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花开
余也彻底愣了,某些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中断了他的思考。
他听见无数的声音,挤挤挨挨地向他涌过来,恶毒的话语最终汇成了同一个词——骗子。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塑料膜整个包住了,这个世界的所有声音对他而言是那么的不真切。
依稀之间,他听见自己似乎笑着说:“贺琰,你说什么呢?”
但他的面部表情僵硬,难以控制。
贺琰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笑得有些尴尬:“就是,你小时候不是……”
余也打断了他:“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骗人的,你忘了吗?”
他的表情还是笑着的,脸上挂着两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一副温和的样子,但是他那双瞳色极黑的眼睛冰冷,眼神冷漠。
贺琰有那么一瞬间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但他想起了自己家现在境遇,仍不愿轻易放弃。他捏紧拳头,鼓起勇气说:“我知道你那时候说的是真的,我相信你没有骗人。”
余也的表情有些松动,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慢慢地看向贺琰。
贺琰的眼神里带了点乞求,看向余也:“余也,请你帮帮我……”
正在余也僵硬地站在那儿的时候,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余也。”
那一声呼唤将他那被回忆撕扯的灵魂安放回了身体之中,像是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安抚他的灵魂。
余也终于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他转过身去,看见宋执右仍站在离他们一段距离的地方。他的身姿挺拔,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不知怎么的,余也突然觉得心底生出了源源不断的勇气,支撑着他站在那里,面对那些自己逃避了许久的记忆。
一刹那间,冰封的心突然鲜活了起来,余也听见它一下下平稳而有力地跳跃,熟悉的暖流自胸腔流至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仿佛重生了一回。
余也回头,看向贺琰,见他仍用充满求助的目光看向自己。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换个地方聊。”
他们在附近找了一个咖啡厅,选了角落一个有格挡的位置。
宋执右没有跟着余也和贺琰,他贴心地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上坐下,点了杯咖啡安静地摆弄着手机,不打扰他们的对话。
余也看着他的举动,神情复杂。
有很多时候,他觉得宋执右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但他表现得又太寻常,让他一时之间看不透。
也有很多时候,他很想要将自己深藏在心里的秘密全部告诉他。但他又很害怕对方听到这些秘密后的表情,他害怕自己接受不了。
但他现在只能暂时将这些抛之脑后,转头看贺琰,问:“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这等于是变相地向对方承认了自己的秘密。
贺琰目光欣喜,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说:“是我的妹妹……”
贺琰和余也出身于同一个福利院。
他们以前的关系并不亲近,或者说,福利院的孩子中很少有和余也关系亲密的。余也就像是个人群中的异类,所到之处鸦雀无声。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玩耍,就连吃饭,余也所在的那一桌也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余也倒无所谓,他习惯了。
但贺琰乖巧、性格好,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话。虽说不是最受欢迎的那一类人,但他的温和足以获得大多数人的好感。有时候遇到形单影只的余也,贺琰也会微笑地跟他打招呼,说两句话。他们的关系不算好,但对于余也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也正因为贺琰的乖巧可爱,他很快就被一对夫妇收养了,收养后才改了名,名叫贺琰。他被收养以后,还是跟福利院的一些小伙伴保持着联系。贺琰的养父母对他很不错,他寄信回来的时候,有时候也会捎一点零食或者玩具。
过了几年,贺琰寄回福利院的信里说,他有妹妹了,是他养父母生的。
余也从贺琰的信里看得出来,他很开心,很喜欢这个妹妹。
再后来,余也长大,离开了福利院独立生活,也就没有了贺琰的消息,自然不知道他和他的妹妹如今过得怎样。算算年纪,贺琰的妹妹现在应该还在上高中。
贺琰叹口气,道:“我妹妹前段时间和同学去野营,回来的路上遇到车祸,只有她活了下来。但是……她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余也斟酌着,问:“植物人?”
贺琰:“对,已经半个月了,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医生劝我们多跟她交流沟通,说不定能刺激她的大脑,让她尽快醒过来。我们试了很多办法,包括每天过去跟她说话,给她放最喜欢的音乐,都没有用。”
余也:“所以你是想让我试着跟她沟通?”
贺琰点点头。
余也皱眉,他喝了口咖啡,但一下就被苦得说不出话来。他面上一副深思的样子,过了好久,等嘴里的苦味散了,才又开口说:
“你确定我能……听见植物人的声音?”
贺琰摇头,苦笑道:“当然不确定。但我以前听说过类似的案例,陷入植物人状态的病人实际上心理有活动,他能感受到外界的刺激,对外界有感知,但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也不能跟人交流。”
余也也听过,那个人长此以往地躺在病床上,他分明能感受到身边的人跟他说话、碰他的手,但他努力着挣扎着也没有办法回应,只能被关在沉重的黑暗里,像是被整个世界隔离、抛弃。
“那种感觉……挺绝望的。”贺琰说,“如果我妹妹现在处于那样的状态,我……”
他抬起头,直视着余也的眼睛,眼神里满是哀求:“所以我想请你试试,如果我妹妹真的是这样的状态,或许你通过你的……你的方式跟她交流,她就能醒来。”
余也点头表示理解。
沉思之间,他下意识地拿起手边的杯子,眼看着又要喝一口,却突然被打断了。
不知何时过来的服务员手里拿着一杯牛奶,放到余也面前,微笑着说:“先生您好,那边那位先生为您点的。”
她说着指了指另一边,余也看过去,看到宋执右坐在那儿,认真地看着从咖啡店书架上拿来的书。他又架上了那副金丝边眼镜,安静的侧脸看上去文雅而又矜贵。
余也闷闷地接过那杯奶,心想这人又把他当小孩。
刚抿了一口,抬眼就看到贺琰好奇地看看他,又扭头看看那边的宋执右。
余也放下牛奶,神情警惕:“看什么看。”
贺琰乖巧地收回了目光,规规矩矩地看着自己身前的桌面,飞快摇头:“没有没有。”
余也欲盖弥彰地解释:“我们是朋友。”
贺琰疑惑地抬头,问:“啊?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
金钱交易的关系。
但余也自己心思不纯,也不好意思祸害这么个乖小孩,一看这人就知道压根不会往奇怪的方面去想。
啧,还是多嘴了。
他面上神情不变,把岔开的话题绕了回去:“没什么。再说说你妹妹吧。”
“哦……”贺琰慢吞吞地说。
有那么一瞬间,贺琰仿佛回到了幼时的福利院,余也还是那个形单影只的小霸王,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同样谁都不敢惹他。但这些年过去再见面,他似乎也变了很多,变得更容易接近了一些。
贺琰不去多想,继续和余也谈正事。
余也问:“你妹妹遇到的那场车祸是事故?”
贺琰:“警方是这么判断的,那天那个路段的监控坏了,没拍到具体画面。但警方在他们请的那个司机身上查出他开车前喝了酒。”
余也皱眉,说:“司机喝了酒,你妹妹和他同学看不出来?还放心让他开车?”
贺琰摇摇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余也觉得这件事里透出点古怪,但没遇到当事人,也不好轻易下断论,他只好说:“你妹妹现在住在医院?”
“嗯。”
“好,那我明天再过来。”
他们聊完,贺琰先走一步,余也则来到了宋执右的桌前。
他端着新要来的一杯奶,递给宋执右。对方头也不抬地接了,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口,问:“聊完了?”
“聊完了。”
余也笑眯眯地在他对面坐下,两手撑着下巴看着他。宋执右放下手头的书,大大方方地回看过去,问:“怎么了?”
余也拿脚尖踢踢他的腿,好奇地问:“哎,你怎么不问我们在聊什么?”
宋执右任他用脚乱蹭,面不改色道:“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
余也还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心情很不错,说:“你问的我当然会说。”
他们一来一往,跟打哑谜似的,不知情的人一头雾水,当事人却仿佛乐在其中。
他们就这么漫长地对视,过了良久,宋执右微微叹了口气。
他安静地注视着余也的眼睛,目光认真而又专注,他说:“余也,你想做的事情我没有办法阻止,有些话你可能也听不进去。”
那只作乱的脚被宋执右勾住,勾在他那一侧,令余也进退不得,只能任凭自己被禁锢。
脚踝裸露的皮肤相贴,余也莫名觉得很痒,心也很痒。
他听见了宋执右的心声,和他说的话一一重合。
宋执右话里的每个字都像是撞在了余也的心尖上,让他跟着心脏颤抖。像是意识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一股热意蒸腾而上,将他的耳朵染红了,配着白皙的皮肤,染成了漂亮的粉色。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埋头躲起来,余也勇敢地看着面前的人,听他一字一句地对自己说:
“所以,如果你一定要去做的话,那就去吧,我会一直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