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双劫
韦右不声不响离开了那座独栋小院,出现在客舍这边。
一座座房屋,大大小小横七竖八,胡乱且随性地排列着,像是一把大大小小的豆子被人随手丢在了地上,不仅找不出任何规律,并且一眼看去,道路总是歪歪扭扭,宽窄不齐。大多数人当然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只有一少部分人,像是秦九州那种正儿八经的符箓派修士,才能触类旁通察觉一些客舍房屋如此分布的端倪,而若换做冯铄那种阵法大家,就可以很轻松地看明白了,这片客舍房屋不仅属于补天阁的那座护阁大阵,是其中的一部分,同时还是可以单独拎出来的另一座阵法,只是具体来历、神妙之处,以及可有可无的真名,就全然没有任何了解了。
韦右缓步走在宽窄不齐的街道上。
冰面其实也不平整,偶尔会有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高低起伏,或者坑坑洼洼。
不过很少有人在意这些。
然后韦右就瞧见了其中一处冰面微微隆起的地方,秦九州正蹲在那里,双手托腮,兴致缺缺地观察下方微微隆起的阵法灵纹,偶尔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比比划划,但很快就没了继续琢磨下去的兴致,叹一口气,起身扫了扫身上沾到的冰渣碎雪,转身离开。
两人在一狭窄逼仄的“小巷”当中,恰好碰面。
两边房屋一大一小,靠得很近,“小巷”堪堪容许两人并肩而行,一边肩膀贴着肩膀、一边肩膀贴着墙壁的那种,极为勉强。
目光对视,互不相让。
许久之后,韦右正要有所举动,后退出去,将路让开或者绕过旁边的房屋去走另一条“小巷”,秦九州却忽然背着双手走上前来。眼见于此,韦右眼神微沉,立刻打消了原本退让的想法,不动如山,依然堵在这条狭窄小巷的尽头。
秦九州最终停在韦右面前六尺左右,微笑说道:
“韦副阁主好兴致,竟然还有时间闲逛散心。”
韦右笑道:
“补天阁今日已然不比往日,没有太多繁琐杂乱如麻,随便理一理就能全部弄清楚了,之后自然会有一些闲暇时间,可以到处走走,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秦九州摇了摇头,以束音成线的秘法缓缓说道:
“若是寻常也就罢了,自然会有很多时间可以闲逛散心,可补天阁如今正在白先生亲手布置下来的大考之中,还未结束,身为主考官的韦副阁主,又岂能这般玩忽职守?”
闻言之后,韦右眼神微微一变。
秦九州忽有面露恍然之色,转过头去看了看,也不知是具体看了什么,继续束音成线,笑着问道:
“也可能并非玩忽职守,而是有事要做?镇压徐老道的那个客舍房间,是不是就在这个方向?”
韦右神色凝重,却见秦九州忽然笑了起来,神色玩味,韦右这才恍然惊醒,立刻强行压下体内已经悄然翻涌的气机,随后稍作沉吟,抬脚轻轻一跺,在这狭窄小巷之中,冰面之下,立刻就有一道极为粗壮的灵纹缓缓亮起朦朦白光,将他二人笼罩在内,不仅没有惊动任何一人,并且白光如雾,在其笼罩之下,可以遮掩身形、可以隔绝他人神识查探、可以避免旁人听去两人口中言语。
慎而又慎。
做完了这些,韦右方才沉声问道:
“你怎知晓此次大考之事。”
秦九州摇了摇头。
“白先生又没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也不是考生,更不是考官,怎么可能知晓这些,只是身为一个局外人,纵观事态发展之后,就隐隐有了一些猜测而已,可我毕竟不好轻易离开客舍这边,也不可能跑去极北之地与白先生问询真相,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猜测是真是假,是对是错。”
说到这里,秦九州的眼神就再一次变得玩味起来。
“韦副阁主,身为这场白先生亲自布置下来的大考考官,是不是很担心出现疏忽差错?心里很紧张?”
韦右眼角一跳,咬牙切齿道:
“你在诈我!”
秦九州哈哈大笑。
“韦副阁主的心思还是好猜呀,就连平日里总是端着的架子都给忘了。”
韦右眼角再次跳了一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怒火,恢复冷静,暗自沉吟片刻,缓缓问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秦九州耸肩笑道: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可你如果真以为我是只靠这个才能猜出事情真相,那也未免太过小觑我了。论起打打杀杀的手段,我肯定不如云温书,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得承认,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打不过他,但在读书以明智的方面,云温书却比我差了十万八千里也不止。所以如果早些年前,我是打心眼儿里想要弄死云温书,又哪里轮得到姚自启那个家伙,各种法子,阴谋、阳谋、鬼谋、奇谋,不说一万也有八千谁让我走了这么一个偏门路数,是书就读呢。”
秦九州忽然话锋一转,神神秘秘问道:
“韦副阁主,你猜我当年炼虚合道之时,是以何物合道?”
韦右有些莫名其妙。
秦九州也没指望韦右能够给出答案,手一伸,便取了自己那把用来装模作样的折扇出来,拇指食指用力一撮,啪的一声极为响亮,然后挡在胸前轻轻摇晃,故作风流状。
“四个字,大智若愚!”
韦右这次听明白了,反唇相讥道:
“那不就是个傻子?”
秦九州摇扇动作猛然一顿,脸膛黝黑,冲着韦右翻了个难得一见的大白眼。
韦右便继续冷笑讽道:
“黑眼珠小,翻白眼确实轻松,一下子就全部都给翻上去了。但白天还好,夜里可不许这么做了,否则万一吓到了孩子,还以为是瞎了眼睛的恶鬼找上门来,三魂七魄都得被你吓得跑干净!”
秦九州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他将折扇一晃,哗啦一声重新合起,笑着说道:
“说正事儿吧。白先生暗中安排下来的这场大考,究竟为了什么,我是可以猜到一些的,不说完全是为虚族即将逃离虚无禁地未雨绸缪,但也有着绝大部分的原因都在这件事上,所以我才不曾与乌瑶夫人和孟仙子说破此事,毕竟是白先生的大计嘛,而且其中还有很多事情是我没有弄懂的,倘若真要胡乱去说,万一耽搁了白先生的某些布置,那我岂不就是死不足惜了?”
韦右皱起眉头。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秦九州反而低头沉吟起来,将韦右晾在一旁,不予理会,直到许久之后,这才叹了口气,摇头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太想说的,毕竟白先生有着耳闻天下事的天赋神通,一些让我比较担心的事情,捉摸不定的事情,白先生应该全都心里有数,又何必我来操心这些?便是有些话想说,与你说了也没什么大用,平白浪费口水罢了”
秦九州话音一顿,话锋一转,微笑说道:
“但有一件事,我还真想与你问一问,白先生是否已经与你说过,这场大考做得如此偏激,难免留下许多后患,应该如何收场?”
韦右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白先生不曾与老夫说过此事,但以老夫之见,倘若事情真要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大不了就是白先生亲自出面解释一番,虽然未必能够彻底免除后患,可到底也会有着不小的作用。”
秦九州神色鄙夷,撂下一个满是嫌弃的眼神之后,没再说话,转身就走。
这条狭窄逼仄的“小巷”,重新变得畅通无阻。
韦右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压下心头怒火,没有追上前去纠缠不休,手掌虚压,将此间灵纹平复之后,便抬脚走出小巷,脚步缓慢,同时也在暗自斟酌,之后见到徐老道,是要实话实说,还是要像之前暗中窃取那座用来联系罗元明的万里传音阵一样,直接借着此地阵法偷偷窃取那只青玉葫芦。
两种方式,各有好坏。
后者当然比较轻松,只是做法有些不太正当,并且过程也是较为繁琐,需要找人冒名顶替徐老道,将那青玉葫芦交给罗元明。韦右心里早有人选,可毕竟还没来得及安排下去,所以难免需要多费时间,同时此事也会惊动徐老道,一旦被其窥破真相,又该怎么处理,又是个麻烦。
相对而言,前者就会比较繁琐,需要多费口舌,只是自己知道的幕后真相其实不算不多,倘若真要和盘托出,被徐老道使劲追问秦九州最后问出的问题,肯定不好回答,毕竟他是真不知道白先生的具体打算,也不知道如今已是众矢之的的罗元明,又该怎么才能脱离这座越卷越大的漩涡。
这件事,似乎关系到罗元明最终给出的答卷。
倘若答卷能让白先生满意,可能答卷本身,就是脱离漩涡的关键,可若白先生并不满意
韦右最终在一并不起眼的客舍门前停下脚步。
屋里便是那位每日忧心忡忡,借酒消愁的徐老道。
韦右站在这里沉吟许久,最终还是怅然一叹,抬脚轻轻一跺,冰面下方,立刻就有灵纹阵法绽放光芒。干脆也不暗中窃取了,直接强夺,所以阵法光芒落定之后,韦右手里就已多了一只造化清气根源炼制而成的青玉葫芦,屋里也随之传来一阵臭不可闻的骂声。
韦右黑着脸,只当没有听见,转身离去,准备着手联络冒名顶替徐老道的心中人选。
数日之后,客舍附近,忽然传来一声巨大轰鸣。
又有人以蛮力强行撞破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声响巨大,引来了不少人出门查探,身为此间副阁主的韦右,自是及时到场。只是等到众人瞧见来人之后,绝大多数,神色古怪。
又一个韦右。
秦九州站在如今已经只剩他与那只青丘狐的客舍屋顶,面露意外之色,看一眼就在不远处的那位韦副阁主,又看一眼客舍范围外边那位刚刚横渡虚无而来的韦右,稍稍思量,就立刻明白过来,随后便以心声悠然叫道:
“阮瓶儿,你师父来了。”
隔壁客舍,忽然有人急匆匆地推门而出。
是位中人之姿的村野姑娘,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甫一出门就开始左右张望,没找见人,又往前面小跑几步,然后伸长了脖子目光看向之前那声巨大轰鸣传来的方向,正好对上那位横渡虚无刚刚落地的韦右目光看来,眼神当中隐有一些无奈之色,却也并未多说,端着韦右平日里那副仙风道骨的副阁主架子,举步走入客舍范围,与那本就身在此间的韦右目光对峙。
不少护道人已经回过神来,有些人面露好奇之色,不断比较两个韦右身上的不同之处,也有些人,则是死死盯着那位横渡虚无而来的韦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甚至气得须发皆张。
但到最后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这个韦右,直接就被韦右依靠护阁阵法强行带走了,甚至没能来得及跟阮瓶儿打个招呼。
其实就算想打招呼也不能,至少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否则后患无穷。
阮瓶儿当然明白其中道理,只是难免觉得有些可惜和失望,瞧见两个韦右已经离开之后,就悄悄返回客舍屋中,继续如同往常一般,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枯燥生活。
秦九州同样觉得有些可惜,还想着韦右这位其实脾气绝不算好的副阁主,会一时怒火攻心,直接当众揭穿了这位千面郎君的真面目,也好让他瞧一瞧,这位仇人满天下的千面郎君,究竟是男是女,长得怎么模样。
没有乐子可以看,便重新返回客舍屋中。
小狐狸依然趴在对面那张床铺的床头处,白绒绒一团,一声不吭,安静修炼,全然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甚至就连云泽失踪一事,也从未上心。
秦九州站在原地想了想,忽然走上前来,坐在那张床铺上,与它问道:
“小家伙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狐狸睁开眼睛看他一眼,眼神冷漠,然后起身前肢下压,伸了个懒腰,换个姿势重新爬了下去,将脑袋缩在绕到前面的尾巴里面,不予理会。
秦九州咧嘴一笑,干脆脱掉鞋子转过身来盘腿而坐。
“你眉心处那点藏不住的朱砂红,真以为我不知道是个什么?道心血誓,对吧?而且还是很大的那种。恰好我曾在一古籍当中读到过,很早之前,这世上曾经有过一种名为血契的道心血誓,一旦许下,就会沦为他人附庸,除去主死仆死这种十分常见的情况之下,甚至是连本该属于自己的大道偏颇,也会一并贡献出去。当然这种说法是真是假,早就已经无从考证,不过许下血契之后留下的那点朱砂红,确实无论如何也都掩藏不住的,这一点在那古籍当中,被撰书之人写作‘毋庸置疑’,后又提到,这种血契之法曾经极为盛行,却被近古人皇视如阴毒手段,便亲自出手,将其毁尽。”
小狐狸仍是无动于衷。
于是秦九州便继续说道:
“近古人皇真名姓云,故在当今天下,云姓极少,偏偏云泽也姓云,身后又有位于东海某处的云家虽然十万年来世间皆传,近古人皇与竹海洞天的那位从未有过任何子嗣,但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其实他们二人早有子嗣,只是不为世人所知,甚至依靠某种方式活到了今天?”
闻言之后,小狐狸晃了晃尾巴睁开眼睛,仍是趴卧不动,斜眯他一眼,之后就用尾巴盖住眼睛,仍是不予理会。
秦九州面露意外之色。
“不对吗?”
依然没能得到半点儿回应,秦九州也就不再坚持,悻悻然叹气下床,重新穿好鞋子之后,就这么坐在床沿上,眉关紧蹙,难得面上露出认真思索之色。
这一天,柳青山来到九层经塔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进门之后,仍是照旧与那将头埋在柜台后面的冯铄拱手作揖,打了招呼。按照以往的习惯,这种时候冯铄很少抬头理会,最多就是随口应上一声,便就此作罢,而柳青山也从不计较这些小事,就会兀自前往经塔六层也或七层。只是今日不知怎的,打过招呼之后,柳青山正要离开的时候,冯铄忽然抬起头来,叫他一声,柳青山心感意外,却也依然止步,转回身来走上近前,再次拱手作揖,叫了一声“冯长老”。
冯铄笑眯眯地上下打量柳青山,并且开门见山直接说出自己将他叫住的目的,而是问了一些柳青山最近修炼读书方面的事情,尽管有些狐疑不解,可柳青山却也并未隐瞒,一五一十全部道来。
读书方面,自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柳青山虽然不似天权麟女那般是个文曲转世的鼎炉体质,在读书一道好似驾车骑马走大道,日行一千,夜行八百,却也天生身负浩然正气,哪怕比不上天权麟女,也能攀登书山如履平地。
不过修行方面确实有些不算太大的问题,究其缘由,还是在于补天阁里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沸沸扬扬事情,使其分心,便在一定程度上耽搁了修行。
倘若再要继续深究下去,则是源于柳青山的一次自问。
视而不见君子乎?
说到这里之后,柳青山就低下头去,眉关紧蹙,似乎心中有结,不能解开。
冯铄深深看他片刻,略作沉吟之后,便反问道:
“柳青山,你会有此一问,其实本就已经说明了很多,就好像在你看来,罗元明最近一段时间做出的事情,哪怕不是错得彻头彻尾,也仍是错了。而儒家毕竟是以仁字作为立足之本,既然是错的,那么哪怕此事本质上与你无关,也于理而言,应当出面阻拦,可你为何不肯出面,是在担心什么,或者迟疑什么,在你心里可曾清楚?”
柳青山苦笑一声,无奈叹道:
“不仅打不过,而且说不过。”
冯铄便笑问道:
“不曾打过怎知打不过?”
柳青山摇头说道: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又何必打过。”
冯铄又问道:
“不曾说过怎知说不过?”
这一次,柳青山没能直接回答,而是低头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
“于理而言,罗公子不分青红皂白,只因一己之见,便胡乱出手,殴打他人,自是不对,谓之不仁、不礼、不智,可于情而言,罗公子诸般作为,却又是为寻找云公子下落,初心无错,谓之讲义、讲信。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虽是错去其三,对去其二,可若真要争辩起来,就会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所以哪怕能够得到一个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我二人谁都说不过谁,最终落到一个不欢而散的结局。可若情况再差一些就会变成秀才遇到兵,我跟别人讲道理,别人跟我讲拳头。”
冯铄故作恍然状。
“说到底,还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柳青山面露苦笑,无奈点头,然后叹了一口气,苦涩说道:
“古代圣贤留下的道理,其中一些,好像不是那么有道理。”
冯铄深深看他一眼。
竟然能让这位天生身负浩然之气的读书种子说出这番话来,实属不易。
症结很深。
于是冯铄便暗自琢磨了片刻,等到打好了腹稿,理清了关键,便开口问道:
“你对赢家可有了解?”
柳青山闻言一愣,有些莫名,但也还是点了点头。
“有些了解。”
冯铄又问道:
“可知赢家赖以长存的处事之法?”
柳青山回想片刻,缓缓答道:
“先知因果,再定立场,后判对错。”
冯铄满意点头,笑问道:
“前因后果自是不必多说,全都被你看在眼里,可你是否想过自己的立场?”
柳青山点头道:
“与我无关,事外之人。”
冯铄又问:
“以事外之人看待此事,对错如何?”
柳青山愕然,面露狐疑之色,却见冯铄面露认真之色,便有些无奈,言简意赅道:
“于情无错于理错。”
不等冯铄再问,柳青山就已经提前说道:
“倘若真要按照赢家的那套处事之法来对待此事,无非就是于情当助,于理当罚。这种做法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并且还是最优之法,就像前些日子,米迦列对罗公子出手的那次,不就是先罚后赏?虽然做得较为隐秘,可我确实看到了,并且当日观战之人为数众多,也绝不止我一人有所察觉,若非如此,这段时间以来,又岂会多出这么些人在找罗公子?只是大家谁都不肯明说罢了。当然我不是在说米迦列的做法存在问题,恰恰相反,这种赏罚分明的处理方式,至少在我看来,正是不二之选。”
这一次,轮到冯铄有些莫名其妙了。
“那你”
柳青山摇头叹道:
“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然见不仁,视如不见,又岂是君子所为?”
冯铄语滞,这才终于明白过来柳青山究竟是被困于何处,一时间臊得老脸通红。
而在一旁,自是从头到尾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的云泽,则是憋了许久,到此刻,终于忍不下去,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倘若不是因为身上还有那座压力一直都在悄然增长,始终压在他的极限处的简易阵法,甚至有些想要拍手称快。
冯铄抬手用力搓了搓满是褶皱的苍老脸颊,然后趁机悄悄转头,张开指缝,瞪他一眼。
云泽根本于此无所谓,反而更加幸灾乐祸。
“冯老头儿啊,你好歹也是经塔里的守经长老,没曾想,竟然是个读书不多的,就连人家说了什么都听不明白,还想倚老卖老指点迷津?有这时间,倒不如多去翻一翻书本,等你能够听得明白柳青山说了什么的时候,再来论道吧!”
冯铄暗里咬牙切齿,以心声骂道:
“小兔崽子,你有本事,你看书多,那你倒是说一说柳青山这般症结,究竟如何可解!”
云泽笑着瞥他一眼,取了一坛新的梨花酿出来,颇为费力地掀开酒封,又颇为费力地举起酒坛喝了一大口,这才心满意足哈出一大口酒气,脑袋后仰,靠着墙壁悠然说道:
“我可没那本事,看书也不多,吃过的饭还没您老人家吃过的盐多,哪里知道这般症结如何可解。”
冯铄脸膛发黑,心里一阵骂骂咧咧,手掌又在脸上搓了两下,这才终于拿了下来,怅然一叹,干脆舍下脸皮不要了,直接越过此事,打从气府当中掏出一只白玉瓷瓶搁在柜台上层桌面上,沉着脸道:
“之前的事情就当我没说过,这是给你的谢礼,拿走,滚蛋!”
柳青山闻言一愣,目光看向那只白玉瓶子,面露疑惑之色,随后摇头说道:
“无功不受禄。”
冯铄没好气道:
“屁的无功不受禄,这是你之前为我作证,已经放了姓云那小子离开的谢礼。当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罗元明那个兔崽子信不过我,也信不过我之前找来的那些证人,实在是烦,要不是最后你肯为我出面说话,那个兔崽子也没这么简单善罢甘休,说不得还要大闹一场。你帮我避免了麻烦,我给你谢礼,说得过去。”
柳青山这才恍然,无奈笑道:
“我只亲眼见到了云公子起身走出经塔,便将这些说了出来,小事一桩,又如何能够当得谢礼?”
冯铄一阵咬牙,火冒三丈,手掌砰然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物件,笔墨纸砚与那白玉瓶子,全都砰然一跳。
冯铄怒目圆瞠,瞪着柳青山。
“我说给你就给你,磨磨唧唧,拿了东西赶紧滚!”
云泽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白玉瓶子,眼睛一阖一开,面露意外之色,随后悄然收起自己这门武道天眼雏形的瞳术秘法,并未出声,继续小口喝酒。
柳青山苦笑不已,只得拿了瓶子。
入手瞬间,柳青山微微一愣,再次面露疑惑之色,却见冯铄满脸难看,双手按在桌面上,作势欲起,大有只要他敢再说一个不字,就会立刻动手的意思,便只得拱手道谢,转身而去。
云泽忽然停下喝酒的动作,开口说道:
“如此生机蓬勃,应该就只有灵族精血了,而且你就不再提醒一下?灵族精血离体之后,虽然装在那只玉瓶里面可以减缓耗散,可最多也就只能维系三日,并且吞服越迟,耗散越多,倘若真要被他搁在一旁不去理会,岂不是有些太可惜了?”
冯铄瞥他一眼,就只冷哼一声。
并非耗费多久,柳青山就已经来到经塔六层,只是方才得到的白玉瓶子,他却没敢直接拿在手里,尽快吞服,而是到手之后,转身的同时就已藏入气府之中,以免其中蓬勃生机泄露出去,会被某些如他这般天生就对各种气机极为敏感的妖族察觉真相。
不过在此之前,柳青山其实是想先在经塔六层逗留一段时间之后再去七层的,毕竟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经塔藏书,出现了不小的改动,其中又以第六层为最,不知为何,忽然多了不少善书出来,其中自以儒家为主,也有不少道家、佛家、法家书本,并且少了一些内容较偏的书籍。而在最新忽然多出来的这些书本当中,又有不少都是柳青山从未见过的孤本,也就难免想要翻阅一遍,时至今日,已经看完了不少,但有一些,还没看到。
却偏偏意外得到了冯铄这般沉重的谢礼,如此一来,就只好放弃六层,径去七层无人处,将这白玉瓶子里的两滴精血尽快吞服,以免其中生机泄露太多,暴殄天物。
而其登上六层通往七层的楼梯之后,眼角处,又忽然瞥见了正在角落当中独自读书的柳瀅,偶尔抓一抓头发,面露疑惑之色,然后抬头四望,却见栾秀秀正在不远处站桩修炼,无暇他顾,便也不敢擅自打扰,只能自己重新低下头去,皱着小脸,苦思冥想。
柳青山瞥见了书里的一些内容。
是一佛家经典,这一页正是一则佛门公案。
只以柳瀅如今读过的书本,明白的道理,又怎能看得懂这些往往内涵极深的东西。
柳青山暗自摇头,想了片刻,还是没有急于上楼,转而来到了柳瀅跟前。
小丫头满脸惊喜之色,却又见到柳青山竖起一根手指在口鼻跟前,立刻明白过来,双手捂住嘴巴不出声,眼睛却是忍不住笑成了月牙儿一样。
柳青山便以相对而言更加简单一些的束音成线之法,轻声询问柳瀅的读书近况。闻言之后,小丫头就暂且合起手中那本佛家经典,悄悄起身带着柳青山往旁边走去,偶尔伸手指一指,都是她在这段时间以来看过的书本,并不涉及灵决古经、武功技法之类的修行书本,柳青山便有些意外,询问原由,柳瀅不能说话,悄悄指了指正在站桩修炼的栾秀秀,柳青山就大抵明白过来,这位栾氏麟女,其实还是有些分寸的。
只是随着柳瀅指到的书本越来越多,柳青山的心里也就越发古怪,并不是因为柳瀅看过的书本多么旁杂,或者其他某些比较特别的原因,而是因为这些书本的内容太正了。
几乎全部都是劝人向善的书本。
实际上如今的经塔六层,除去那些内容是与修行有关的书本之外,全都如此。
心里忽然察觉到这一点后,柳青山便以束音成线的法子继续询问柳瀅,是不是还曾在这儿看过其他书本,如今却已找不到了。柳瀅不好说话,只是摇头,然后面上露出询问之色。
柳青山沉默片刻,有些狐疑,但也没有继续再问,只是弯腰伸手将柳瀅手中那本佛家经典拿了起来,随意翻看几页之后,这才发现,原来这本佛家经典当中记载的内容,几乎全部都是义理极深的佛家公案,便与柳瀅摇了摇头,将书本重新放回墙壁书架,然后四下环顾,很快就找到了一本含义道理相对而言更加直白的法家典籍,并且内容较为博大,涉及许多学派言论,被他递给柳瀅,又与她简单讲了一下“脚踏实地,循序渐进”的道理,顺便另外推荐了一些道理浅显的儒家典籍,这才忽然注意到,本在站桩修行的栾秀秀,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
柳青山无奈,只得叫了柳瀅一声。
小丫头后知后觉,立刻面露窘迫之色,小脸儿通红。
栾秀秀自然不会怪罪什么,只是主动上前,与柳青山说了一些貌似无关紧要的闲话,暗里藏着一些柳瀅听不太懂的锋芒,可柳青山自是心知肚明,随意回了几句之后,就随便找个理由与柳瀅告别,转身上楼。
待到一个时辰之后,就匆匆离去,只是相较于上楼之前的气机沉稳,匆匆下楼之时的柳青山,周身气机,明显有些浮动不安。
两天后。
冰山山顶附近,忽然出现一阵轰鸣巨响,抬头看去,分明可见一道狰狞裂缝印在冰山上空,紧随其后,就有一位风尘仆仆的花白胡子老道人,打从其中缓步而出,甫一落地,被寒风一吹,就激灵灵抖了个寒颤,嘴里嘟嘟囔囔骂了一句,不仅见不到半点儿身为修行高人的潇洒风流,反而一身的市井气。
黑市中的许多野修散修,大多神情古怪。
不过徐老道却也并未在意这些,哈出一口白雾之后,就匆匆忙忙火烧屁股似得跑下山来,满脸阴沉,直接一头闯进仙宴阁中,与刚刚放下手中账簿,想要出门瞧一瞧情况的姜广撞了个满怀。
看清来人之后,姜广的眼神一瞬间有些异样,但也很快就恢复如常,笑着与眼前这位徐老道埋怨两句,好似两人之间颇为熟稔。
而这徐老道也很快明白过来,与姜广笑骂几句,只不多时,姜广就忽然转过身去吆喝一声,叫了那位信得过的伙计过来,让他暂时顶替掌柜一职,又叫了一位伙计到跟前,撂下一句“尽快备上好酒好菜,我与老哥今日必定不醉不归”之后,两人便一道去了后院那边。
又两日。
深夜。
方才还是星晴月明,万籁俱寂,但在下一刻,就忽然狂风怒号,变得乌云滚滚遮星蔽月。紧随其后,便有一道苍白雷光陡然撕裂漆黑夜幕,炸响之声,响彻八方,恰如耳边擂鼓,震得人耳膜生疼。待到出门再看,就见高天之上,滚滚乌云忽然“被人”撕出一道巨大裂隙,雷霆翻涌,交织凝聚,逐渐形成一把巨大雷杵,威势骇人,强行迫开黑云,迫使这座巨大缺口逐渐变成百里之广。
劫雷巨杵直指冰山黑市,还未落下,就有无尽天威浩浩荡荡压迫下来,无形之中迸发阵阵轰鸣之响,惊得黑市众人无不脸皮抽搐,眼角狂跳。
恰此间,副阁主韦右忽然现身雷杵下方,黑市之上,面无表情,随口撂下一句“特殊之时行特殊之法”,便伸手虚抓,直接将那刚刚冲出仙宴阁,正欲凌空蹈虚去往别处的罗元明给揪了回来,五指如钩,将他一条手臂擒在手中,然后腰杆一拧,就将还未回神的罗元明给丢了出去,直接飞往极北深处。
高空之上,那座已经大如山岳的雷杵,迅速变小。
紧随其后,由此往北数百里外,忽然就有一道苍白神光隐隐夹杂青光迷蒙,连接天地。
但在黑市众人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方才此间已经退散的黑云,忽然就再次凝聚而来。
韦右这次的动作要比之前更快,直接伸手虚抓,就见某处弟子房中,忽有一道身穿绿袍的人影被迫激射而来,被韦右一把抓住一条手臂,甚至不等有人看清这位补天阁弟子的样貌,就已经腰杆拧转,将其丢出,飞去东方。
只不多时,此间往东数百里外,就有一道金色劫雷忽然从天而降,砸入茫茫冰原的某处,溅起金光如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