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介凡人
太宰治第一次听见神明这个词, 是从夏那里知道的。
夏是他儿时的保姆。
他的幼年并不算美满，但也不至于太糟糕，像是被虫子蛀空了的棉絮一般, 维持着表面上的光鲜, 内里却全被啃噬干净。
那个时候他还很小，母亲拒绝喂养他, 父亲想不起他的存在，于是他只能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而每当那个时候, 夏就会过来给他念书，或者说一些民俗故事。
夏是个很奇怪的人，她的风评不算好。嘴上时常说着神明保佑, 还在自己的房间里供着一尊神像，擦得干干净净的，每天早上都要拜上几下，不少佣人都不喜欢这一套。
但修治蛮喜欢夏，因为夏脑子里却藏着一个奇幻瑰丽，有别于这四四方方宅子的广阔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姿容绝艳如明月生辉的辉夜姬；有平安京古典风情下动人心魄的百鬼夜行；有高天原之上令人向往的八百万神明……
于是修治问夏：“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吗？”
夏说：“有的哦, 神明大人正在注视着修治少爷呢。”
修治又问：“神明是什么样的？”
夏的笑容很虔诚, 这种虔诚甚至模糊了她有些平凡的五官, 说道：“是宽厚的, 是大方的，会永远仁爱的庇佑着他的信徒。”
“修治少爷是个好孩子, 神明会保护着修治少爷的。”
夏这么说了，好孩子的修治也信了。
于是修治许了个愿望：如果神明注视着我的话，就请让我飞起来吧。
从四四方方的宅子里飞出去，从光秃秃的院子里飞出去, 从灰色的泥沼里飞出去。
飞到天上，然后悄无声息的融化在云里。
修治满意闭上眼睛，等着自己融化的那一刻，然而醒过来，面对的还是光秃秃的天花板，窄窄的窗，带着敷衍笑容的佣人。
好吧，神明没同意。
也许他不能总是等待，要学会主动出击，修治想。
修治开始找神明，比如说在深夜的时候，悄悄地跑去供奉着神像的地方，小声问一句：“喂，神明在吗？”
于是津岛宅子里开始有了闹鬼的传闻。
又比如说爬上门口高高的树，然后跳下来，看看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神明会不会救自己。
于是修治就收获了骨折的一条腿，还是父亲的又一次责骂。
这种行动停留在夏离开的那一天。
也许是手脚不够麻利，也许是女佣之间的勾心斗角，也许是家里的佣人太多，也许是她不够细心，又或者是修治这个怪小孩就是个给别人带来不幸的灾星。总之，夏要被管家辞退了。
从修治的屋子里，透过窗户，他可以看见夏。夏跪在雪地里，露出的皮肤冻得通红，一下又一下的磕着头，地上都开出了点点的潋滟红梅，衬着白色的雪，灼目无比。
她跪着，弓着腰，手压在地上，头颅深深的垂下去，像极了书里人类对于神明祈求的那一页插画。
管家是神吗？
修治不知道。
夏拜了大半辈子的神，但神明却不救夏；而夏对着管家磕头，却可以保住饭碗。
于是修治问自己：“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
如果神真的存在，为什么不去救夏，任凭信徒对着他人屈膝；如果神真的存在，又为什么要缔造这么一个黑色的、如同沼泽般罪恶而又虚幻的世界。
修治找不到答案。
夏最后还是离开了。修治听见新来的女佣谈起过，夏一开始还在继续当保姆，可时景不好，没多少人找保姆，辗转了几家后，就渐渐的没了音讯。
或许是因为人换了工作后就断了音讯，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年头的冬天是吃人的。
修治甚至有些羡慕夏，因为夏足够“幸运”，她能够离开这个虚幻的世界，然而修治却做不到，只能继续呆在这件古老的宅子里。
夏离开后，父亲没有继续给他派保姆，也许是忽然意识到还有这么一个孩子的存在，用多出来的钱给他请了个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是父亲最喜欢的老派人士，爱吃酒，还带着一把长长的戒尺，最忌讳怪力乱神的事情，和胡说八道的民俗传说。
于是没有人会继续在修治面前念叨神明，也不再有瑰丽的世界。
修治第二次听间神明这个词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家了。
那个时候修治已经变成了太宰治，知道了荒霸吐，认识了中原中也。
太宰治终于见到了神，镭体街巨大的坑洞，铺天盖地的红色火焰。但很可惜，身为神之容器的中也是个小笨蛋，连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清楚，更别说庇佑世人。
“神”会哭会笑会闹，会受伤，会失落，会被算计，也会被背叛，甚至还会被他偷工资卡，被气得跳脚，被人间失格消除。
太无趣了，太普通了。
太宰治很快失去了兴趣。
蛞蝓算什么神明，明明是他的狗。
直到现在，这是太宰治第三次听见神明这个词，来自于一个穿越时空的鬼魂。
不是天照大神，不是伊邪那岐，甚至不是八百万神明中的任何一个，那个神明的名字叫做太宰治。
一介凡人，浑身罪恶，懦弱又无能，连自己的挚友都保不住，却被他唯一的信徒奉上神坛。
甚至于，太宰治从来都不曾在意过这个信徒。
这个答案甚至比中原中也还令人难以信服，荒谬到太宰治都要发笑。
然而，太宰治却有那么一瞬间信了那句鬼话，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门口，那个惹起了一切源头的鬼魂大抵是去找那位院长去了，找不着人影。
面前只有一个银色的团子，小小的像个球，缩在角落里，只知道捂着眼睛嘴巴哭，不知道跑也不知道反抗，明明是不驯的猛兽却顺从的接受了一切暴力。
愚蠢，懦弱，无能，毫无用处。
太宰治忽然就觉得乏味起来，他有些不耐烦打磨一颗原石。
可面前的团子动了动忽然抬起了一个头。
于是太宰治就看见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是紫金色的。
就在那一刻，眸里蓦然落入了一点微光，点亮了一片茫然的夜，变为了最为绚烂的霞光。
而太宰治就站在最中间，被万千霞光所簇拥。
“你是神明大人吗？”
小小的中岛敦仰着头，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太宰治，如同注视着他的神明。
第四次了。
在那一刻，太宰治蓦然想到了很久之前，夏说过的话。
“神是仁爱的、是宽和的、会庇佑着自己的信徒，济世救人。”
“神是无私的，完美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神是美好的象征，是爱与善，是一切褒义词的来源……”
但你看啊——
太宰治是罪恶的、是黑暗的、冷漠见证着他人的悲欢离合，从没有救过人。
太宰治非全知全能，看不透世界的本质，甚至连自己的意义都找不到，迷茫于这个虚假的世界，无处逃脱。
太宰治是黑暗的代名词，用一切贬义词来形容都不为过，手上甚至还残留着按下手/枪后的硝烟味，沾过血液的铁锈味。
可有人却将这两者划上等号。
这是什么样的盖世瞎子才能做到的事情啊！
可笑的是，在那一瞬，太宰治却真的有了刹那间的心动。
如果这个世界不是一个谎言的话。
他或许会尝试养一个信徒，无论是鬼魂还是团子都可以，傻一点笨一点也可以，眼睛是瞎的也无所谓，他只是也想被霞光所簇拥。
只可惜所有的一切早就在冥冥之中已经安排好，他既无法庇佑这个中岛敦，又要利用这个中岛敦，为了守护一个谎言。
太宰治忽然嗤笑一声，微微用力把团子的头按了下去，避开那样的眼神，冷漠的纠正道：
“愚蠢，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神的。”
他半垂的眸里一派死寂，是如同看见了结局一样的笃定，轻声说道：
“我不需要信徒。”
他松开了压着中岛敦的手，然后伸了出来，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但如果你想学会怎么掌控内心的猛兽，就跟我走吧。”
太宰治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团子，直到一只手搭了上来。
紫金色的霞光不复，星辰也随之暗淡。
“感谢您，先生。”
小小的银发团子这么说道。
太宰治蓦然就松了一口气。
这样就好。
他不需要信徒，只需要一个继承使命的弟子。
太宰治不会成为神明，也不值得被信仰，他只是一个飞不起来的凡人，终生困于谎言，求不得解脱。
他想要的，所预见的，最完美的，自私无比的结局就只有一个。
为此，不计一切代价
太宰治微微用力，拉起了一只蹲着的团子。等到少年站好后，太宰治松开了手。
他忽然柔和了声音，弯起了唇角，敛去了所有的凉薄和淡漠，露出了乖巧又鲜活的模样，对着一旁看着远处的成年信徒说道：
“敦君，我们可以回去了。”
然后太宰治就看见他的成年信徒回过头来，眸里是一片湖，没有灼目的霞光。
这是“太宰治”的信徒，却不是他的。
太宰治忽然就心安理得了。
他露出了一个很灿烂的笑容，用力的挥了挥手。
那就再伪装一下吧。
就当是，对于瞎子的怜悯。
作者有话要说： 哒宰不敢对着幼敦演，因为幼敦会当真
但他可以对着敦演，因为他不是敦的太宰先生qvq
ps：“敦”是成年敦，“中岛敦”是幼年敦感谢在2021-03-03 23:54:45~2021-03-07 23:4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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