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共赏日出
陆怀远躺在杂草堆里,污血把他的青玉佩染污,他额头上都是冷汗,眼睛被手掌盖住,眉梢全是血。
跑不动了。
他珍重地把腰间的青玉佩解下来,跟小竹扇一起,放在怀里,手按在胸口上,失血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风声在旷野呼啸,从他耳畔擦过去,他在风声里平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那呼吸渐渐弱下去,像是不知道再过去多久,就会戛然而止。
他和云销走散了。
去追区明的贼人很精明,他们很快就发觉出不对劲,立刻就掉头来追他和云销。
陆怀远仰头看着月亮,夜才过半,月色皎洁明亮,丝毫不会为地上的污烂所影响,它仍旧纯净,仍旧遥远。
失血的无力感压着他,他在这一刻好想好想薛朝暮,哪怕就见她一眼。
他身在荒原,眼前是京城的天,四方方的天被院子困住,薛朝暮站在亭子里,看着他的眼睛明亮如星。
“我喜欢你。”
陆怀远张着口型,却发不出声音。
他喉咙腥甜,眼眶发热,几乎痴迷般地不断重复这几个字:“我喜欢阿朝。”
风簌簌地吹,陆怀远的声音断断续续,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掩住,像是风中残烛,摇晃着灯影,下一刻就要熄灭。
但还是能有人听到。
陆怀远强撑着摸到刀,他已经杀红了眼,只能用顽强的求生意志,支撑自己活下去。
“我听到了。”
来人没带武器。
被风吹冷的手按在他刀柄,薛朝暮脸上汗和泪交混,眼泪似要决堤,但她没哭。
触不可及的月亮主动来到陆怀远身边,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忍受孤独。
薛朝暮弯腰和陆怀远额头相抵,握住他战栗的手,她眼睛通红,捧住陆怀远的脸,极轻极轻地笑起来。
“陆怀远,我听到了。”薛朝暮抹去他脸上血污,珍重地在他唇上落吻,“我找到你了,跟我回家吧。”
陆怀远单手搭在薛朝暮肩头,他们踩在泥泞的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次把脚从泥巴里拔出来,都会挣动陆怀远腰间的血窟窿。
“我背你。”
薛朝暮咬紧牙关,她手腕处露出白骨,陆怀远并不是很重,但是她背得仍旧很吃力。
衣料时不时磨过手腕,她身上全是汗,脚步越来越重,呼吸声逐渐沉重,但背上的陆怀远却渐渐安静下来。
薛朝暮喊着他:“陆怀远——”
没有人回应她。
恐惧在渗在无边静谧里,见缝就钻。
“陆怀远你应我一声啊”薛朝暮停下脚,艰难地回头,用面颊贴他的脸,“陆怀远,别睡,你和我说着话陆治!”
“嗯”陆怀远眼皮沉重,在一声声呼唤里醒过来,“我在”
薛朝暮往前走:“快到了,很快就到了,你千万不要睡,陪着我说说话好不好?”
她很怕,怕陆怀远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好”陆怀远头又沉又痛,“放我放我下来吧,你背不动我。”
“你跟我说说话。”薛朝暮几乎要抬不动步子,她硬撑着,“跟我讲讲你的过去,你在辰阳四年,就没遇到过什么心仪的姑娘?”
他费力地抬起手,擦着薛朝暮额间的汗珠:“没有。”
薛朝暮和他玩笑,想打破沉重的气氛:“年少的探花郎英俊风流,但少一段情史,说出去也没人信。”
陆怀远眼睛睁开一条缝:“情史没有,但是我曾经见到过一位姑娘,不过仅仅是见了一面,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喜欢。”
“什么姑娘?没听你提过,哪家的,漂亮么?”
陆怀远努力地回想着:“漂亮,很漂亮,让人看一眼就挪不开目光。”
薛朝暮把他身子往上托:“难怪你看不上江雪和胡尔雅,一见倾心了?是哪家的,回去我替你去跟母亲说,保准让陆公子抱得美人归。”
“哪家的——”陆怀远顿了顿,下颌抵在她肩膀,“薛家的。”
薛朝暮脚步一停:“谁家的?”
“薛家的。”陆怀远重复道,“薛二姑娘,阿朝认识么?”
“不认识。”
陆怀远叹一口气,他没有说话的力气,吊着精神,有气无力地跟薛朝暮讲。
“四年前,我中了探花,师兄带我去赛马,在林子里,有一个姑娘在很高的树上,头顶盘着一条蛇。”
陆怀远来不及赶过去,弯弓把蛇钉死,谁曾想薛朝暮受惊,反而从树上摔下去。
薛朝暮鼻尖发酸:“你怎么知道她是薛二姑娘?”
“我怕她出事,就寻过去看,碰上她和薛彻在一块,她叫薛彻哥哥。”
“薛家那时候未出阁的有三位姑娘。”
“不一样的。”陆怀远摇头道,“她太耀眼,不管在哪里,都能让人一眼看到她,就再也忘不掉她,明媚张扬,一看就知道是被老侯爷捧在手心里养大的。”
“你喜欢她?”薛朝暮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苦涩,“薛二,你那么早就见过她,为什么不去娶她?”
“我要往辰阳去,那时候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何必让她跟我背井离乡。”
陆怀远捏着她一撮头发,“我第一次见那样恣意的姑娘,或许算得上喜欢,但称不上爱。”
“你爱谁?”
薛朝暮明知故问,忽然就是想再一次听陆怀远亲口说爱。
“我爱你我一直爱的都是阿朝。”
陆怀远如她所愿,却不想薛朝暮莫名笑起来。
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兜兜转转是他,百转千回还是他。
那次赛马会,薛朝暮筹谋已久,偷偷跑出去,就为了远远看陆怀远一眼,却不想这一眼也扰乱陆怀远青涩的情丝。
他喜欢的是薛朝暮,爱的还是薛朝暮,不管再重来多少次,陆怀远都会义无反顾地再次走向薛朝暮。
“你是觉得我像薛二姑娘,才来接近我的?”
陆怀远没料到她知道这个,怕她恼了自己,想解释,薛朝暮却压根不在意。
“区明什么都跟华阳说,我知道也不稀奇。”薛朝暮脚步越来越沉,头疼得厉害,“我们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陆怀远,我反悔了。”
她不想再给陆怀远考虑的时间,她爱着陆怀远,陆怀远也要爱着她。
他们已经错过一次,为什么要再把心上之人拱手让出去?
“我们想办法,别人唾骂厌弃都没关系,等到所有的事情都了结,我就和陆省和离,阿朝和陆怀远永远都不要再分开”
陆怀远无声点着头,他手指无力摩挲在薛朝暮面颊,想尽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可他真的太累了,他后背上血肉模糊,熬过被捅穿的痛,他身体僵硬麻木,冷意往骨子里钻。
“我们不分开”
陆怀远喉咙哽住,他像是陷入漩涡,奋力也挣扎不出,唇翕合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陆怀远昏昏沉沉地闭着眼,他忍着痛,寒意砭骨,贪婪地贴着薛朝暮的颈。
她突然停了下来。
天色青白,城外阒然无声,邓遥焦急地从城里策马而出,刚一出城门,就震惊地勒住马。
天与地的交界处,一轮日从地平线缓缓升起,云层透出金色的光芒。
有一位瘦削的姑娘像是从天际尽头走来,远远看去,她瘦弱的影和金日重叠。
她被压弯腰,步履沉重,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薛朝暮身形摇晃着,往前行的每一步对她都是折磨,她手上骨肉烂成一片,身上脸上都是血。
邓遥看清来人,惊呼一声,打马就往两人跟前去:“怀远!”
陆怀远在呼唤声中睁开眼,薛朝暮倏地停住脚步,她往后退两步,转过身,握住陆怀远的手,紧紧贴着陆怀远的脸。
金日从云层里翻涌而出,天地间被遽然照得明亮,风歇云舒卷,薛朝暮回过头,两人鼻尖交错相抵。
初晨的第一抹朝晖落在二人唇边,薛朝暮偏头吻住晨光。
她长松一口气,旋即露出一个释然的笑,赶在邓遥来之前,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
“陆怀远,一起看过日出,永远都不能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