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丧事
第二天一早,余也到周家巷的时候,巷子口的早餐车还在。
小卖部的老黄闲不住,吃了早饭也在那儿不走,拉着卖早餐的老周在那儿天南海北地聊。他远远地看见余也来了,赶紧止了话头,殷切地迎上来。走到半路他一拍脑袋,又折回去问老周要了一袋豆浆。
“小余来啦?”
余也接过豆浆,露出一个笑,嫩生生的样子很讨年长者的喜欢:“谢谢黄叔。”
老黄亦步亦趋地跟着余也走到他的摊子前,看着他熟练地支好桌子,铺上红绸锻,再挂起“不准不要钱”的招牌。最后他掏出那只脑壳被摸得锃光瓦亮的招财猫,面带虔诚地摆放在桌子一角。
老黄帮他把板凳放好,自己坐在余也对面。
他看看周围,吃早饭的人散了,老周忙活着收摊,人也不算多,正适合谈话。
老黄搓搓手道:“小余,你要不给我算算……”
他的话又没说完,再次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不远处的路上蓦地响起一阵响亮的哭声,跟着是敲锣打鼓,唢呐齐鸣。
余也听到了纷乱的心声,挤挤挨挨地向他涌来,伴随着那路上的哭声、敲锣声、唢呐声,越来越近了。这些声音中混杂了太多的悲戚,那是极为负面的情绪,其中最为崩溃的声音来自一个女人,牵动着余也的神经跟着突突地跳着。
余也深吸了一口气,不管过了多久,他还是不能适应。
他朝那儿看过去,看见打头的两人高举着两支长杆,长杆顶端挂着长长的布条,上书“三魂归故里,七魄返家乡”。
招魂幡?
这一带住的老人很多,偶尔有人去世了,出殡办丧事还算是常事。
可余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周围人声嘈杂,他偶尔捕捉到“s大附中”、“跳楼”之类的关键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出殡的队伍就已经走到了巷子口。
打头的两人还是少年,高举着招魂幡。
跟在后面的应该是一对夫妻,女人怀里捧着一个黑白相片,眼睛红肿、面目沧桑,鬓边的头发散乱,垂在耳畔。她哭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被身边的男人小心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跟着队伍行进。那极为悲怆的心声大概就是来自于她。
而女人怀里的黑白遗像上,是一位少年,端正清秀,神采飞扬。
“乐乐,我的乐乐……”
女人潸然落下的眼泪将遗像上少年的面目打湿了。泪花泛着光,使得少年的眉眼变得朦胧而模糊,但遮不住的是那眉眼间的意气风发。
这时有人往天空撒了一把纸钱,风卷着花瓣一般轻软的白纸,带了几片飞舞到了周家巷里,有一片还蜷缩在了余也的脚边,很快就被灰尘和泥土弄得肮脏不堪。
原本开始四散的人群停下脚步不动了,就连老周也停下了收摊的动作朝那儿张望,甚至还有人听到了声响特意从家里赶出来,凑在路边看热闹。
九月末的天还是闷得很,上午太阳热辣辣的,没一会儿就把人憋出了一身汗,但又黏腻在身上,很不舒服。这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心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余也开始感觉胸闷气短,仿佛透不过气来。
“s大附中知道吧?那个初中。前两天有个男孩跳楼了。”老黄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小卖部摸了一把大蒲扇递给余也。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听说那男孩儿是班里的班长,成绩好,模样也好,还会弹钢琴。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跳下去了。”
一旁有人听到了,接了他的话茬:“真的假的?考试没考好?或者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了?”
“要我说啊,现在的小孩子就是没吃过苦,太脆弱了。想想我们那时候,有口饭吃饿不死就不错,也不知道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么多烦啊累的。”
“就是就是。”有人跟着附和。
“这家人觉得是学校有问题,说肯定是小孩子在学校遇着什么事了。这不,找学校讨说法去了。”一个阿姨磕着瓜子凑过来,看旁边沉默不语的余也模样长得乖巧,从兜里又掏了把瓜子往他手里塞。
围观的众人还在继续讨论。
“这不是出殡吗?怎么说是找学校讨说法?”
“出殡往这条路走?那儿不就是附中?这家人摆明了就是想闹大了要学校给个说法。”
“作孽啊,小孩子眼睛都没合上呢,就那么大个排场,做给谁看。”
“还不是图钱。”
……
眼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真实世界和内心世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杂乱无章。余也眼皮一跳,默默从人群中退了出去,躲到角落里图个清静。
他边磕着瓜子,边朝路那边看。
出殡的队伍慢慢走远了,远远地看过去,隐隐能看见招魂幡还在风中飘摇,像是无家可归的魂魄,举目而望、茫然四顾。
甚至没等那出殡的队伍走完,清洁工就开始清扫路边飘落的纸钱。扫把不客气地一挥,雪白的纸片就跟着泥土、尘埃、零落的树叶枝条一起,变得支离破碎。
余也看得有些出神,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周边的世界安静得有些出奇。
像是有预感似的,他猛地一回头,却看见一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而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站在那里看了自己多久。
那人身型高挑,跟他差不多的年纪,五官深邃,棱角分明。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柔和了他略带攻击性的长相。
他注意到对方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
斯文败类。
事情从刚才开始就有些不对劲,他发现周围那些嘈杂的心声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他的世界重归清静。没了那些蜂拥而来的声音,余也居然听见了风吹树叶那细微的沙沙声,伴随着夏末微弱的蝉鸣,轻轻拂在他的耳畔。
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到不远处围观的人群还没散,依然三三两两地凑在那里小声八卦,仔细听还能听到他们仍然在议论那家人、那个少年。
但他却听不到他们的心声。
余也的第一反应不是庆幸,却是警戒。
“算个命。”
余也警惕地扭头,正好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他眯了眯眼,眼神和语气中满是戒备:“不算。”
不管这人是谁,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余也都不打算接近。
对方颔首。
余也本以为到此为止,岂料那人突然走近几步。一下拉近的距离令余也下意识地想跟着后退,可他的耳朵一动,又听那人说道:
“加钱。”
余也的脚步硬生生地停住。
他突然觉得这人顺眼多了。
“x付宝收款,1888元。”
机械女声响起,余也的手机也跟着震动了一下。他看着进账的数字十分美丽,连带着看这位新金主也十分美丽。
金主本打算扫码直接转个2000元整,余也看见,降到了1888。
余也解释道:“你我二人有缘,给你减个价。”
其实是首单生意,图个吉利。
余也营业式的笑容真诚了几分,客客气气地把人请到了自己的算命摊上。
路口看热闹的人群陆续散了,老周推着早餐车七拐八拐地回了家,老黄则在店里打瞌睡。巷子口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被清洁工遗漏的一点纸钱残片,被踩得很脏,黏在路面上。
他本想按兵不动,但既然这个冤大头非要上门送钱,谁不收谁是傻子。
至于听不听得到心声?无所谓。余也很没有原则地想。
他清了清嗓子:“你要算什么?”
“你能算什么?”
余也额角的青筋一跳。
“你认不认字。”他拍了拍自己面前的招牌,“周易八卦,算命测字,样样精通。除了这个我还会……”
余也的自卖自夸的话还没说完,却见那人点点头,云淡风轻道:“哦,那学业吧。”
余也一噎。
他怀疑这人是来砸场子的。
余也咬牙切齿:“学业啊……”
虽然不大愿意承认,但这人确实外貌不俗,教养良好,举手投足都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现在是九月底,隔壁又是s大,工作日这个点出来溜达的,准是没课闲得慌的大学生。
“我看你应该是隔壁s大的学生,成绩不错,但如今正是你命里的某个转折点。”
余也说得振振有词,但听不见对方的心声,其实心里有点没底。他下意识地抬眼观察着那人的表情,见他低着头一副沉思的样子,倒像是被说中了。
他稍稍松了口气,再接再厉:
“下半年会有一个机缘,这个机缘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全看你怎么把握。把握好了,你的学业就会更进一步。你父母缘不错,家境应该很好,只要天时地利人和,再借着……”
“我不是s大的学生。”那人再一次打断了余也的话,慢悠悠地说道,“去年毕业。”
“?”
“我父母缘很差。”
“……你家庭闹矛盾?”
“家破人亡。”
余也的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出不出来,气急败坏道:“那你还花这么多钱算命。”
有这钱怎么不拿去做慈善?
那人随口道:“随便算算。”
他说的就好像是在商场里看中了一件衣服,随便试试。
余也咬牙切齿,但为了那1888,他还是一并忍了下来。余也不停做着深呼吸,试图心平气和地跟他交谈:
“那你还想算什么,事业?”
“没工作。”他低调地理了理衣领,露出手腕上的限量腕表:“富二代。”
“……你不是家破人亡?”
“哦,我说了吗?”
那人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余也忍不下去了,再多看一眼都怕自己掐死他。
可谁知那人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收进了兜里。
他微微倾身向前,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搭在余也钟爱的招财猫上,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招财猫光洁的脑壳。
随着他俯身靠近,余也忽然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像是铺天盖地的雪中,一棵清冷的雪松。那人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冷淡,但余也却生生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看出了别样的情绪。
他本不习惯和另一个人靠得那么近的,更何况还是一个陌生人。
但鬼使神差的,余也没有动。
他被气得说不出话,却不知为什么,在那人靠近后,他就像是莫名地被那气息安抚了。余也坐在原处,愣愣地看着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而那股清冷的味道也越来越近,余也觉得有些熟悉。
可他们明明是第一次遇见。
那人像是没注意到余也的变化,凑近他的耳朵,声音冷冽:
“你该不会……是骗子吧?”
温热的吐息拂在耳畔,余也的耳朵忍不住轻轻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