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面具
同样的问题，在短短一段时间中被问了两遍。
但同样的问题，从别人口中被问出来，和从宋执右口中被问出来是截然不同的。
此时的余也面对着宋执右，在他那滚烫的视线下，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他很想现在能够触碰到宋执右，好听听对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也好帮助他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余也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亲密关系，可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莫名地感到了无地自容。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虽然他能听见宋执右的心声，明白宋执右那副冷淡外表下的真实内心和对自己滚烫的爱意，可是——
宋执右是听不到他心里的声音的。
宋执右不会知道每一次试图逃避的余也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一次次的口是心非下又是多么渴望宋执右能继续触碰自己。
余也突然感到很惶恐，也很害怕。
一直以来主动的都是宋执右，那么以后呢？他会不会感到疲倦，然后抽身离去。可这是已经体会过这种温暖的现在的余也所无法接受的。
余也觉得自己很自私。
这一刻，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就在他想要开口告诉宋执右关于自己的心情时，却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余也愣愣地抬头，正好对上宋执右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很安静，也充满了无奈。
宋执右似乎察觉到了余也的不安与惶恐，但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而感到手足无措。
终究还是太急了。
宋执右轻叹一声，声音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说：“我们先回家吧。”
余也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一颗心更是不上不下，满怀的酸涩，难受得很。但终归他也什么都没说出来，垂下头跟着宋执右往公寓楼的方向走。
进了电梯，到了10层，到家门口的时候宋执右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和平常一样问余也：“想吃什么？”
可是宋执右越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余也越是难过。
鼻子酸得很，他努力不让宋执右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反而问：“宋执右，你怎么不说我？”
余也的伪装很是差劲，宋执右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闷闷不乐。他理了理余也的额发，温声道：“你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说你？”
这句话令余也彻底绷不住了，他不想掩饰，也干脆不再掩饰，直接上前搂住了宋执右的脖子，将脸埋在对方的颈侧。
他固执地说：“你得说我，我这人坏得很，老是吊着你。”
他的语气凶得很，声音有点哑，还带了几分恃宠而骄。
末了，他颇为依恋地用鼻尖在宋执右的颈侧蹭了蹭，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宋执右，你不能对我这么好。”
宋执右被他逗笑了，颈侧是温热的呼吸，撩得人心里很痒。他一手揽住了余也的腰，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余也说，又像只是喃喃自语：
“余也，我该拿你怎么办？”
余也听到了，傻乎乎地抬起头看向宋执右：“啊？”
宋执右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在余也看来，就像是藏了星星。那是幼年的余也每天仰望，却没能触碰到的那颗星星。
余也看呆了眼，不禁屏住了呼吸。
余也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扰了这颗星星。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宋执右，我……”
他还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完，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小声惊呼：
“啊！不、不好意思，打扰了！”
余也回过头一看，却发现是唐星霓。
1004室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唐星霓站在门外一脸惊诧地看着他们。余也回头看向宋执右，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两个还在家门前搂搂抱抱。
余也手忙脚乱地，好不容易等调整好了情绪，却发现唐星霓的眼神还在他们两人间徘徊。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非常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要出门吗？”
唐星霓一袭低调素雅的长裙，画着淡妆，一头长发挽起，显得温婉可人。
她微笑道：“嗯，去上班。”
她体贴地顺着余也的话往下说，没有提及刚刚看到的事，并作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早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好像听到外面挺吵的。”
她还不知道？
余也和宋执右对视一眼。
余也思考了一下，斟酌着道：“对，昨天晚上有个送外卖的，今天被发现死了。”
说完，他仔细观察着唐星霓的反应。
唐星霓听了，先是一愣，接着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一只手捂着嘴，声音颤抖：“真的吗？”
余也点头，状似关心道：“真的，你一个人上下班路上小心点。”
唐星霓也适时地露出一个感激的笑：“谢谢。”
她朝余也点头致意，背着包往电梯走。她刚进电梯，门还没合上，余也才像是刚想起来这么一回事，突然笑眯眯地对她说：
“哦对了，死的好像是一直骚扰你的那个外卖员。”
唐星霓的表情没有来得及调整，有一瞬间显得十分僵硬。只听余也笑着继续说道，似乎是真心诚意地替她开心：
“起码你以后都不用为此担心了。”
她还没来得及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电梯门已经缓缓合上，彻底阻隔了电梯内外的视线。
她也就没能看到电梯门合上之后，余也瞬间收起的笑容。
“太奇怪了。”
一进家门，余也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宋执右讨论。
先前跟唐星霓对话时这种异样感还没那么强烈，直到刚才余也故意说出外卖员的死讯，想看看唐星霓对此的反应，他才注意到这个人是多么的不正常。
并不是说她的反应不对，恰恰相反，她的反应很恰当，疑惑、错愕、惊讶，到最后的害怕，一系列表情和动作完美得恰到好处。
可就是因为太过于完美，让人挑不出错处，才反而给了人一种非常微妙的不协调感，就好像是一个精密的机器人，在完美执行预先设定好的程序。
现在再回想和唐星霓的第一次见面，她整个人似乎都在极力营造某种形象，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都努力向这个形象靠拢，让人很容易一见面就给她贴上标签——文静、乖巧、胆怯。
但人类是复杂的，是由无数复杂情绪、记忆构成的综合体。正常人无法单纯地用某类标签去形容，因此越是相处，唐星霓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就越生硬死板，像个拼装起来的假人。
“她可能有某种精神障碍，表现为无法理解他人情绪、无法正常表达感情，简单来说，就是她脑内有关情绪的开关被关上了。”宋执右说。
“没有办法理解和表达……可她乍一看还是很难看出异常的吧？”余也不解。
“对，虽然无法理解，但也不妨碍她表现出正常的样子。”宋执右见余也仍似懂非懂，耐心解释道，“如果真的在这方面有障碍，她眼中的世界和我们应该很不一样，但她也会思考，也能发现自己的异常。所以她会通过大量的观察和模仿来使自己看上去和别人相似。”
这番话令余也茅塞顿开，而这也能很好地解释唐星霓整个人身上的不协调感。
宋执右继续说：“如果你观察她的微表情会发现，她做同类情绪的表情都是相似的。比如笑，正常人可能不会在意，想笑就笑，但她不同。她会把笑分成很多个等级：微笑、轻笑、大笑，她会根据经验来判断什么样的场合应该用什么程度的笑来反馈。而对于相同程度的笑容，她的嘴角、眼睛的弧度都是一样的。”
“而且她会用一些夸张的肢体动作来帮助她传递情绪。”
余也想起了唐星霓惊慌时的跌坐在地、抱头崩溃，害怕时的浑身颤抖、左顾右盼，以及刚刚惊讶时的捂嘴。
他尝试着消化宋执右话里的含义，打了个比方：“是不是就好像面具，一种反应就戴一个面具。只要将这些反应划分得足够细致，被发现的概率也就更小。”
“差不多。但无论再怎么细致也总有重复使用同一张面具的时候。”
可说到这里，也不过是唐星霓患有某种心理或者精神的疾病罢了，并不能作为什么疑点或者证据。
想到这里，余也不禁思考，会不会之前他们对唐星霓的怀疑也因此走错了方向，这些不正常的表现只是因为她患有的精神障碍？
宋执右看出了余也的疑虑和纠结，不知为何他像是总能猜到余也在想什么。而这时他也走到余也面前，一边替他将刚刚弄乱的领子理好，一边循循善诱：
“可是余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唐星霓是一个精神障碍患者，那么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就更加异常了。”
余也歪了歪头，仍是疑惑：“为什么？”
“演戏。”宋执右提示道：“对唐星霓而言，她表现出的所有情绪都是在演戏，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非要上赶着来我们面前再演上一出大戏呢？”
宋执右直视着余也的眼睛：“余也，坚持你自己认为是对的事。”
余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渐渐明白了宋执右话里的意思。
他是出于第六感，对唐星霓的行为反应感到不合理，刚刚却因为发现了她的精神障碍而差点推翻自己的假设，却没有想过这种异常反而能进一步印证唐星霓行为的不合理。
就像宋执右说的，唐星霓无法感知情绪，她无法感受到喜悦和悲伤，自然也感受不到恐惧和惊慌。也许她面对门外偷窥的外卖员和凭空出现的快递时，会凭借理智推断这些人可能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并产生戒备。
但她事后惊慌失措地来找他们诉苦这件事就显得非常情绪化了，那时她刻意的表现与她本身的行为逻辑应该是相悖的。
太过于刻意。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
一切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
唐星霓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正在余也苦苦思考却不得其解之时，门铃响了。是宋执右去开的门，开门一看，发现是两个警察，其中一个很眼熟，是刚刚跟着罗国权的那个小警察。
他们是来询问的。
他们并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外简单问了几句，无非是昨天晚上在做什么，有没有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没得到什么线索，他们问完就要继续敲隔壁1002的门。
余也看他们挨家挨户一个个问过来问得这么细致，不免觉得好奇：整个小区这么大，他们这么问问得过来吗？
于是他们走之前，余也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们每一栋都这么敲过来吗？”
那小警察看了余也一眼，因为先前罗国权跟他们透露过案情，他也在警局见过这两个人，于是好脾气地回答道：“不是，这一栋重点访问。”
余也奇怪道：“为什么？”
小警察不明所以：“因为外卖是送到这栋楼啊。”
余也一怔。
宋执右也皱起了眉：“送到这栋楼？哪一户？”
小警察不理解他们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但还是回答道：
“就楼上，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