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黄雀
a市的一条环城公路上,一辆悍马疾驰而过,速度逼近上限。但开车的男人对这个速度仍不满意,手指不耐烦地点着方向盘。
车内循环播放着上世纪一首知名的摇滚乐,男人跟着音乐一遍遍地吹着口哨。
音乐声很大,但他还是捕捉到了后座传来的轻微响动。他看了眼后视镜,看到后座的女人已经醒了。她颈上最致命的伤口已经作了简单处理,缠了一圈绷带。虽然血已经止住,但绷带上的血迹看上去十分瘆人,却又给她平添了一份脆弱的美感。
至少他觉得很美。
他第一次注意到唐星霓,是在大约一个月前。他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正常,她身上有一股病态的特质,被埋藏在那看似软弱的外表之下。这种特质就如同罂粟,明知有毒,却仍吸引着无数男人扑上去,试图浅尝辄止,但又无可救药地沦陷。
而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是对的。
那天晚上,他亲眼看到一袭红裙的唐星霓面无表情地砍下某个男人的手。温热的鲜血溅到瓷白的皮肤上,可她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娇艳的红唇缓缓勾起,她露出了一个古怪的微笑。
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久违的兴奋涌上大脑,而这是那些只知道哭喊和求饶的羔羊们绝对无法为他带来的快感。
那时候的唐星霓是美丽的,美得让他忘记了呼吸。
但这还不是她最美的时候。
而唐星霓并不知道这些,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是诱捕男人的雌螳螂。
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唐星霓睁开眼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车厢顶,再然后,视线往旁边一转,就对上了后视镜中男人的眼睛,也注意到了他唇边残留的一丝笑意。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吹着轻快的口哨,对上她的眼神时,眼中的笑意更是加深了,只是仍然难掩内里深处的疯狂。
“亲爱的,你醒了。”
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唐星霓已经无数次感受过这样的视线,若有似无,似乎存在于家中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如同毒蛇般伺机而动。
被跟踪、被偷窥、被监视……这些都不是她的错觉。
更何况,唐星霓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你……”唐星霓艰难地开口。动作牵扯到了颈上的伤口,绷带上的殷红又加深了几分,更是触目惊心。
男人贴心地将车内音乐的声音调小,不让自己错过任何声音。现在唐星霓的所有反应对于他而言都将成为珍贵的记忆。
他笑着说:“亲爱的,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唐星霓的红裙也早染上了血液,有几处更是在当时被碎片划破,变得破破烂烂的。而此时她的身上却被罩上了一件长风衣,但她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掀开,丢在脚边。
不顾满身的伤口,唐星霓挣扎着坐起身。
男人见状,故作伤心道:“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吗?”
话音一落,他就瞬间变了脸,目光中带着隐隐的、诡异的期待。
“但没关系,我爱你就可以了。”
唐星霓没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刚刚就算是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也令此时的她几乎筋疲力尽。她小幅喘息着,过了很久才终于缓过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的声音沙哑,眼神也是阴鸷的。
此时的唐星霓终于脱去了她的所有伪装,彻底露出她极具攻击性的一面。
但这反而让男人的心情更加愉悦。
他将车内的摇滚乐切换成了暧昧的爵士,温柔地笑道:“你不需要知道这个。”
唐星霓冷笑一声,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狼狈,保持最后的自尊与体面。她优雅地抬手,轻挽耳边垂落的发丝。
“你说爱我,就是这个态度?”
额头早已冷汗密布,但唐星霓像是对此没有知觉一般,纤长的睫毛一颤,她抬眼,眼波流转,笑容娇艳。
但这底下却是暗潮汹涌,他们不动声色地对峙。
男人嘴角的笑容也越扩越大。脚踩着油门微微施力,车速肉眼可见地提高。骤然提升的车速和轰鸣的机械声让人肾上腺素急速飙升。
男人的话随着最后一曲爵士乐的尾音结束,一同轻飘飘地消失在车内:
“当然是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余也被宋执右勒令休息一晚上,才被准许第二天一起去市局。
起先余也不乐意,据理力争地表示:“我是第一目击者,我得去做笔录,我要提供信息。”
全然一副大义凛然好公民的形象。
但宋执右对他的抗议视若无睹:“你说的那些我已经上报了,现在那里一团乱,不需要你。”
余也被最后四个字打击到了。
他没了反击的心情,蔫蔫地推开宋执右,蔫蔫地去洗漱,蔫蔫地爬上床,最后蒙头盖脑地裹着被子缩在角落里,成了委屈巴巴的一团。
宋执右好气又好笑。
真是一点都说不得。
他关了灯,抱住那团委屈的被子。那团东西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顺从地任他抱着。
宋执右把被子往下拨了拨,防止他把自己闷死。余也果然面红耳赤的,只是不知道是被闷的,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
他一对上宋执右的眼睛,眼神里刚开始还有点茫然无措,然后一下子变得凶狠。
余也一把推开宋执右,缠着被子又往里边缩了缩,瓮声道:“我感冒了,你自己去睡。”
被子一角被掀起来,钻进一阵冷风,余也刚一哆嗦,就有一个温热的躯体贴住了他。宋执右亲亲他通红的耳朵,说:“我不怕。”
余也一梗,气呼呼道:“随便你。”
说完,他就迅速闭上眼装睡。
可宋执右总是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他,此时也在他耳边一声声叫他的名字:“余也。”
余也憋着一股劲不理他,最后他只好叹息一声,贴着余也的耳朵低声哄道:
“我需要你,余也。”
……
后半夜余也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不能说神清气爽,感冒也没好全,但至少脸色不再像昨天那么难看,稍微收拾收拾看上去依然活蹦乱跳。
虽然昨天晚上宋执右给他递了个台阶下,但他还是对宋执右爱答不理的,宋执右问三句他答一句,被问得烦了还一瞪二咬三禁言。
可不知为什么,宋执右似乎对此也挺乐在其中,耐心得很。
到了后来反倒是余也有些过意不去,临要出门的时候在玄关磨磨蹭蹭,最后还是一咬牙,在宋执右开门前,抢先一步走过去从背后飞快地抱了一下他。
余也把脸埋在宋执右的背上,主动求和:
“宋执右,我原谅你了。”
他这话听上去挺理直气壮,但说得很没有底气,声音更是小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但宋执右能听见就足够了。
宋执右转过身,回抱住了他,只是这个拥抱停留得更久。宋执右埋在余也的颈窝里,闻到了他身上特有的好闻的味道。
[好可爱。]
余也本来就因为刚才憋出的那句话而红了脸,此时宋执右的回应更是让他羞愤欲死。可想推又推不开,最后他只能忍着热意,一脸麻木地在心里念清心咒。
右右不知何时路过他们脚下,抬脸瞅了半天。
余也瞧着它那嘲讽的眼神,当下就理解了它被迫被抱着吸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等宋执右终于吸够了,余也的耳朵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偏偏宋执右还要像第一回见似的,爱不释手地揉着他的耳朵。余也气极,踹了他一脚。
“走了。”
宋执右这才松手。
他们出门前往市局。
到了市局,余也发现果真如同宋执右说的那样,这里乱成了一团。
手头长达三年的连环杀人案有了重大突破,嫌疑人却趁乱逃跑,再次被发现后又被人中途劫走。而这场当街劫持的骚乱是在市中心人流量极大的商业广场发生的,甚至还出现了枪支。现场群众过多,涉及面过大,无论牵扯到谁都有够令人头痛的。
尽管很多消息已经被及时封锁,但这件事带来的社会影响依然很恶劣。上面的压力很大。整个市局从上到下人人自危,但又都绷着一股劲,没人敢轻易放松。
余也和宋执右刚踏进市局的大门,就迎面遇上匆匆而出的小警察冯灿。只见他手头厚厚一沓文件,一路风风火火。
看到他们,冯灿生生止住了脚步。
“你们找罗队?”他左右看看,确认没人才凑上来悄声道:“你们小心点,罗队现在火大着呢,逮人就骂。”
说着,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余也早就觉得这个小警察有趣,多问了一句:“你去哪儿?”
“哦,去趟交警大队。”冯灿到底还是个新人,傻乎乎地全盘托出:“听说那边查到那辆车了,他们先派人过去,罗队让我也一起跟着。”
余也觉得奇怪:“只让你跟着?”
“嗯。”
“那唐星霓……”
冯灿如实回答:“车是空的,里面没有人。”
那个男人带着唐星霓消失了。
他们进罗国权的办公室时,罗国权刚抽完一支烟。办公室比前几天他们来的那一趟还要糟糕,烟雾缭绕,桌上好几沓资料,桌面的烟灰缸上更是积了厚厚的烟灰。
罗国权昨天听到消息后连夜从唐星霓的老家赶回来,到现在一夜没合眼,胡子拉碴,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忙得焦头烂额。
见余也和宋执右进来,他都来不及招呼,让他们随意找地方坐,还在忙着看手头的文件。等过了好久,他才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疲惫地闭上眼揉着鼻梁。
宋执右劝道:“还是睡一会儿吧。”
罗国权摆摆手说:“犯不着,整理完手头这些就差不多了,反正接下来就算我想继续管也轮不到我了。”
“什么意思?”
“上面成立了个专案组,人应该马上就到。”
罗国权的声音嘶哑,带着沉重的疲倦:“而且唐星霓凶多吉少。”
宋执右察觉到了罗国权话里隐含的深意,也注意到了余也突然的沉默。
这件事虽然闹得很大,但波及的范围有限,市局完全能够处理。可现如今上面却专门派了个专案组赶到a市接手这个案子,甚至似乎就连负责这个案子的罗国权之后都无权过问。
他心头有了个猜测:“那个男人是谁?”
“执右……”罗国权欲言又止,但一看到宋执右的表情,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他叹了口气,从堆成山的资料中抽出一叠递给宋执右。
“你自己看吧。”
那是好几份卷宗整理在一起以后的文件,已经是经过简化后的版本,但其中的信息量依然巨大。
但实际上就算不再重新看一遍,这些内容他闭着眼睛也能倒背如流。
这是一桩性质极为恶劣的连环杀人案。
凶手的手段很残忍,受害者也都是女性。死者被发现的时候,身上都穿着漂亮的洋装,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就如同一个个漂亮的人偶。但最诡异的是——
她们全身上下所有的关节都被敲碎了。
而且经过尸检,都是在受害者还活着的时候被敲碎的。
关节碎裂后的四肢无力地垂落,可以任意扭曲。于是凶手在受害者的各个关节处绑上了高韧性的丝线,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可以随心所欲地被摆出任何他所喜爱的姿势。
凶手作案范围很广,遍布全国。他到了哪个地方,有了兴致就会挑选一个对象作案,挑选对象的条件也非常随机,似乎没有特定的喜好。至今为止,警方对此人的了解也仅仅止于一个代号,残留一半的指纹,以及监控中模糊的侧脸。
但这一回与以往都不同,这一回他闹得轰轰烈烈,当着所有人的面劫走了唐星霓。
警方通过反复的对比才认定,就是他。
而宋执右和余也甚至曾经在无意之中与这个人接触过、说过话。
宋执右努力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呼吸,但很快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按在了他微微颤抖的手上。宋执右偏头看去,对上了余也担忧的眼神。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得很清楚。
当他推门进去,看到的却是被吊起来的母亲。那时凶手的作案水平还十分粗糙,现场凌乱不堪,满是血迹。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宛如人间地狱。
鲜血顺着绷紧的丝线滑落,最终“啪嗒”一声,落在他的脸上。
他呆愣愣地仰头看着那具苍白的尸体,注视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任凭一滴又一滴的鲜血滴落,在他脚边积成浅浅的一摊。
后来那场血腥地狱曾长久地出现在他很多年的梦里,他也因此很久都不敢合眼。记忆里温柔的眼睛逐渐模糊,被那双麻木的、冰冷的、毫无生机的眼睛取代。
宋执右的养父母带他去看了医生,他开始强迫自己规律作息,定点入睡。
可烙在记忆里的画面从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抹去。
宋执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又扫了一眼文件开头的那个名字,心中跟着默念——
锤头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