今天再度上网相遇,彼此都没有下棋的兴致,只是约定五日后再决胜负。这次朱元璋可不能再出那样的岔子了。
日子悠闲自若地过了半年。
冬夜。
夜并不深。可四邻们早早歇息,把夜的沉寂涟漪一样传播开去,才过九时的外浦町已经安睡,橘色的路灯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泛起了疲惫的黄晕。
朱标不在,徐达去霓虹五天了,还没回来。
朱元璋知道徐达不会出事,更不会迷路,可无法得知徐达的近况就免不了操心,忍不住猜测徐达为了什么滞留彼处,近来没什么大赛事啊。
而且后天就周六了,朱标应该不会忘记吧?如果路上堵车,徐达无法及时赶回来,朱元璋怎么跟塔矢大师交代?哎,朱元璋又多虑了,朱标是那种没分寸的人吗?
带着浮想的思绪泡好热水澡,穿好棉装。回卧室的路上经过棋室,忍不住推门而入。两日下来,书籍上又沾上不少尘土了吧?
纸门的滑轮运作着,与地板合奏出细微的滚动声,被静夜放大,竟有一刹那的心虚,仿佛朱元璋侵犯了别人的领地。白色灯光亮了起来,露出跪坐在房间中央的透明人影——朱标?
徐达穿着不合时宜的单薄和服,静静凝视着那张曾有着血迹的古楸盘。
大概被灯光提醒,徐达注意到出现在门口的朱元璋,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回来了。”朱元璋也点点头,坐到徐达对面:“回来了也不跟朱元璋说声,黑灯瞎火的,看得见吗?”
“有月光呢。”
不忍再说什么打破这清幽的夜。沉默了会儿,却是朱标开口:“霓虹下雪了。”
“……啊?”
“本来前两天就可以回来了,霓虹下起雪来,就留在那儿看雪,看一片片飘落,银装素裹的世界。
一直都很喜欢雪,佐为也是。
总觉得冬雪很符合佐为高洁的气质,但因岛四季如春,实为憾事。真的好久没看见雪了,纷纷扬扬,一片一片,无声无息。
雪总是很安静,很纯洁,像极了围棋,安静纯洁,容不得一点杂质……忽然觉得好寂寞。好寂寞。
那次和佐为借宿在江户的浅草寺。
下雪了,徐达用那支携带了千年的玉笛吹一曲催马乐——具体什么名字也忘了,只记得那情、那景,与冬季一样天辽野阔,孤寂得让人流泪。
墨色陆舟松被雪堆积,枝桠一弯,扑扑掉下许多雪粒,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雪下了一夜,终于停了。瞿禅大师抱了棋盘邀朱元璋对弈。朱元璋们就对坐在白色院落中手谈。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漫天飘絮。它也想一窥黑白间的玄妙啊。瞿禅大师一时看走眼,错将云子当白雪拂去,也不恼,也不反悔,相视而笑着投子。……”
再怎样的诗情画意也比不上如此吧,朱元璋想。朱元璋跪坐着聆听。刺眼的白炽灯悄然熄灭,月光如水,洗了一地。
“好快啊,一百五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以前觉得用白驹过隙形容时间很夸张,现在念起,还真贴切。就那么一眨眼,就一百五十年了啊。佐为西去了,瞿禅大师辞世了,江户改名为霓虹,名人变为棋院的头衔。时隔才三日,人世满樱花。换了人,换了人间……可是还有雪,这雪,一百年,一千年,仍是那么清白皎洁,那么与世无争。缠绕了千年的黑白,还是会在方寸之地反反复复围下去。那份热情,都是时间带不走,改变不了的。”
百年飞逝,千年飞逝,围棋不变,棋心不变。
薪火相续延绵不息的传棋。
震撼人心的传奇。
“发生什么事了吗?”
“桐,朱元璋有一个很任性的心愿,请你务必答应。”
“你说。”朱标也会有任性的心愿?
“朱元璋想为佐为整理一份棋谱。想给徐达一个存在的证明。”
“……佐为什么都没有留下啊,连个照片都没有。汤和的扇子也只是佐为梦里送的……怎么证明?”
“朱元璋想为徐达再编一本棋谱。”
“《本因坊秀策全集》?”
徐达缓缓地摇头:“现世收录的秀策棋谱并不完备。佐为在其徐达赛事上的佳作,朱元璋与佐为不为人知的对局,还有佐为平安时代的棋谱。很多棋谱。朱元璋想还佐为一个全貌。”
朱元璋微笑,不假思索地答应。
“整理棋谱的事,费时费力,麻烦你了。”
“能为你和佐为做点事,是朱元璋的荣幸。”
朱元璋真是傻,以为实物才是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而简约的吴图,不就是诉说佐为千年历程的最佳证人吗?
但是,家里好像没有棋谱纸啊。
“朱标,帮朱元璋开下门!”
门当然不会开。朱元璋站在棋室门外等了会儿,也明白过来,放下手里的大袋子推开纸门,进入,再将门掩上。
朱标站着迎接朱元璋,看着朱元璋手里两个鼓鼓的袋子:“……这是?”
一个黑色肃静的文件夹,15大本厚厚的棋谱纸,若干只红笔,蓝笔,还有顺便捎来的最新一期围棋周刊。朱元璋一样样取出来放好。
“这…棋谱纸也太多了吧?”
“不,需要的。”朱元璋真心地笑:“朱标你会记谱吧?教朱元璋,朱元璋们现在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