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嘴软心硬
陆怀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下台阶,他一双白皙干净的手,骨节分明,正按在陆省手腕上。
他看上去没用什么力气,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硬生生把陆省的劲道逼了回去。
“大哥,嫂嫂落水又受了伤,还是让嫂嫂好好休息。”
陆省眼风汹涌:“我还没问三弟来我院里做什么?”
陆怀远微微一笑,随口胡扯:“是二哥来了信,问大哥安好。我来院里时大哥不在,就和嫂嫂闲聊了几句。”
陆省闻言,沉默地盯了他半晌,但还是松了手,望向薛朝暮的目光满布阴鸷,他抬起手用鞭子虚点了几下她,冷笑道:“你,你很好。”
陆怀远推着陆省往外去,走到门口,他顿住脚步,对角落里面色惨白的萧湖茵说:“四弟妹脸色不太好,回院子里静养吧,最近就不要四处走动了。”
薛朝暮不明所以地看着陆怀远,他这是在帮自己?
这么一闹,萧湖茵自讨没趣,恶狠狠剜了薛朝暮几眼,顶着一身骚臭,也骂骂咧咧地跑出去了。
“这贱人!竟然敢把这污秽的东西丢到我脸上!”
她声音随风送回院子,薛朝暮面露鄙夷:“你们家还接给乞丐洗衣服的活计糊口?”
“不是。”华阳困惑道,“那不是陆省的常服吗?你竟然不认得?”
她这是第一次见陆省,当然不认得。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模糊又可怕的答案:“那衣服上骚臭的是?”
华阳漠然道:“便溺。”
“”
这么一个阴鸷冷酷,喜怒不定的变态,竟然便溺失禁,不能自理?
先前萧湖茵让她洗的竟然是这种衣服!
薛朝暮神色复杂,她捂住自己的额头,又突然想起这手方才碰过那衣服,连忙把手撤到背后。
她这双手上冻疮遍布,显然是寒冬腊月泡在洗衣池子里留下的罪证。
薛朝暮顿生一种壮士断腕的悲愤之心,双手举在面前比画了半天,咬了咬牙,又忍了忍,还是把双手藏回袖中。
眼不见为净!
忍一忍,洗一洗,手还是要留下来用的!
而华阳已经又一次走到区明面前,两个人剑拔弩张,似乎大战一触即发。
区明苦笑道:“姑奶奶,不打了行不行,我马上就走。”
华阳寸步不让:“现在走。”
区明举手投降:“这么能打,你当什么随从啊,随便出去当个打手不比在府上逍遥自在多了。好好好,你别动手,我和大夫人说句话就走。”
华阳这次没再拦他,区明几步走到薛朝暮身前,恭顺地见了个礼。
“大夫人,公子要办的事颇为紧急,若是大夫人愿意相助,今日申时,公子会备好车马,与您同行去锦缎坊。若是您不便援手,也请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深谢大夫人了。”
薛朝暮挽了挽耳边碎发,漫不经心笑道:“你家公子还没说如何谢我。”
“这。”区明一时哑然,陆怀远只是让他传个话,至于如何报答相谢,并不是他能做主的。
薛朝暮一瘸一拐地挪到石阶上坐下,刚好能和区明平视。
“这样吧,我最近要办一件事,缺一些桐木,你让陆大人给我找一些来,要年久质佳,最好是刚从树上砍下来的,别拿那些路边的次品来糊弄我,让我发现了,你们陆大人的事情可就办不成了。”
区明认真听完,又向她复述确认一遍,拱手退出去。
院子里一时间就剩下她和华阳,她笑着朝华阳招手。
如她猜想,华阳并不是府上的普通侍女,而是一位以护她生命安全为己任的江湖随从。
这种随从多见于南方商贾之家,家中若有女儿远嫁,其父母会重金聘请江湖人士,随侍自己女儿身边,酬金丰厚。
一来保女儿性命无虞,二来也是给女儿留一个得力助手。
华阳虽然性子冷了些,但往后未必不能成为她的一个好帮手。
她往华阳身边凑了凑:“刚才多谢你了。”
华阳沉默。
薛朝暮又道:“下午我要出门,你和我一起去吧?”
华阳莫名翻了个白眼:“你不是不让我在呆在你身边?”
“有吗?”
薛朝暮指了指自己,她当然没说过这种话,这么好的护卫在身边,不要白不要!
薛朝暮嘻嘻笑道:“原来年纪小不懂事,现在知道错了,你别往心里去,以后你就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最好!下午和我一起出去吧?怎么样?”
华阳冷哼一声,起身就走,不予回答。
薛朝暮坐在原地,狂乱地揉了揉脑袋。
拿人钱财还不替人办事,这人职业道德有待考量啊!
但不管怎么样,下午她还是要出门去的,如今于她而言,没什么比薛家的案子更紧要的。
等未时将尽,申时初至。
薛朝暮随便找了个小丫头领路,到陆府大门口,果然有一辆马车等在门外,马车边上,华阳冷着一张脸,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这姑娘分明嘴硬心软!
薛朝暮一瘸一拐地迎上去,华阳看她这样子,不满地皱起眉,上前扶住她:“陆怀远说他不方便明面上和你一起出行,会先到铺中等候。”
华阳半扶半推着薛朝暮上了马车,她刚要跟在马车旁边走,就有一只生了冻疮的手伸到她面前。
她一怔,顺着这只手往车厢看去,薛朝暮正偏过头,透过窗缝看街上车水马龙。
往日里夫人出行,从来不让她跟在身边,更不用说坐车同行。
她签了卖身契,主人家抬举她称她一声姑娘,实则她和那些奴仆都是一样的,没有乘车的体面。
谁料车厢里,薛朝暮笑吟吟的声音飘出来:“你进来啊,难不成还要我下去扶你?”
华阳眉凝在一处,并没动作。
“你上来陪我说说话,我一个人坐着什么有意思,那我可真下来了?”
说着,她真的起身想要下车,华阳立马把她按回座上,就着她一片紫一片红的手,弯腰进了车厢。
一路上,薛朝暮看着窗外热闹的集市,叽叽喳喳拉着华阳说个不停,华阳依旧沉默。
薛朝暮倒是毫不在意,反而笑语不断,眼前人虽然不置一词,但她却看得出,华阳有在认真听她说的每个字。
马车经过一处宅邸门前,原本欢声笑语的车厢,忽然沉默下来。
薛朝暮手倚在车窗之上,静静凝望着一座冷清无人的府邸。
朱红大门之上,一块崭新匾额高悬,衬在络绎不绝的行人之中,显得有些凄凉。
崭新的匾额之上,赫然两个大字——
薛府。
可这里原先的匾额并不是这块,一个月之前,陆怀远带着降罪圣旨踏入薛府,带走了薛府满门清白,也带走了原先象征着尊贵权威的匾额。
安成侯府。
薛朝暮关了车窗,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这里才是她的家。
马车又转过两个街角,停在一处商铺门前,迎风招展的旗幌上,几个大字落入眼底——
程记锦缎坊。
薛朝暮走进店内,陆怀远正坐在一方桌边,手中握着茶盏,望着往来行人出神。
陆怀远见她来,也不做声,颔首朝她微微一笑。
薛朝暮径直忽视角落的人,自顾自在店中坐定,扬声道:“谁是这里的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