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黑暗里潜行
进入三月份,西山脚下暖风和煦,春光骀荡,到处洋溢着春的气息。春天融化了冰雪,催开了百花,也把生命的希望撒播在冰雪消融的大地。
但是,大自然的力量也有达不到的地方,它无法温暖融化一颗冰冷的心灵。至少,对目前的林嘉树来说,没有几年的时间,他内心的坚冰不会有丝毫的融化。
兆兰出了“五七”之后,林广业几次试探儿子的态度,他想劝儿子出去工作。他知道,让儿子忘记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工作。工作中的忙碌和压力会有助于他忘记痛苦。当然了,职场上他还会遇到一个好女孩,去慢慢地抚平他内心的伤痛。
嘉树什么也不说,只是淡淡地一笑。他不想马上出去工作,他不放心爸爸。妈妈刚走,他一个人孤独地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怎么能让人放心呢?他想在家陪爸爸一段时间。
当然,也许连林嘉树自己都不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恐惧或者是怀疑。一种对职场和外面世界的恐惧;对自己不久前所做的一切的怀疑,对自己能力和所坚持信念的怀疑。其实就是信仰的危机。
在妈妈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嘉树一直有一种难以摆脱的愧疚和压抑。爸妈去白塔镇叶家的事本来家里人都瞒着他,但有一次迎春大妈说漏了嘴,他这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他选择回县城工作,本来是要给妈妈带来幸福和希望。他一度认为自己做到了。他成了公司的高管,在城里买了房子,帮助妹妹开了花店,他们家走出了债务和贫困的泥潭,几乎成了台子村最好的人家。这还不算,他成为县里的望族叶家的乘龙快婿,在乡里更是远近闻名的青年才俊。
可是这些,除了加速妈妈的离去,还给她带来了什么?也就是说,妈妈的去世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是自己害死了妈妈。林嘉树悲哀地想。
仔细想想,他并没有陪伴妈妈多少。参加工作不久就去了临淮,在临淮几个月才能回来一趟。即使调回山北县城之后,也往往是一个月才能回来一趟。每次回来,都是在妈妈望眼欲穿的期盼中和一遍又一遍的电话催促中回来的。有时候带着叶青青回来,妈妈更是像过节一样隆重。
工作真的忙到了那种一个月甚至几个月都不回家的地步吗?妈妈拖着一个病身子,一个人在家里,还担心着在外面的自己。自己在临淮的时候,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给自己打电话,不厌其烦地千叮咛万嘱咐。有时候自己累了,或者不顺心的时候,对这种絮絮叨叨的叮嘱还心烦得厉害……人啊!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拥有时的珍贵。
家里少了一个人,可仿佛又不止少了一个人。兆兰在这个家里,就像无处不在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润泽这个家的每一处。而现在,爷俩像两根水泥柱子一般,坐在沙发上,遥控从一个人的手里换到另一个人的手里,电视从一个台换到另一个台,谁也不说一句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电视跳动的画面。
兆兰出了“五七”之后,广业拖着嘉树,让他帮着把猪圈里的猪粪运到了西山脚下的春地里。春地是春天播种的地,一般都在岭上,比较干旱,本地人都用来种植耐旱的作物。西山脚下的春地路比较难走,拖拉机上不去,只能用小推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爷俩就扛着头每天来刨地。繁重的劳动可以减轻人精神上的痛苦,牛马般的负重可以让人暂时忘记曾经的创伤。
林嘉树总是不知不觉地来到西山脚下的林家的祖林。漫山遍野的桃花、梨花、杏花都开了,妈妈的坟茔就在那漫山遍野的花海中。
林嘉树常常在母亲的坟茔边上一坐就是一天。他经常沿着祖林下边的羊肠小路爬向西山的山顶,在山顶一块巨石之上,俯瞰着山下的村落、河流、丘陵、远处的公路和车辆。这片方圆千里的山脉,曾在民族解放事业中大放异彩。连他们小小的台子村,都是当时八路军和日本鬼子反复争夺的游击区。
山北县一直对外宣称自己为革命老区,林嘉树陪同杨宇杰去省里乃至国家部委走动时,杨宇杰张口老区人民朴实,闭口老区人民厚道。当时林嘉树还觉得好笑,不理解杨宇杰为什么打着这么一个听上去土得掉渣的旗号。但后来细想,又觉得杨宇杰很高明。“老区人民”这几个字的分量不轻,在国家扶贫的大政策大环境下,打着老区人民的旗号的确为企业办事增加了不少便利。只是这一次,老区人民的脸也被杨宇杰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在村子东面的国道边上,是林嘉树曾读书的初级中学。也就是在那里读书的时候,他每天早晨五六点钟,在学校早自习之前,爬到这山顶的石头上。他在这里憧憬着自己朦胧的未来,幻想着要做伟大的事情,成为伟大的人物。他向着山峦纵声呐喊,抒发着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的壮志情怀。那时他的眼睛里孕育着渴望和梦幻,散发出灿烂的光彩。十年过去了,他又来到了这里。他的眼神是平静的,那是青春列车呼啸而过之后的平静。他陷入了一团迷雾之中,陷入了悲伤之中,看不清方向,失去了精神依靠和奋斗的勇气。
他内心的愧疚感越来越强烈,有对妈妈的,有对姥爷的。妈妈死后两个月,姥爷也去世了。妈妈是姥爷一手拉扯大的,是姥爷最疼爱的人,他经受不住失去女儿的沉重打击。姥爷去世之后,连子舅舅就失踪了。
在姥爷的葬礼上,人们最后看到了连子,他端着个破碗,站在姥爷的灵堂前,疯疯癫癫地笑骂着:“四叔,你个糟老头子,快起来吃饭了,再不起来,看我不把你的胡子拔光。”
大家弄来了一身孝服,七手八脚地按住连子要给他穿上。连子却大呼小叫地跑了,边跑边喊:“四叔,你上西天啊——连子陪你上西天啦——”自那以后,长沟村人再也没见到连子,他是死是活至今没人知道。
林嘉树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喜欢去一些没人的地方,喜欢长时间地一个人逗留在山顶和树林之中。平日里也不爱见人,不爱说话,总是沉默。也许,沉默是不幸的人的最后的快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嘉树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那是一种恐怖的末日降临的感觉。当那种感觉袭来的时候,他浑身颤抖,情绪低落,说不出的难受。周围热闹精彩的世界仿佛刹那间与他隔绝了,他感到绝望无助,万念俱灰,生不如死。一开始的时候这种感觉间隔时间长,一个月有那么几次而已;后来越来越频繁,甚至到了一两天一次的地步。他有一种濒死的感觉。
林嘉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来自身体的哪个部位,只是对这种感觉怀着深深的恐惧。同样糟糕的是他的失眠症状越来越严重,开始的时候只是在后半夜的两三点钟醒来,再也无法入眠,到后来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有时候全身汗如雨下,就像洗了澡一样;身体也越来越消瘦了,体重仿佛每天都在下降,原来八十公斤的健壮匀称的体魄,现在瘦成了麻杆。
他的行为越来越诡异,仿佛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操控着他、折磨着他。他背负着一座大山,潜行在黑夜之中。
广业感觉到了儿子的变化,他充满了担忧。嘉树这半年来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失去了事业和荣誉,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亲人,还有那么多屈辱加身。这桩桩件件对一般年轻人来说,任何一件都是不可承受之重,何况在短时间内,一股脑地全部强加到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身上呢?
广业生拖硬拽地把嘉树弄到镇上的医院,各种检查也检查不出毛病,药也吃了不少,就是不见效。嘉树不愿去县里的医院,广业好说歹说,又陪着他在关峪镇坐上了去坊州市的车,在市立医院从头检查到脚,什么问题也没有。
眼见嘉树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方法用尽,却一点也不见好转。绝望中,广业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舅舅。他一拍脑袋,直骂自己糊涂,这不是守着神医乱求医嘛!
广业骑着电动车载着嘉树,去了下峪村的舅舅家。舅舅还是那副干瘦槁枯的模样,眼皮耷拉着,坐在石榴树下的躺椅上,守着一壶冒着蒸气的清茶,一副入定的样子。
舅姥爷槁枯的手指就像树枝般搭在林嘉树的手腕上。他就那么静静地沉思着,仿佛睡着了一般。广业和表哥史玉成在一边眼巴巴地瞅着。
“七情内伤、肝气郁结,孩子受了大委屈,也经历了大悲恸,出现这种情况也算正常。是不是觉得挺委屈,天大的委屈……”舅姥爷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是病恹恹的,有气无力。他从来都是这么个样子。
林嘉树看着眼前的舅姥爷,他张了张嘴,眼泪滚滚而下,说:“我就是觉得对不起妈妈……”说完这句话,便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看看,看看,就是这个样子。没事的孩子,年轻不好吗?活着不好吗?看看你爸,头发白了多少?上天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妈妈命数该如此,你也不必太过伤心,她都病了好几年了。吃姥爷几副药,过段时间就好了。”
大伯领着嘉树去了药房,仔细地询问了他的病情,又为他诊断了一遍。他确定地拍拍林嘉树的肩膀,说:“放心孩子,吃了大伯的药,保证你很快康复。”
说是很快好起来,实际上,林嘉树吃了两个月的药才彻底好转。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林嘉树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静谧的蔚蓝的天空,麻雀和燕子叽叽喳喳叫着从空中飞过,微微有点凉意的秋风,像母亲的呼吸一样拂过他的裸露的腿、胳膊、脖颈和脸颊。他觉得分外的畅快,只觉得心胸之中豁然开朗,像是有一块坚冰被融化了,像是一块巨石被移开了,像是一团迷雾被吹散了……他觉得自己浑身轻松,全身有使不完的劲。他在院子里蹦跳了几下,然后向着西山跑去。他在山顶那块大石头上纵声呼喊,山峦林树飒飒地回响,飞鸟大片大片地惊起,在空中徘徊盘旋然后飞向远方。金色的阳光泼辣辣地洒在初秋葱翠的大地上,远远近近一草一木每一缕阳光都显得那么祥和亲切。
林嘉树眼眶润湿了。直到他彻底走出阴霾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确病了,是精神上的疾病。回顾过去的几个月,他觉得自己如同背负沉重的大山在黑夜里跋涉,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舅姥爷说得好,活着不好吗?年轻不好吗?当然很好,很爽!
林嘉树张开双臂,仰望着无垠的天空,贪婪地吮吸着这带着果实香味的空气,沐浴着那温热的灿烂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