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头七
晚饭之前,老黄的大姐黄琼英回来了。老黄抽完了烟,说完了话,就去帮忙。余也看着老黄的背影,觉得这短短几天下来,他就瘦了不止一分半分。
余也叹了口气,但他却发现宋执右不为所动。
余也问他:“你不觉得这事稀奇吗?”
宋执右轻笑了一声:“稀奇?”
他也看向老黄的背影,从院子里阴影处走向灯火通明的灵堂,然后融进光亮里。
宋执右慢慢收回目光,看向余也,一字一句地说: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这家人有问题。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余也他们跟着一些村里人坐在角落里的一桌,不引人注目,但又能刚好把整个院子的情形纳入眼底。
余也闷头想事情,低头扒饭。
突然,一筷子绿油油的青菜落进他的碗里。余也扭头看一边的宋执右,看他拿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批评他:
“专心吃饭。”
余也撇撇嘴,把青菜扒拉到一边,伸长了手去夹红烧肉。他都还没沾到点油腥,宋执右率先一步拦住了他的筷子。
“别挑食。”
余也干脆撂下筷子,不吃了,倒了杯雪碧埋头喝。
旁边的一个阿姨看得津津有味:“我孙子也这样,不好好吃饭,还挑食。”
余也下意识地问:“您孙子几岁啊?”
阿姨捂着嘴笑:“今年就该五岁了。”
“……咳、咳咳……”
余也的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宋执右见他咳得惊天动地,伸手帮他顺了顺背,一边礼貌地对阿姨点点头:
“回头我好好说他。”
余也怎么听怎么觉得怪,总觉得在辈份上又被占便宜了。
他一把挣开宋执右,回头瞪他:“你要说谁。”
宋执右看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可爱又好笑,但还是一脸正色道:“你好好吃饭,就没人说你。”
余也埋头用筷子戳戳碗里的青菜,满脸苦大仇深。他刚吃了一口,就苦得直皱眉。
甜的甜的……余也自我催眠。
他一边机械地咀嚼,一边开始暗暗注意宋执右的饮食偏好,心想下次必要扳回一城。
正在他这里刚愁眉苦脸地咽下一口青菜时,正厅那边的主桌却发生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连带着附近几桌的人都纷纷站起来看热闹。余也趁机把剩下一点青菜留在碗里,放下筷子装作好奇地往那里探头看去。
宋执右看了他的碗一眼,没说话。
主桌那里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说是不大不小,因为老黄和他姐姐都不是咄咄逼人的人,但这几天接连的几桩怪事搞得众人疲惫不堪,神经紧绷,因此一点点的摩擦就将那根弦绷断了,战争一触即发。
“凭什么这栋房子都归你?”黄琼英柔和的眉眼在此刻显得有些尖锐,就好像褪去了伪装的画皮,露出了她最原本的面貌。
“我也是妈的女儿,这个家没我一份?你也不想想从小到大你自己得了多好好处,你要读书我们谁不是省吃俭用供着你……”
老黄快速打断了她:“我也没要你供着,很快我不就去城里打工了?”
他的声音也没什么好气:“妈是这样说的,老房子归我。但我又不是不讲道理,我们好好商量,我也没说不分给你……”
“分给我?”黄琼英面露不善:“这几年我在这里照顾妈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好意思说分给我?”
“照顾?”不料想,老黄却突然摔了筷子,冷笑一声:
“你还好意思说照顾?”
这一声冷笑让黄琼英彻底愣住了,像是没想到老黄会突然甩出这种话。整个院子一下子陷入了安静之中,连带着围观人群都屏息看着他们姐弟俩,暗暗品味他们刚才对话里的意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黄琼英颤声问。
她低着头坐在那儿,几缕鬓发垂落,遮住了她的侧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离得近的人能看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老黄不耐烦了,他伸手摸兜,摸了半天没摸到烟,才想起刚刚和余也他们聊天的时候就没了。
“妈的。”他暗骂一声,撂下众人,转身冲进了里屋。老黄的媳妇左右看看,也跟着走了。
田国涛陪着笑,出来打圆场。安抚好众人,他才坐回主桌上,轻声安慰失魂落魄的黄琼英。不知是田国涛说了什么,或是黄琼英想到了什么,只见她突然抬起头,看向坐在角落里沉默吃饭的田果果。
田果果咀嚼的动作停了。她连看都没有看她妈妈一眼,放下筷子,也离开了正厅,像个鬼魅一样很快就消失在院子的另一边。
田果果一走,主桌上一时间竟只剩下黄琼英夫妻俩。黄琼英蓦地发出一阵哭声,趴在桌上哭得不能自已。
看到这里,余也的眉头已经锁得很深了。
老黄在周家巷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余也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话里话外也颇有深意,令人捉摸不透。似乎长期以来一直有某种可怕的共识深埋在这家人的心里,他们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但今天晚上他们的一番争执,却成了一切的导火索。
宋执右说得没错,这家人有古怪。
两幅面孔的姐姐、得了家产的弟弟、专和稀泥的姐夫,以及一个举止古怪的女孩。
鬼使神差的,余也向院子的另一头看过去。那里有一棵大槐树,粗壮的树干遮住了背后那栋小小的、古怪的房子,正厅这里的老式灯泡照不到那块地方,那里就隐藏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隐隐约约的,他看到一个瘦弱的人影立在树下,像个沉默的稻草人。
余也又想起了那双眼睛,像是有很多话要对自己说。但她又不知为什么没办法开口用声音表达,于是只好用这种方式吸引别人的注意。
可是一连过去了这么多天,还是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意思。她就只好依然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用那双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默默观察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余也心里一颤。
他心知自己这一去或许又会听到、看到什么,或许会因此打开那只潘多拉的魔盒。但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忽视那双眼睛。
“我去趟厕所。”余也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向院子深处。
宋执右看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他没有拆穿,只是坐在那里,抬头看向夜空。
层层叠叠的云将月亮都隐在背面,看不到星星。
宋执右轻声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余也来到了那棵大槐树下,仰头看着繁茂的枝干,树叶与枝干交叠,张牙舞爪、影影幢幢。都说槐树属阴,鬼紧贴在木上,最易招魂聚鬼。
余也看向树下的田果果,女孩也仰头看他。那条裙子的裙摆不知在哪里蹭脏了显眼的一大块,但她像是根本没看到,或者根本不在乎。
她转身,绕到了槐树背后。
余也紧跟着她走过去。
槐树背后是那个小房子,墙壁上孤零零的窗户黑漆漆的,像是个会吃人的洞口。
田果果走到门边上站住,不走了。余也跟过去,指着门问她:
“是要我开门进去吗?”
田果果点点头。
余也猜得没错,这个女孩果然想对谁说什么,谁都好。
他将手放在门把手上,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人类对黑暗有着天生的恐惧,这未知的黑暗空间没由来的令余也生出了一股强烈的不适。他伸手在墙边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开关。“啪嗒”,房间亮了,余也终于得以看清楚了这个房间的全貌。
房间很小,也很空。顶上悬着一盏老式灯泡,靠门的墙边有一个窄小的铁架床,床上还放着一床被褥,透着发霉的潮气。床边有一个老旧的轮椅,余也上前去,轻轻推了推,生锈的轮胎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老黄说这个房间是仓库,那时候他的表情怪异,语气支吾。但眼前这个房间的样子明显不像个仓库,没有谁家的仓库是这么空荡荡的,还有张床放在这里。这不像仓库,倒像有谁曾经住在这里似的,还是一个需要使用轮椅的人……
余也突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测。
他在田果果身前蹲下,和她平视,以她的口吻温和地问:
“这里……是外婆住的吗?”
过了很久,这个像人偶一样的女孩才非常缓慢地点了点头:
[是的。]
余也听到女孩心里的声音,有些怯怯的。
尽管已经事先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回答,余也还是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个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竟是生活在这里。那边那栋老房子里明明有很多的房间可以使用,整整几年里也只有女儿黄琼英和她住在这里,但他们却偏偏让年事已高的母亲住在这种地方。村里人连连夸赞孝顺的子女,却仗着老人痴傻、有口难言,就将她关在这里。甚至很可能——
他抬头看向顶上那根横梁,老黄说那天晚上他就看到那根消失的绳子挂在那里。
余也只觉得浑身发冷,甚至很可能,老黄的母亲就是在这里上吊死去的。
他起身又环视了一圈这个狭小的房间,四面的厚重的墙壁向他倾压而来,只有一面墙上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但也被外面那棵槐树挡住了大半视线。
那扇窗户与其说是让人从里往外看的,不如说是专门为了方便外面的人监视内部的。
房间里很闷,弥漫着一股陈旧的、腐败的味道。光是在这里待了那么点时间,余也就已经觉得非常不舒服了。他很难想象,一个迟暮的老人曾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很可能长达几年。
正在此时,一旁的田果果却缓慢地走到了房间深处。她站在那里,又沉默地看向余也。
余也知道她又要告诉自己什么,也跟着走了过去。
他看到女孩伸出手,指向墙壁的一处。
那里乍一看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差别,但余也试着想象了一下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的视线高度,缓缓蹲下。
他看到了一个缝隙。
缝隙很小,但能透过它看向外面。此时外面一片漆黑,看不清楚。余也从小房子里出去,绕到背面。他发现了这个缝隙正对着围墙,但围墙上不知被谁偷偷抽走了一块砖,使得在房间里面的人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
那里是丰山,那座有枫林在燃烧的,美丽的山峰。
田果果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站在他旁边,看着这个缝隙沉默不语。
余也问她:“是你帮外婆看到外面的吗?”
田果果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外婆很想出去。]她顿了顿:[但她出不去。]
余也看见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这个多天来始终不会哭不会笑的女孩,终于被注入了一丝生气。
余也叹了口气,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和她一起看向那轮廓模糊的丰山。
“但是外婆现在已经出去啦。”
田果果含着泪,抬头懵懂地看他。只见余也的眼神平静,遥遥地看向隐藏在夜色里的丰山。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慈祥的老人,走出房间,跨过院门。她从一个迟暮的老者,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温柔、窈窕的少女。她一步一步,快乐地向山上的枫树林走去。
“她自由了。”
那一夜,是俞小萍去世后的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