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小年
何锐家冷得出奇,那是一种自虐般的冷,余也一走进去就感受到了。
今天的天气本就不好,天空阴沉沉的,气温也很低。屋子里没有开空调,从房间到家具全都是冷冰冰的色调。跟何锐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宋执右给人的感觉也是冷的,但这两种冷不同,宋执右的冷是冷静而自持,可此时的他一注意到极低的气温,第一反应就是将余也的一双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的掌心是温热的,暖意顺着指尖传递到心脏。
对于这三个不速之客,何锐并没有意外,他给他们泡了茶,多少算是尽了一点待客之道。热茶下肚,余也稍稍缓了过来,也有了多余的精力仔细观察何锐这个人。
余也回忆起了那张毕业照,现在坐在他们对面的分明就是照片中的年小年。可如今的他瘦得过分,分明是成年男子的身量,何锐却单薄得像一片纸,仿佛只要稍大的风雨袭来他就会粉身碎骨。
可他的眼神执拗,透出一股余也所熟悉的不服输的韧劲。
凌山看见了茶几上的药瓶,他拿起来仔细看了一圈瓶身,眼中颇有深意:“何秘书身体不好?”
“胃病,老毛病了。”何锐在他们对面坐下,也捧了一杯茶,氤氲热气令他的脸色终于不再那么难看。
凌山不置可否,状似关心地笑道:“原来是这样。可我听说你从小身体就不好,如果身体不适还是去医院看看的好。”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何锐始终低垂着眼注视着茶几上的话梅糖。他的嘴角渐渐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等凌山说完,他才抬眼一笑:“凌警官不用试探,你们都查到这个地步了,也不需要和我绕弯子,有话直说。”
那双眼睛笑和不笑的时候全然是两个样子,眼尾那点上挑的弧度让他在笑起来的时候非常好看,可惜他不常笑。
凌山收敛了笑容:“年小年。”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被戳破,何锐的眉眼舒展,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神情中带着浅浅的眷恋。他笑着回答:
“我是年小年。”
年小年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与世间千千万万的家庭一样,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有一对偶尔会吵架的父母,有一个无论他怎么闯祸都会帮他兜着的哥哥。
他就这样普普通通地长大,长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
可是就像每个成长期的少年一样,年小年也曾无数次地想,为什么他会这么普通,为什么他就不能稍微与众不同一点。于是他开始叛逆,学会挑食,和父母顶嘴,找哥哥来开家长会,和同学打架。他只是为了向世界证明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直到有一天,属于年小年的普通的世界突然生出了一道裂痕——
他的哥哥失踪了。
年小年最后见到他是在一个平凡的周一早上,平凡到年小年还在和他爸争执到底要不要多吃个水煮蛋。他哥哥按照惯例背着包准备出门上班,他经过餐厅的时候还伸手揉了揉年小年的头发。
年小年没好气地甩了甩头,却把头发甩得更加乱糟糟的。他看到了他哥哥手中比任何一天都要更鼓的包。他随口问道:“哥,你包里装着什么?”
穿鞋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哥哥扭头笑道:“没什么,公司的文件而已。”
年小年胡乱地点点头,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因为他看到他爸又开始往他的饭盒里装炒菠菜。
“别别别……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爱吃这个!”
他爸对此不予理睬,瞪他一眼:“你敢再偷偷倒了试试,我会让何锐盯着你。”
“啧。”年小年的眼珠滴溜一转,正想着要编什么理由,却听到他哥喊道:
“小年。”
“嗯?”
年小年茫然地转过头。他的哥哥站在门口,逆着光,年小年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就像往常一样对他叮嘱:“这几天尽量不要出去乱跑,知道吗?”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总之待在学校别乱跑,周末就按时回家。”
“哦——”
这只是几句再寻常不过的叮嘱罢了,年小年没有放在心上,甚至七年后的年小年再回想起来,已经都快记不得当时他哥到底是用什么样的语气说出的这番话。
但这却是年小年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候的年小年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哥哥即将踏上一段永不回头的旅程。
“我想你们应该也都查到了,七年前,我哥哥因为龙石内部针对员工的不平等制度决心告发。”
他哥哥从来没有对家里人提过这些,他留给家人的永远只有刚入职时的兴奋和每天早晨匆匆离家的背影。但年小年不止一次看到他半夜才带着酒气疲惫地回家。
龙石的这些规定甚至一度延续到了今天,其中包括上下级之间极度不对等的关系、恶意的职场霸凌和高强度的工作时长。直到近期因为石家的崩塌,这些制度才隐隐有了被揭发、取缔的趋势。
“当时龙石对员工监控的力度很大,那哪是去上班,根本就是坐牢,还要被迫替那群人赚钱。”年小年的声线没有太大的起伏:“他搜集了很多证据,几乎走到了最后一步,但还是被发现了。石家出于利益动手杀了他,并伪装成了自杀。”
他哥哥的尸体是从河里被捞上来的。说是河,但七年前,那只能称得上是一条臭水沟,周围居民有什么污水、垃圾都偷偷往河沟里倒。
年小年的哥哥就沉睡在那条肮脏的、飘满垃圾的河中,直到几天后才被一条垃圾船打捞上来。
年小年从没看见过他哥哥的尸体。但每次只要闭上眼,他就能看见一张被水泡得肿胀的脸,脸上的肉被鱼啃去了一半,露出惨白的腐肉和嵌着淤泥的骨头。
整个叙述的过程中,年小年的面色都很平静,就好像在说一个遥远的、事不关己的故事,但事实上有很多年他都不敢路过那条河。直到今年他才终于知道那条河原来早已经过整治,变得清澈见底,偶尔还有水鸟掠过水面,掀起零星波澜。
“他们都说我哥哥是自杀,但我们都不相信,他不可能自杀,他怎么可能自杀呢?”他将手中的杯盏放到茶几上,面色如纸般苍白:“我爸脾气很倔,他不信的事,谁都不可能试图让他相信,我的脾气也是从他那儿来的。我妈身体不好,我要上学,他最先知道消息,于是开始偷偷调查。”
这一查,还真让他从儿子的房间里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那本来是年小年的哥哥留下的证据存档。
于是,他带着这份证据找上了石家。
“我知道我哥的死讯赶回家的时候,他已经丢下我和我妈去了龙石,我本来也想去,是我妈拉住了我。我们在家里一直等,可等到天黑了他都没有回来。
“我让我妈先去睡,我来等,可她摸着自己的心口说,小年,她总觉得这里很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年小年顿住了,他没再说下去,而是低头喝了一口热茶,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眼中的一点潮气。过了半晌,他才又抬起头来,神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只是眼尾的红意微微加深,成了绯红的一片。
“最后我们等来的是警方的一通电话,他们说我爸死了,被车撞死的。那个司机也死了,警方说是酒驾。”
酒驾、车祸、死亡的司机。当时贺灵他们一行人就是在从云鹤山庄回来的路上同样出了车祸,司机也死在了车祸里,车祸原因被判定为酒后驾驶。
“你父亲带去的那份证据呢?”凌山问。
“消失了。”
年小年的母亲最后没等来儿子死亡的真相,却反而等来了丈夫的死讯。她本就长年生病,此时悲伤过度,从此更是一病不起,身体日渐虚弱。
医院乱哄哄的多人病房里,隔壁床的小孩在大声哭闹,对面的老头骂骂咧咧。年小年带着眼下的青黑缓慢地穿过病床间拥挤的过道,手中是刚买来的一碗热粥。
他的母亲双目浑浊,无神地盯着天花板。等到年小年走到近前,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病床上的女人眼珠转向神情麻木的少年,费力地开口:
“小年,你答应妈妈,你会好好长大的,对吗?”
浑浊的眼神中带着某种希冀,又带着某种解脱。
年小年突然感受到了很深很深的恐慌和绝望,这个17岁的少年几天前还在为早餐多吃的水煮蛋与父母置气,可此时却要逼他面对生与死的压力。
他没有回答。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挣脱了那只手,夺门而出。
年小年躲在医院空无一人的杂物间里,嚎啕大哭,哭了很久很久。等他终于站起来的时候双腿早已麻了,他撑着墙推开门,却看到医院的走廊里有医生和护士在奔跑,脚步声急促。
年小年愣愣地看过去,发现那是母亲所在的病房。
他茫然地将手按在胸口,就像他母亲曾经说的,那里有一种很慌的感觉。
年小年的家里连着举办了三场葬礼。
墓地选在了同一处,他们下葬的那天,年小年没有哭,他安静地注视着那三张照片,给他们分别献上了一束花。
招魂幡随风舒展,带着香火燃起的青烟,引领着远去的灵魂回家的方向。
年小年曾经无数次地厌倦平凡,向往与众不同。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年小年真的变得与众不同,他却后悔了。
年小年没有了家,所以他也要让害他没有家的人尝到一样的滋味。
“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家破人亡。”
“只是可惜这家人本身就没什么亲情可言,他们永远都不会体会到我当时的感觉。”年小年话音落下,也放下了手中紧握的杯盏,杯中热茶的热气袅袅升起,一如葬礼当天的青烟。
年小年在说的时候,余也曾经很多次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边的宋执右。
年小年失去家人的时候17岁,可是宋执右失去父母的时候10岁都不到。
宋执右说他小时候不爱笑,但余也却总是能从如今冷淡的宋执右身上看到曾经张扬的影子。余也有点不放心,悄悄抓住了宋执右的手。
手被紧紧地反握住,余也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温柔而平静:[别怕,我没事。]
余也一怔,指尖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明明应该由他来对宋执右说这句话才对,可到头来安慰他的却反而是宋执右。
宋执右抓着余也的手没再松开,他看向年小年,冷静地开口:“石家人之间本身就存在矛盾,你很聪明地利用这一点引他们自我相残。”
“没错。”年小年微笑。
“可是这并不符合逻辑。”宋执右冷冷地说。
不符合逻辑?
凌山拧眉,挑眉诧异地看过去。年小年也觉得这话有趣,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觉得是我杀的石硕?”
“石硕是石昭明杀的。我指的不是这个。”
宋执右直视着年小年的眼睛,话锋一转:“年小年,你觉得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年小年的班主任曾经说年小年是个开朗的人。但无论是后来的“何锐”,还是年小年刚刚讲的故事中的自己,通通透露出一股锐利的气质,他向往不平凡,他也不会轻易服输。
而他们面前的这个年小年更像是雪夜中的利刃,七年的隐忍足以让他成长得足够强大。
这样性格的年小年被人害得家破人亡,必定恨不得将那家人碎尸万段,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手段温和。
余也一瞬间就明白了宋执右的意思。
确实不合逻辑,不合“年小年”这个人的行为逻辑。
目前石家所经受的一切与其说是出自年小年的手笔,不如说是……
余也想起了所有人口中那个从脾气到性格都很好的老好人——何锐。
年小年也明白了宋执右的言下之意,眉梢轻轻一挑。但这种难得的外露情绪很快就被他遮掩过去,他又恢复了冷淡: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何锐。你是年小年,那何锐在哪里?”
“何锐?”年小年轻笑一声。他再次垂眼看向眼前那一小碟糖果,眼神有些复杂:“何锐早就死了,7年前就死了。”
这个回答并不令人意外。年小年顶替何锐的名字活了这么久,真正的何锐却一直没出现,答案只有他死了。
但年小年却没有停下,他继续说道:“但何锐也没有死。我既是年小年,也是何锐。”
在提起这个名字时他的神情变得异常柔和,连带着略显锋利的眼睛都成了一汪温和的水。他展眉一笑:
“只要年小年活着,何锐就会一直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