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南山计
九层经塔。
自从前几日的那次破境之后,柳青山每次再来经塔这边的时候,都不再去六层七层,而是偏偏留在满地书籍堆积如山的经塔一层,从稚子蒙学的书本开始,从头看起。
他想找一个属于自己的道理,从头开始,无疑会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柳青山翻书很慢,哪怕书本内容于他而言早就熟稔于心,甚至无需再翻一遍,也能倒背如流,却也仍是一字一句仔细研读,慢慢揣摩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道理与学问。《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幼学琼林》,整整一旬左右的时间,也才将将看完这四本,之后又在书山当中抽出一本刊印精良的《千字文》,翻书的速度甚至要比之前更慢许多。
云泽与冯铄,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
这一天,冯铄闲来无事,便在原处留下一道灵纹交织而成的自己,用来瞒天过海,继续坐镇九层经塔,而其本身则是找了一个没人注意的时机,悄悄走入那座可以掩藏身形的灵纹阵法之中,与云泽闲聊一些经塔外面的事情。
第一件事,便是之前躲在经塔与饭堂两处的缩头乌龟,联手之事已经板上钉钉,甚至就连书契的具体内容都已早早商定下来,到目前为止,已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二件事,便是这所谓的“东风”,如今就在艾尔罗手里,但那天生一双金色竖瞳的海外妖族,许是觉得胜券在握,便将此事隐瞒下来,并且还在尽量依靠灵株宝药与昂贵丹药,尽快恢复自身伤势,想也知是为了自己不会错过这场针对罗元明的联手围杀,想要亲自出手,报仇雪恨。
第三件事,则与敬香楼的另一张契纸有关。
仙宴阁那位真名姜广的大掌柜,“不知如何”,竟然“第一时间”得到了契纸的消息,就随便找了个理由,主动拿出许多玉钱交给南山君,顺带又将此事一并告知,才有了后来南山君暗中造访敬香楼的事。其间过程如何,因为敬香楼里间那座阵法的缘故,就很难知晓,需要花费不少神仙钱动用护阁阵法,才有机会一窥究竟,所以唯一可知的事,就只南山君离开敬香楼之后,那张契纸,依然还在敬香楼里,似乎是与敬香楼达成了某种协议,让那掌柜暂将契纸藏了起来。之后安安稳稳过了数日之久,到昨日,南山君才在暗中找到那个名叫鲍旭的黑皮汉子,要他将那契纸的事情暗中散播了出去,就引来了不少缩头乌龟的注意,栾秀秀与姬尚文也在其中,只有艾尔罗,因为还在闭关养伤的关系,不曾得知。
至于之后的事情,概而言之,其实就是一大帮人联袂前往,又恰好遇见了二次前往的南山君与姜北、景博文三人,两拨人马相互较量,不断抬价,最终还是前一拨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几乎掏空了所有人腰包,将灵光玉钱高高堆起如同小山一般,这才终于拿下了契纸的最终归属。
然后昨天傍晚的时候,黑市中的某些“野修散修”之间,忽然就传出了艾尔罗早在数日之前就已拿到契纸的传言,被栾秀秀、姬尚文这一群人“偶然”得知,便在昨天夜里,一大帮人就忽然找到了即将破关的艾尔罗,事情过程并不复杂,无非就是从一开始的质问与回答,逐渐演变成了言辞激烈的争吵,再到最后,就理所当然变成了不欢而散。
云泽一直都在安静聆听,可当冯铄说道这里的时候,就有些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那群缩头乌龟的里面,是不是没有什么聪明人?”
冯铄哑然,喝了一口云泽给他的那坛梨花酿润了润嗓子,这才继续说道:
“其实不是没有聪明人,只是南山君很会把握人心、情绪与时机,并且目的相当明确。当日这两拨人在那敬香楼中相互竞价的时候,其实栾秀秀与姬尚文这一拨人,很早就已经有人因为价格太高,逐渐冷静下来,并且想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关键,像是即使他们真的拿到了那张契纸,并且顺利达成了联手之事,可如果罗元明如今已经不在仙宴阁,转而去了别处,找不到人,就仍是无济于事。可偏偏这些人中,一半以上都是妖族出身,按照柳青山的说法,就是本性太大,剑长于匣,就被南山君短短三言两语气得怒火冲天失了理智,接连出价,根本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这才有了后来百万枚灵光玉钱堆如小山的”
冯铄忍不住咧嘴而笑。
“壮举。”
云泽背靠墙壁,闻言之后,也是忍不住连连咋舌。
“百万玉钱,就只为了买下一张书契用纸敬香楼的那位大掌柜,嘴角都已经笑得咧到后脑勺了吧?”
冯铄笑道:
“何止。如今聚灵大阵失效,韦副阁主每次动用护阁阵法,都要为了避免阵法灵气不足,往日投入一笔灵光玉钱,之前还好,但今年尤甚,真叫一个花钱如流水。且不说别的,就只说从你们这一批新人进入补天阁后,到今天,也才两个多月,韦副阁主就已经花了不下大几万的灵光玉钱这整整一百万的灵光玉钱要是能够给到韦副阁主,他能把脑袋笑掉。”
云泽注意到了冯铄言语间的停顿,知道他有些话只差一点儿就要脱口而出,可惜还是被他及时止住,否则说不好就能以此作为根据,猜出一些幕后真相。
云泽喝了口酒,脑袋后仰靠在墙壁上,目光看向不远处正席地而坐背靠书山的柳青山,忽然说道:
“冯老头儿,你猜柳青山现在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冯铄闻言一愣,无奈摇头。
“我要是知道这个,上一次还会问你?”
云泽笑了笑,缓缓问道:
“如果现在有菜刀和锅铲两种厨具同时摆在你面前,让你做一道菜,你会怎么用?”
冯铄有些莫名其妙,理所当然道:
“菜刀切菜,锅铲炒菜,这还用问?”
云泽颇为随意地“嗯”了一声,双眼虚眯看着柳青山,忽然感慨叹道:
“可他走了君子之道啊!”
冯铄转头看向远处正在仔细研读那本《千字文》的柳青山,略作沉吟之后,恍然叫道:
“君子远庖厨!”
云泽喝了口酒,慢悠悠说道:
“用锅铲切菜,用菜刀炒菜,当然不对,因为锅铲和菜刀虽然同为厨具,可真正的用处,却有天壤之别。所以柳青山才会明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真的这么做了以后,又会产生视而不见君子乎的疑问。天底下有那么多道理,有那么多学问,还有市井坊间那么多俗语,为什么总是相互矛盾?究其根本,就是因为这些道理各自适用的形势并不相同。这世上从来没有哪个道理,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适用,所以才要入乡随俗,才要因时制宜、因物制宜、因事制宜、因地制宜。”
说到这里,云泽忽然变得有些感慨。
“柳青山先天身负浩然正气,便在读书一道,走得尤为顺畅且平坦,但这恰恰也是他在这一道上最大的局限总是走在前人走过的路上,走得太快,太顺,甚至没有机会停下来看一看两边的风景,具体是个什么模样,好不好看,所以当人问他,‘你之前走过的那些地方,究竟有些什么风景,什么模样,好不好看?’的时候,他就只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走得那么快,甚至就连稍微放慢脚步都不肯,他又哪里知道那些风景都是什么模样,好不好看。”
“世上那么多学问,那么多道理,柳青山应该全部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吧?但这些学问,这些道理,究竟从何而来?因何而来?”
云泽叹了口气,喝了口酒。
“他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他只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意思就是君子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地,但为什么不让自己身处险地,又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不让自己身处险地,他说不上来,也不知道,更不理解口口声声喊着读书应该脚踏实地,应该循序渐进,到头来,还是自己当局者迷,成了身在水中不知水的一条鱼,结果就是明明已经读了那么多的书本,却全都白读了,明明知道那么多的学问道理,却全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冯铄满脸惊容。
“你”
云泽瞥他一眼,嗤笑道:
“很惊讶?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是已经从韦右那里得到了一些坐镇之人的职权么,有时间,可以多去看一看南山君,他那自称是‘拨开云雾,追本溯源’的学问,一旦学会了,也不需要特别精通,只知皮毛,就已经很容易让人看清事情的本质了。”
冯铄沉默下来,低头不语,小口喝酒。
许久之后,冯铄忽然抬头,神色古怪地盯着云泽。
“所以你那破罐子破摔,然后比谁摔得更碎的处事学问,也是从这儿来的?”
云泽怀里抱着酒坛,已经看腻了眼前这片一成不变的书山景色,就干脆闭目养神,闻言之后,缓缓说道:
“是,也不是。南山君的这门学问其实并不值得推崇,因为一旦将它用在某些不该用的事情上,就很容易让人变得非常极端。我就是。当然主要还是这段时间以来没事可做,就闲着无聊想了很多往常不会去想的事,像是如今这个越来越坏的世道,究其源头,不就是因为人性本恶?那怎么才能解决这个世道越来越坏的问题?”
云泽话音稍稍一顿,睁开眼睛,目光重新看向背靠书山的柳青山,轻声说道:
“如果是他,可能就会从那以匣装剑的理论着手,想的是怎么才能把剑装进匣子里,所以他会给出的答案,无疑就是需要将这用来装剑的匣子变得更大一些,这就需要去做更多、更好、更善的学问所以具体答案究竟如何,就要取决于一个人的心性、脾性等等方面,究竟如何了。”
冯铄沉声问道:
“那在你看来,要怎么解决这个世道越来越坏的问题。”
云泽神色平静地瞥他一眼,笑了笑,并不回答,只是举起酒坛喝了口酒,之后就抱着酒坛坐在那里,轻轻拍打酒坛的“肚皮”,开始小声哼唱一首很少有人知道的词曲。
冯铄心思全然不在这首词曲上,心情格外沉重。
也好像忽然明白了白先生针对云泽的这场布局,究竟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那会是个对于云泽而言最坏、也最好的结果。
但是否能够如愿以偿
冯铄叹了口气,莫名觉得,白先生恐怕是要失望了。
冯铄举起酒坛喝了口酒,忽然说道:
“后面的事情暂且不提,只说柳青山现在读书当中遇到的问题你把这些跟我说了,就不怕我会告诉柳青山?”
云泽置若罔闻,仍在轻声哼唱那首鲜为人知的词曲。
冯铄又道:
“柳青山走的是儒家君子的路数,一旦想清楚了自己正在寻找的答案,就难免会在罗元明的这件事上横插一脚,并且他的做法,还有很大可能会对罗元明不利之前我给他的那只白玉瓶子,里面装有两滴灵族精血,从何而来,我也可以告诉你,是韦副阁主用了不少东西才从米迦列那里换来的。柳青山本就实力不弱,修为境界也不低,得到这两滴灵族精血之后,仅在修为境界的方面,就至少要比罗元明强出一线,再加上柳青山本就是那柳氏麟子,所以他手中的那些底牌,无论杀力大小还是数量多寡,全都远非罗元明可比。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一旦柳青山插手此事,后果如何?”
云泽这才终于停下哼唱,微微掀开眼帘,看向那个背靠书山的绿袍男子,沉默许久,正要开口说话,塔门这边,忽然光线一暗,走来一人。
云泽挑起眉头,有些意外,但也不算特别意外。
南山君。
不过冯铄倒是觉得有些稀奇,毕竟在此之前,南山君的入阁考核并不顺利,虽然很早就已回到补天阁,却也无奈身负重伤,似乎自其来了极北之地以后,唯一遇见的好事就是寻了个漏子顺利找见弟子房,但在之后,南山君一身伤势还未见好,云泽就已消失不见,而罗元明也随之闹出了不少乱子,四处树敌,就让南山君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做别的事,所以真要算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来这九层经塔。
进门之后,南山君便与正在柜台后面的“冯铄”打了个招呼,后者似乎不太愿意抬头理会,就只抬起手来挥了挥,眼见于此,南山君便不做纠缠,再次拱手之后,就转身走向正在书山下的柳青山。
两个都是读书人,当然不是初次见面,但说话却是头一回,也便或多或少有些生疏,可当两人简简单单聊过片刻,就很快变得熟络起来。
南山君忽然四下环顾了一圈。许是因为山雨欲来的关系,所以最近几日,经塔这边鲜少还会有人前来,至少整个经塔一层,看似也就只有三人,所以南山君着重看了看此间正在柜台后面的“冯铄”,想了想,还是没有避讳这位守经长老,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一张茶案出来摆在两人之间,又兀自取出茶具、茶叶、水壶,与一红泥火炉,也不理会柳青山的惊愕目光,在他对面盘坐下来。
柳青山心里已然明了,知道南山君此番就是奔着自己而来,便将手中书本暂且搁在一旁,双手拢袖,默默看着南山君烧水沏茶。
只不多时,就已茶香四溢。
南山君先为柳青山倒了碗茶水递去,后者道谢接过,浅酌一口,立刻眼神一亮,面露惊喜之色,赞叹不已。
南山君随之喝了口茶水,这才说起此次特意找上门来的目的。依其所言,主要还是因为两人同为读书人,所以柳青山之前会对罗元明闹出的种种乱子视而不见,就也大概可以猜到一些,无非是与“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有关;再到后面,柳青山毫无征兆忽然破境,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南山君对此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只当是他偶然撞见的个人机缘,可时至今日,已经破境后的柳青山,依然对于补天阁中即将到来的这些风风雨雨无动于衷,就让南山君逐渐嗅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味道,而后稍加揣摩,追本溯源,就大概猜到了两种可能。一则是他柳青山所修之道,已在无形之中偏离了“君子”二字,但其毕竟先天身负浩然之气,本身又是柳氏麟子,所以走偏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如此一来,也就只剩最后一种可能性,正如云泽方才与冯铄所言,因为先天身负浩然之气,便在君子之道的修行当中一路坦途,结果就是走得太快,对于很多古代圣贤流传下来的学问、道理,全都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说到这里,南山君话音稍稍一顿,随后笑道:
“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自是无错,可若这般视如不见,岂是君子?”
柳青山神情惊愕,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匆忙起身绕到茶案侧面,一揖到底。
“还请公子指点。”
南山君同样起身,伸手虚拖,叫起柳青山,随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重新落座之后,一边给他倒茶,一边缓缓说道:
“方才我已说过,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自是无错之理,一如先贤所言,焉可等闲视之?可这个道理再往前说,还有一句‘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何解?无外乎防患于未然。所以事情如果已经发生了,又以一己之力,无法挽回,自是不可胡乱勉强,才有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而若能够提前预见灾祸发生,事先阻止,”
南山君收回茶壶搁在一旁,言语之间忽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又何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必再问视如不见君子乎?”
柳青山低头不语,暗自揣摩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忍不住摇头苦笑。
“原来南山公子是想利用我来止戈息战。”
南山君坦然笑道:
“在下虽非正人君子,却也坦坦荡荡。正是此意。但柳兄却也不会白做,正如在下方才所言,柳兄之所以今日会有这般困扰,实是身在读书一道,太顺则快。”
说着,南山君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案上缓缓写下一个上下颠倒的“慢”字,正对柳青山。
南山君道:
“此之谓,礼尚往来。”
柳青山闻言叹了口气,低头瞧着碗里清透的茶水,忽然有些心情复杂,谈不上了无兴致,却也实在提不起心情。
不过犹豫再三之后,柳青山还是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南山君会意,起身笑道:
“既是如此,那在下便随时恭候柳兄大驾。”
柳青山起身与之作揖。
南山君面上笑意更浓,收了茶具、茶壶、火炉、茶案之后,便不再多费口舌,还礼之后,就转身离去。
阵法当中。
冯铄落在南山君背影的目光,在其出塔之后便悄然收回,转而看向旁边正在小口喝酒的云泽,问道:
“怎么说?”
云泽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略作沉吟之后,便将酒坛暂且放下,无奈道:
“什么怎么说,这有什么好说的,南山君方才所言你也全都已经听到了,虽然有些个人的目的杂在里面,但柳青山修行读书方面遇到的问题,也已经明明白白指出来了,而且临到末了,他还给这柳氏麟子送了一个慢字。只是具体能够理解领会到什么程度,还要看柳青山自己才行。”
稍稍一顿,云泽后又补充道:
“比起我之前与你说的那些,南山君对于柳青山如今正在面临的问题,其实并没有直接给出一个准确答案,他的一切说法都在围绕‘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虽然可以解答一些柳青山的困惑,但又没有完全解答。再就是最后给出的慢字,很大,很深,也很广,可这为了解决柳青山出现问题的根源,依然无法直接解决当下问题。当然这也是南山君真正想要的,他只希望柳青山能够为了防患于未然,亲自出面止戈息战。”
云泽忽然转过头去看向冯铄,似笑非笑道:
“但这对于柳青山而言,肯定没什么问题,毕竟一个慢字其实已经足够了,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想通眼下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且说不好以后还会有些意外收获。但对你而言还是说得直白一些比较好。”
说完,云泽便哈哈大笑起来。
冯铄气得脸皮一抖,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很快,冯铄又有些黯然神伤,明明自己还是补天阁的守经长老来着,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可这辈子读过的书本,确也不少,比不过南山君这种正儿八经书院出身的读书种子也就罢了,怎么就连云泽这种读书读上歪路的家伙也比之不过?
冯铄深深叹了一口气,手掌缓缓抚摸怀里的酒坛,忽然有些兴致索然,便将酒坛藏入气府,起身返回柜台这边,将那灵纹编织而成的自己随手拍散,瘫坐在那椅子上,脑袋后仰搁在椅背上面,神色间尽是愁云惨淡。
只片刻,冯铄就重新打起精神,抬手用力拍了拍苍老脸颊,正在继续钻研灵纹阵法的事情,眼角处却又忽然瞥见书山那边,柳青山正神情复杂地坐在那里。冯铄眯了眯眼睛,忽然咧嘴一笑,施施然起身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缓步上前,最终来到柳青山面前站定,笑眯眯地与他闲聊起来。
然后一步步循循善诱,就逐渐说到了柳青山如今正在面对的问题上面。
再往后,就是云泽之前跟他说的那些了,全被这老东西拿来当成了自己的看法,说得一字不差。
柳青山几次惊愣莫名。
到最后,终于换来柳青山一句“谢过前辈指点迷津”,冯铄这才装出一副高人模样,面带微笑,不发一言转身重新回去柜台里面坐了下来,一边埋首案上写写画画,一边忍不住咧嘴而笑。
云泽满脸鄙夷。
早在几天之前,就是敬香楼那张契纸的存在,被姜广手底某人发现之后,当天夜里,罗元明就在那位一直留在仙宴阁中,却也偶尔会有一些时间不知去向的徐老道的劝说之下,不声不响打从后门离开,之后一路辗转,去了最西边的那座冰谷深处。
就在附近,更早之前,罗元明曾在这里找见了第一次受伤之后躲藏起来的艾尔罗,且以自身异象化作星尘瀑布,从天而降,滚滚砸进冰谷谷底,让那本身身负重伤的艾尔罗,再遭重创,迫不得已化出本体,却也依然留下了不少鳞片散落在此,只是其中绝大多数都被后来找到这里的补天阁弟子捡走了,毕竟艾尔罗本体或多或少沾了个“龙”字,哪怕修为境界不算很高,鳞片硬度相对有限,却也能够卖个相对不错的价钱。
可即便如此,只要在这附近细心寻找,也依然能够找见一些无人问津的破碎鳞片。
这天正午,罗元明正在冰谷底部缓慢散步,以此沉淀心湖心境,稳固自身修为,手里也在拿着那只缩成了手捻葫芦一般大小的青玉葫芦随意把玩。
偶有寒风吹袭而过,冰崖上方,总会悉悉索索地落下一些冰渣碎雪。
罗元明忽然停住脚步。
对面,南山君正与柳青山并肩而来。
罗元明皱了皱眉,目光看向南山君,面露询问之色。
后者只微微摇头,在他身前两丈开外便早早止步,而柳青山则是继续上前,来到一丈之内,面带微笑,与早便相识却也从未说过话的罗元明开门见山道:
“在下是为息战而来。”
罗元明神色平静,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反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绿袍男子之后,开口笑道:
“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做那不立危墙之下的君子,怎么,破境之后,就觉得在我面前不是危墙之下了?你就不怕我会一言不合,直接大打出手?”
柳青山面露无奈之色,摇头叹道:
“罗公子这又是何必。”
罗元明神情懒散,掏了掏耳朵,转身走到冰崖下面,在其中一块儿不知何时坠落在此的碎冰上坐下,后仰下去,背靠冰崖,以半躺半坐的姿势翘起二郎腿,手里依然把玩着那只手捻青玉葫芦,然后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柳青山只得转过身来,略作沉吟之后,开口问道:
“罗公子这段时间以来做过的事情,在下自是从头到尾看在眼里,同时也能明白罗公子找人心切”
不等柳青山说完,罗元明就忽然抬手打断道:
“如果你想说我做事莽撞,不仅不顾后果,而且不分青红皂白,那就大可不必继续说下去了。在我这里,你们读书人的那些学问道理,不顶用,比起狗屁还不如,我只知道云师弟是我师弟,而且是我师父亲口承认过的亲师弟,那么我这做师兄的,自然需要照顾到师弟的安危让他失踪这件事,已经是我极大的失职,那么现在不管云师弟是死是活,我都必须找到他的下落才行。”
柳青山皱眉不已,正要开口,却间罗元明忽然站起身来,一边缓慢踱步,把玩那只手捻青玉葫芦,一边理所当然地大声说道:
“在我这一门,从我开始往上数,到我师父,到我师爷,再到祖师爷,其实谁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本事,只是什么路数都会一些,什么本事都有一些,说白了就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却也是样样稀松,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但有一点,也是唯一一点,肯定不能做差喽,更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说完就给抛之脑后,所以按我师父的说法,就是自家的犊子,得自己护着。”
说到这里,罗元明忽然停下脚步,然后转过头来看向柳青山,眼神冷漠。
“所以不管云师弟现在在哪儿,我都必须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柳青山叹了口气,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缓缓问道:
“可若那些名字被你刻在石碑上的人,都与此事无关”
罗元明嗤笑一声,重新恢复往日那般懒懒散散的模样,一只手把玩葫芦,一只手摸了摸锃亮的光头,抬头想了想,然后扭过脸来看向柳青山,面露讥笑。
“要是那群废物真与此事无关,那我就给他们来个负荆请罪,可好?”
柳青山愈发无奈,已经大抵知晓罗元明的态度究竟如何,倘若还要继续聊下去,难保不会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只得转而看向南山君。
后者同样深感无奈,叹了口气,上前与柳青山笑道:
“罗兄方才只是说了一些玩笑话而已,柳兄可莫要当真。这样吧,栾秀秀、姬尚文那边,还要劳烦柳兄再跑一趟,从他们那里打听一下云兄的下落,至于如何判断所言真假,在下倒也有个法子,恰好栾秀秀他们那里共有两张书契用纸,其中一张可能已经用掉了,但也应该还有一张,倘若他们愿意配合,在下愿出百万玉钱将那书契用纸买下来,用以验证所言真假。”
说着,南山君便将手中折扇轻轻一扇,两人中间的冰面上,就立刻多出一堆灵光迷蒙的玉钱。
“这里共有十万玉钱,便是在下以表心意的定金。”
柳青山见状一愣,忽然记起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时间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南山君笑道:
“柳兄莫要误会了,这些玉钱,是从仙宴阁而来。”
柳青山微微摇头。
“心不妄念,身不妄动,口不妄言,君子所以存诚。”
南山君道:
“确未妄言,此乃仙宴阁姜广前辈所赠,若是栾秀秀他们也有此问,大可将那契纸撕下一些,用来验证在下所言是真是假。”
闻言,柳青山皱眉不已,心存狐疑,就听不远处已经重新回去碎冰那里半躺半坐的罗元明,忽然嗤笑一声,慢悠悠道:
“先把钱都送去仙宴阁,再让姜广另外拿些钱来送给他,确未妄言。”
柳青山愕然。
南山君苦笑道:
“罗兄何必非得将我拆穿才行?此计虽非上策,却也是一石三鸟,即可免去一场激烈厮杀,也可避免一场深仇大恨,还可顺利知晓云兄失踪是否就与栾秀秀、姬尚文等人有关,咱们便依此计而行,有何不可?”
罗元明瞥他一眼,忽然变得沉默下来,心里不太想与南山君说些不太好听的话。
南山君大概能够明白一些,便主动说道:
“罗兄是想说,这个法子未必可行,毕竟一张本就不是特别值钱的契纸,能卖十万余钱,已经是天价之上的天价了,就连咱们当初在那敬香楼里买纸的时候,也才花了一万玉钱,所以谁也没法保证,他们会不会佯装答应,但却收钱给纸不做事,毕竟这事儿还是挺麻烦的,不仅需要签字画押,还要一个一个问过去。”
南山君叹了口气,无奈叹道:
“可罗兄有没有想过,他们前不久才花了百万玉钱用来买纸,虽然还不至于因此落到一个山穷水尽的地步,可百万玉钱,绝非小数,就算分摊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也有将近一万玉钱了。再怎么有钱,也没有谁想平白无故花这冤枉钱,若是只需签字画押,再随便动一动嘴皮子说些实话,回答是与不是,或者知与不知,就能把钱轻松赚回来,何乐而不为?”
“倘若有人死活不肯,那就是真有问题了,甚至无需咱们亲自出手,栾秀秀与姬尚文他们这段时间因为此事糟了这么些罪,又岂会轻饶此人?”
“再说咱们这边。罗兄的手段究竟如何,在下自是心知肚明,以一敌百或许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可江湖上有句话叫双拳难敌四手,所以罗兄倘若真与他们厮杀起来,便是胜了,又岂能保证自己不会受伤?再要说些不太好听的,江湖厮杀,谁也不能保证是否会有意外发生,更何况蚂蚁多了咬死象的事,江湖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倘若罗兄肯用此计,自可避免这些,并且咱们最多也就只是损失了早先在那敬香楼中买纸花的一万玉钱。至于百万玉钱从何而来,”
南山君笑了起来,缓缓说道:
“便是要我立下道心血誓,这百万玉钱,也是仙宴阁那位姜广前辈送给我的,岂是妄言?”
罗元明神情一动,皱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柳青山暗自沉吟片刻,很快就理清了南山君此番谋划的整体脉络,感慨叹道:
“倘若一切顺利,一旦在那其中有人真与云公子的失踪有关,必然暴露无疑,并且待得此事过后,若是两位公子还肯放一放身份与傲气,为栾秀秀他们摆一场宴席,说不上全部,但绝大多数都有很大希望可以化敌为友。”
闻言如此,罗元明立刻脸色一沉,嗤笑一声。
柳青山有些莫名其妙。
南山君无奈开扇,挡在面前与柳青山以束音成线的秘法说道:
“罗兄心气之高,傲气之重,是我生平仅见,别看罗兄平日里好像只是懒懒散散,不喜出门,甚至不爱与人说话这其中固然有些性情懒惰方面的原因,但更多还是因为瞧不起人,所以让他放下傲气大摆宴席这种话,以后还是莫要再提。”
柳青山这才恍然。
南山君将折扇打在左手手心,使之合起,目光望向冰崖下边正在眯眼皱眉沉思的罗元明,待其重新开始把玩那只手捻青玉葫芦之后,这才笑问道:
“罗兄以为如何?”
罗元明动也不动地转眼看他,带着一些审视的意味,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懒洋洋地挪了挪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背靠冰崖,半躺半坐。
“就依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