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壳
余也开始经常往医务室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庄传兴学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识。
而那个小仓库也成了余也的据点,他开始往里面搬被子、搬枕头,把自己的衣服家当都往里挪。在那里他听到的心声更少,他也更容易睡个好觉。
而且每天晚上,他都能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看星星。
福利院的院长知道了这件事,本来不同意,想把余也带回原来的房间,是庄传兴出面制止了他。
“孩子喜欢就让他住那儿吧,反正那里也不怎么用。”
“可是……”
院长看见了庄传兴的眼神,没再说下去。他们不是不知道余也在福利院的处境,他们只是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福利院里的孩子还是不愿意跟余也相处,人人都当他是骗子,是怪胎。也还是有人欺负他,故意把他锁在杂物室里,而他也是在那时候一点摸索出了怎么开锁,也算是他对这一切的无声反抗。
慢慢的,余也学会了对那些声音麻木。
一次余也又躲在了庄传兴的医务室里,两个人人手一包辣条,余也吃得嘴边都是红油。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问:“你觉得我是骗子吗?”
庄传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你是吗?”
“我不是。”
“那不就好了。”
余也皱着脸思考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第二天,余也在食堂里等到了那个曾经端掉他餐盘的人。
这回他没有再唯唯诺诺地逃避,他径直走过去,学着那人上次的样子,掀掉了他的盘子。餐盘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把周遭的人都吓了一跳。
被掀掉餐盘的人满身菜汤,浑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那人先是错愕,后来变得怒不可遏:“你干嘛!”
余也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瞳色极黑的眼睛深不见底。那人被盯得有些怵了,嘴里半天才不干净地憋出一句:“神经病。”
此时不知为什么,直觉告诉他不要和眼前这个小疯子作对。
他转身就走,但余也先一步揪住了他的衣领,声音冰冷,毫无感情:
“你再说一遍。”
那人紧绷的神经断了,怒火中烧,他回过头怒吼:“我说你神经病!”
余也冷着脸,照着他的面门就狠狠地来了一拳。
那天的食堂里,两人打成了一团,踢倒了桌椅板凳,地上更是一片狼藉。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老师把两人拉开。
那时的余也身板瘦弱,打架也是乱打一气,毫无章法,手上打不过了就靠嘴咬,把那人身上咬出好几个牙印,甚至还有个伤口破了皮、出了血。就连老师来的时候,余也都狠狠咬着那人的耳朵不放,那狠劲就像是要把那人的耳朵扯下来。
那人捂着耳朵痛叫、哭喊,余也却死也不松口,最后还是庄传兴勉强把他拉走。
但实际上余也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处,鼻青脸肿、浑身是伤。但他的眼神桀骜,再没了先前那副软糯的样子,像头刚武装上爪牙的幼兽。那个人却是怂了,缩在老师怀里委屈地大哭。
泪眼朦胧间,那人不经意地看过去,却见余也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明明他的样子也十分狼狈,但那人见了却没由来的胆寒。
只见余也的嘴巴一张一合,用口型道:
“没有下次。”
庄传兴把余也带回了医务室,一边处理他身上的伤口一边心疼地说:“你说你,小孩子家家的,何必呢。”
谁知余也却撇撇嘴,奇怪地问:“不是你说的吗?”
庄传兴一头雾水:“我说什么了?我又没叫你打架。”
余也眨眨眼,不解道:“不是你说,我觉得自己不是骗子就行了。”
“可他们说我是骗子。”余也抹了抹鼻子,动作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又痛得他龇牙咧嘴。他倒吸几口凉气,却还是倔强地说:“我又不能什么都随他们说。”
庄传兴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余也伤好了以后,打了第二场架。
打架的对象正是那个把他被子扔出去的人。余也把那人的被子也丢进了小池塘里,对方知道后二话没说直接朝余也冲了过来。
这个人明显没上次那个好对付,余也被打得惨烈,浑身挂彩。
但庄传兴给他上了药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又疯了似的去找茬。
那人气极:“疯子,简直就是个疯子。”
可余也输了就回去躺两天,过两天他还冲过去,见了就打。
庄传兴说不动他,气得把他的辣条都没收了。
看不下去的庄传兴拍着他的脑袋骂道:“你打不过人家还打,这不是白给人家找笑话。你就不会学学怎么打架吗?”
余也不服输地回呛:“我有在学啊!”
最后一次余也赢了,虽然他自己也筋疲力尽,走路都东倒西歪。但他还是用最后的力气狠狠地踹了那人几脚。
他的嘴角在刚才的打架中破了,他舔了舔伤口,尝到一点血腥味,他也浑不在意。余也的眼神凶狠,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痛吟的人,不客气地警告:
“记住,我不是骗子。”
……
福利院里依然没有人和余也说话。
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敢说他是骗子。
余也成了福利院里的小霸王,老师看了头疼,同学见了绕道走。
因此也没有人愿意收养他。
但余也无所谓,他反而更享受这样的生活。他在心里倔强地对自己说,他从来不是被迫远离人群,他是自愿的。
余也就这么肆意生长,没有人管他,在庄传兴退休后更是没人说得动他。一直到余也成年,福利院才欢天喜地地送走了这尊大佛。
而离开福利院后的余也依然维持着以前的生活方式,形单影只。只是他学会了伪装,装得乖巧、人畜无害,只要没有人来招惹他,他也懒得搭理别人。
他如自己幼时所希望的那样,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安了家,凭着自己的特殊能力糊口饭吃。他去不了人太多的地方,没有事情的时候他就窝在暖和的被窝里,清静地睡一上午。
他觉得自己早已远离了饥饿,远离了寒冷,也远离了汹涌的人潮。
直到他遇到了宋执右。
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先前他只是一直把自己关在一层坚硬的保护壳里。
他也根本没有意识到,如果没了那层壳,他还是那个在寒冷的冬夜里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试图伸手触摸星星的孩子。
他从没有真正长大过。
他只是以为自己成长得很好,好到已经能够勇敢地面对世界上的一切恶意。
可他遇到了宋执右。
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等余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吻在了一起。
余也勾着宋执右的脖子,用牙齿轻轻摩挲着宋执右的嘴唇。
一滴眼泪顺着脸庞滑落,落到嘴角,余也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他不喜欢这个味道,但他抑制不住眼泪的下落。
在宋执右面前,什么伪装都支离破碎,在他面前的余也无所遁形。
宋执右轻叹一声,吻上了余也的眼睛。吻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眼角,将那些眼泪吻干。
他没有说什么,额头抵着余也的额头,两人在极近的距离中对视,眼中又只有彼此的身影。然后宋执右的吻又落回余也的唇上。
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宋执右不容置疑地撬开了余也的牙关,逼着他只能被迫仰着脖子接受凶狠的进犯。
余也承受不了,想逃,但宋执右的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腰,隔着薄薄的衣料来回摩挲,令他进退两难。
他听见宋执右问他:[余也,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可余也根本无法回答,他暧昧地喘息着,仿佛身体都不再属于自己,而全权处于对方的掌控之中。
宋执右大概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将余也抱起来,放在了沙发上。
余也眨着朦胧泪眼,看着上方的宋执右。他一只手撑在自己的身侧,俯下身看他,眼神深邃。此时的宋执右再没了自持,细密的吻落在唇上,宋执右贴着他的嘴唇,几乎是无声地说:“余也,叫我的名字。”
余也偏过头躲开那紧追不放的目光,紧抿着嘴不想听他的话。可他躲开,那吻便落在了他的耳朵上。层层叠叠的热意爬上耳朵,余也的身体都跟着战栗。他只听宋执右在他耳边叫着他的名字:“余也。”
睫毛轻轻抖动,余也的声音颤抖:
“宋执右……”
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可最后一个音节都还没说完,他就又被一个吻堵了回去。
接着又是肆意的侵略,一发不可收拾。
余也又哭了,这回不再是因为往事,而是被宋执右弄的。
到最后,这吻才慢慢变得轻柔,从攻城略地到缓慢而温柔的摩挲。呼吸间尽数都是宋执右的味道,余也被亲得头昏脑胀、头晕目眩。
也许是因为今天一连经历了太多事,又回忆了久远的往事,余也在最后温柔的亲吻中,渐渐呼吸均匀,睡了过去。
宋执右看着睡着的余也,好气又好笑。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又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耳朵。
“晚安,余也。”他轻声道。
余也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醒来。
第二天一早,宋执右去了趟看守所见了方玮。
才不过几天,方玮就已经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但他似乎这两天睡得不错,眼下的青黑倒是消失了。
宋执右也不绕弯子:“这件事是你捅出去的吧。”
“你说什么?”
“是你告诉的那些受害者家属,关于这个暗网和那六个人。”
方玮愣了一下,刚想开口否认,就听宋执右继续往下说道:“方可欣的病不能拖了,你前段时间得到消息,国外有一个团队可以治疗像她这样的孩子,但需要一大笔钱,于是你决定冒一次险。”
宋执右抬眼,观察着方玮的表情,见他垂着眼,却面色平静。
“果然聪明。”宋执右说完,方玮突然笑着鼓起了掌,带着他手腕上的手铐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说:“你都知道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只想知道,那个告诉你这个消息的人是谁。”
宋执右的表情很冷静,但说出的话却令方玮也心里一惊。
“你怎么知道……”
“你只需要告诉我,是谁。”
方玮与宋执右对视片刻,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具体不清楚,只知道是个穿西装的男人。”
方玮回忆起那天,那个男人带着一脸病容,穿着一身有点老式的西装,但举手投足间又贵气十足。
他先是点了杯咖啡,优雅地喝了几口,然后去书架上选了本书。方玮一开始没留意,等看清后才发现他拿的是那本密码本。
似乎是早就注意到了方玮的眼神,那人笑盈盈地扭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那人分明满面笑容,十分得体,但方玮却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他拿着密码本走过来问我,想不想救我的女儿。”方玮此时再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就像是回忆了一场久违的噩梦。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同宋执右所说的,他为了救女儿的这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些暗网受害者的家属,引他们去报复那群人,而他就可以因此得到暗网,从中获得更大的利益。
但计划进行到一半,就被宋执右和余也给搅乱了。
方玮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吐出一口浊气。
宋执右从看守所出来后,开车去一家远近闻名的早餐店买了些生煎。
开门进去的时候余也刚从被窝里爬起来,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路过客厅。
一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就像个受了惊的小动物,瞪大双眼看着宋执右。
宋执右看着那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嘴角微微扬起。他扬了扬手里提着的早餐,笑着问:“吃不吃?”
余也的眼睛一亮:“吃!”
余也飞快地跑去刷了牙,回到餐厅的时候宋执右已经将早餐装进了盘子里。温暖的食物熨帖了空荡荡的胃,余也的心情很不错。
他也就有了闲心随口问了一句:“你去干什么了?”
“见老相好了。”
余也的筷子一顿,闻言惊诧地看向宋执右。
宋执右倒是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喝着豆浆。
所以这早餐还是他见完老相好之后买的?
呸。
余也一下没心情吃了,觉得那生煎包没滋没味的,不过如此。
他眼睛一眯,质问:“你去见华芝琳了?”
宋执右闻言竟也是一愣,他一看余也的表情,知道再下去他又要误会,只好说实话:
“我去找方玮了……”
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余也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你跟方玮还有一腿?他女儿都这么大了……”
宋执右:……
宋执右欲言又止,却见余也怒其不争道:“宋执右,不行,你不能上赶着当后爹。”
又见他在那儿看似焦头烂额地低声碎碎念:“不行不行,这不行,你哥知道吗?要不我告诉他一声?得让他多管管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
“噗嗤。”
说到最后,余也自己也演不下去了,一声笑没憋住,接着直接笑趴在了桌子上,肩膀一颤一颤的。
过了好半晌,余也才揉着笑出的眼泪抬起头,脚下却没好气地踢了踢宋执右。
“老实交代,你去问他什么了?”
宋执右无奈地笑了一声,只好把前因后果给他讲了一遍。
余也听了,一脸若有所思。他的脚还不安分地蹭着宋执右的小腿,顺着裤腿往上爬,最后脚趾一圈圈在宋执右的膝盖上摩挲。
宋执右直接捉住了那只脚,放在膝头。此时余也想缩回来也没办法了,只能任凭宋执右报复般的用拇指在他的脚踝处有一下没一下的画圈。
但毕竟是他作死在前。
余也忍着脸上的热意,脑中却还得想正事。
“你说的那个男人,我怎么觉得我在哪里见过……”
脑中的画面一闪,他突然想起了云鹤山庄的那场拍卖会,他溜出来的时候遇上的那个一脸病容的男人。那人的表情很和善,给人的整体感觉也很舒服。
余也一时之间想不明白。
宋执右帮他把落到桌上的筷子拿起来,放回他手上。
“想不出来就别想了,先吃饭。”
“哦……”
余也慢吞吞地又咬下一口生煎,现在他又觉得,味道好像还挺不错的。
“余也。”
“嗯?”
余也抬起脸,以为宋执右要说什么正事,眨眨眼等他说下去,却听宋执右认真地说道:
“我们住在一起吧。”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