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4章 江湖少年
深夏时节,太阳落山还是比较晚的,所以等到卯时,戏班子已经开场的时候,天色依然极为亮堂。
许是因为之前黄灏枕绳而眠的举动所致,戏台子所在的路口,已经人满为患,俨然一副万人空巷的场面。其实出现这种情况不算意外,毕竟这座最近百年方才逐渐形成规模的新城,因为所处位置的关系,其实很少会有外乡人出现,毕竟声名不显,哪怕是些双脚丈量四方土地的行脚商,也很少有人听说过这座新城,所以城里忽然来了一拨戏班子,至少对于城中百姓而言,还是比较新奇的。
不过这种局面,却让黄胖子有些始料未及,就连忙跑去后台那边,将原定的热场表演,换成了一位胸口有着一片护心毛的魁梧汉子,虽然有些匆忙,不过诸如此类的表演对于汉子而言已经熟稔于心,哪怕临时顶替,也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演了一场吐火的杂耍把戏,博得一种好评。
戏班子里有个专门负责吆喝收钱的瘦小男子,拎着一只挺大的铜锣,等到汉子演罢了最为精彩的一部分,便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将铜锣咣咣咣咣一阵猛敲,大声吆喝道:
“南来的、北往的、赶集的、上店的诸位父老乡亲,小人我初到贵宝地,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空闲的捧个留场,喜欢的捧个情场,小的这里先行谢过了诶!”
吆喝之间,便将铜锣翻了过来,在人群跟前走过一趟,得了不少看客的赏钱,再回来一趟,又得了一些。
虽然大多都是不太值钱的铜子儿,可俗话又说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所以无论瘦小男子还是身为班主,如今却已不再上台的黄胖子,从来都是十个铜子儿不嫌多,一个铜子儿不嫌少,有赚就好。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附近酒楼当中正在喝酒的穆红妆。
林青鱼原本睡得正香,也被铜锣声惊醒,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与坐在对面吞云吐雾的耗子杨问了一嘴,这才知晓原来是之前那个戏班子已经开场了。扭头再看,可不是已经到了黄昏之际,远处天边金灿灿一片,浮云几朵,煞是好看。
穆红妆正坐在窗台上,双脚悬空放在外面,手里拎着一只酒坛,醉醺醺的模样,瞧着台上的吐火杂耍。
其实没啥看头,至少对于穆红妆而言,不管吐火还是走索、登杆之类的杂耍,都是轻轻松松简简单单的事情,便只看了短短片刻,就已全然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手臂一撑,回到厢房,瞧了瞧已经醒来的林青鱼,又看了看旁边的耗子杨,笑问道:
“吃好喝好了?”
耗子杨点点头,稍作迟疑,开口问道:
“这就要走?不在城里住一夜,等到明早再赶路?”
穆红妆摇了摇头,将酒坛当中仅剩的最后一口酒水仰头喝光,打了个酒嗝。
“不等了,我也不是从没走过荒野夜路,出不了啥事儿。”
说着,她又拍了拍胸脯,竖起拇指道:
“更何况咱们修行中人,一身正气,啥也不怕!”
耗子杨苦笑一声,瞧了瞧心情明显越发低落的林青鱼,又看了看摇摇晃晃还在找酒喝的穆红妆,皱着眉头,吧唧吧唧抽了两口老烟杆,到最后,还是没有没有开口,打算等到这位穆红妆离开之后,再跟那位江湖游侠儿说些掏心窝的大实话。
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剩酒的穆红妆,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招呼一声,领着两人出门下楼,只是临出门前,她又将那掌柜叫了过来,要了几坛不算太好的好酒收入气府,留着赶路途中解渴用。
林青鱼闷不吭声与伙计一起去了趟后院,将自己那匹枣红大马牵了出来。
出门之后,穆红妆抬头瞧了瞧东边的灿灿余晖。
从这里开始,先往距离最近的东城门走,出城之后就有一条比较宽阔的大路,期间需要经过几座草木丰茂的连绵山脉,然后折转南下,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东-明城,要比由此南下的那条小路好走很多。
不过耗子杨与林青鱼,就要往西走了,这是前者那位羊胡须的土夫子,早有计划的路线,想要顺便拜访一位早年间脾性相投的老友,之后就会一路往西,想要去那声名远扬的剑气小镇碰碰运气,看一看能否有机会撞个大运,得到那份只在传说中的剑气传承,当然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更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是在于林青鱼这位江湖游侠儿,早就想要去那剑气小镇游历一番。
初入江湖的年轻游侠儿,心里总会揣着这样那样的一场江湖梦,就在说到剑气小镇的时候,拿了自己那把价格便宜的破剑,将它当成自己未来肯定锋芒毕露的本命飞剑,有模有样地杂耍几下,然后俯身单腿站立,一剑刺出,再气势十足地念上一句“粗眉卓竖语如雷,闻说不平便放杯,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只觉得自己就是人间最风流。
临到末了,将剑刃一收,再挺胸而立,就好似站在天下最高山的山顶上,忽然神情变得萧索起来,哑声叹道: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但在此之前,听说了耗子杨的计划之后,穆红妆的神情就已经有些古怪,又见到林青鱼这般表现,便只是点了点头,微笑不语。
不过当天夜里,等到耗子杨跑来接替穆红妆继续守夜的时候,他就一边往自己那根老烟杆里填些碎烟叶,一边说了实话出来,穆红妆这才恍然,原来耗子杨其实早就已经知道剑气小镇的事情了,只是不想打压林青鱼的心情,这才没说。
穆红妆就问为什么,是不是他想看那傻小子闹个笑话。
然后耗子杨就笑着感慨道:
“江湖嘛,就是这样,总得自己去闯,去看,去经历,瞧一瞧江湖上的风云莫测,经一经江湖上的人情世故,尝一尝江湖上的美酒佳肴,这才真叫闯江湖。哪能只听人说啊!”
临到末了,耗子杨又笑道:
“反正傻小子心大,最多也就是得知真相的时候会有些失望,等他见到了剑气小镇的风土人情,转眼就忘。”
重新想起这件事的穆红妆,忍不住咧嘴一笑,与耗子杨对视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同样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
林青鱼有些摸不着头脑。
路口那边,忽又传来一阵扰人的铜锣声响。
耗子杨在鞋底磕了磕手里的老烟杆,感慨道:
“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免得伤感,只望穆姑娘此去一路顺风,倘若有缘,江湖再会。”
林青鱼牵着那匹枣红大马,有些眼眶泛红,便抬手用力抹了抹眼睛,深吸一口气,神情郑重抱拳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天涯未远,穆姑娘,咱们江湖再见!”
穆红妆闻言,再看这位江湖游侠儿一边眼眶黢黑、一边眼眶通红、又满脸郑重的模样,一下子就被逗乐了,连忙收起笑意,豪气十足地与两人抱拳,撂下一句“江湖再见”,便极其爽快地转身而去。
等到那位个子不高,却一身江湖气的姑娘走远之后,一直有些怔怔出神的林青鱼,这才猛然惊醒,双手张开围在嘴边,大声喊道:
“穆姑娘,再见之时,我林青鱼,必是人间最风流的大剑仙!”
耗子杨抽了一口老烟杆,叹气道:
“年纪不大,脸皮挺厚,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
远处,已经走得很远的穆红妆,忽然止住脚步,不曾转身,只是高高举起一只手,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继续迈步前行。
林青鱼神情振奋,一只手按住腰间佩剑,眼神坚决。
一炷香后。
一老一少蹲在路边,瞧着眼前这座客房价格已经是城里最便宜的一家客栈,愁眉苦脸。
耗子杨吧唧吧唧抽着老烟杆。
“真没钱?一个铜子儿也没有?”
林青鱼满脸委屈,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耗子杨心里一阵骂娘,抬手用力搓了搓肤色黝黑的苍老脸颊,稍作沉吟之后,开口问道:
“你说如果俺拿穆姑娘上次分给俺的那把灵兵抵押房钱,掌柜的能不能愿意?”
林青鱼苦闷道:
“这城里拢共也没有几个修行中人,掌柜的更不是,哪里能够认出这种东西。更何况咱们只住一个晚上,那把灵兵,要是可以换成神仙钱,都够咱们在这儿住上一辈子了。死后都能在这儿再埋两三百年。”
耗子杨点了点头。
“有理。”
随后目光看向林青鱼腰间佩剑,好奇问道:
“你这把断剑,如果卖去铁匠铺,能值一颗碎银不?再不济,二十个铜子儿也行,咱们只要一间房,稍微挤一挤,能睡。”
林青鱼神情惊恐,死死抱住自己的“本命飞剑”。
半柱香后。
左眼黢黑的耗子杨领着右眼黢黑的林青鱼,还有那匹枣红大马,一起走进客栈,在柜台上排出二十颗铜子儿,豪气干云道:
“一间末等房!”
天色渐暗。
城外十里处,火光冲天。
原本的茶水铺子,如今已被大火完全吞噬。在此之前,伙计和掌柜,也曾尝试偷偷溜走,可最终还是被人发现,抓了回来,如今全在里面,已经没了之前哀嚎声。
光头带疤的独眼龙,这才喝光了自己碗里的最后一口茶水,将茶碗一丢,带人上马,朝着城里狂奔而去。
这座最近百年方才逐渐形成规模的新城,不同于其他地方,城里没有任何修行家族,也不在哪个山上门派的辖下地界当中,便只有一座世代沿袭的城主之位,不过小镇变城的时间毕竟还短,所以时至今日,也才只到第三任。
最早的那位城主大人,也是如今这位城主的祖父,则是世代居住在此的一众居民中的某位老人,不仅德高望重,并且见多识广、博览群书,因为众望所归,便被城中百姓推举担任城主一职。而老人确也不负众望,凭借着书本看来的东西,以及早年间的诸多见闻,便效仿古代王朝,将这座小城治理得有模有样,不仅颁布了诸多条令条规、合理税收,并且招兵买马、建造城墙、设立卫队。再后来,到了第二任城主接任之后,又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执行老人的计划,广招人才,设立“六部衙门”。
到如今,所有一切都已走上正轨,俨然一副小国气象。
因为地方不大,并且民心一致,所以很多事情并不繁琐,甚至就连那位城主大人,也几乎每天都有一些空闲时间,可以随意闲逛。
像是今晚,那位身材清瘦的城主大人,便在用膳之后,换上自己有且仅有的一件华贵锦衣,动身去了城楼最高的南城门处,想要瞧一瞧入夜之后城里的景色,顺便吹一吹夜里的凉风,想一想未来的长远谋划。
登高望远,可见万家灯火,太平长安。
但城主大人却有些心事重重。
无他,皆在长远谋划中的“靠山”二字,有关此事,哪怕只是稍有不慎,就会变成引狼入室的可怕局面。
山上人总是在说“以人为本”,可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几个?
夜幕降临,戏台子两边已经挂上了灯笼,戏台子下边,依然人满为患。
少年黄灏浓妆艳抹,正在台上耍着花枪,一连几个难度极高的动作之后,博得一阵喝彩叫好声,随后唱罢了自己的戏份,便转身下台,将花枪丢给了正在后面等候的黄胖子,便匆匆忙忙跑去洗掉脸上的浓妆,之后还有几个杂耍,也需要他这少班主亲自上台,一个是吞剑,一个是顶枪,还有一个作为最后大轴戏的,则是胸口碎大石。
但这还是黄灏第一次上台表演这些杂耍。
黄胖子将那花枪随意丢给了旁边一人,跟上前来,瞧着正在洗脸的黄灏,迟疑片刻,忽然说道:
“万两啊,其实咱们这也是为了挣钱讨生活,哪怕就只多挣一颗铜子儿来着,也不寒碜,真的。”
黄灏一捧清水拍在脸上,闻言之后,随意抹了一把就抬头看向黄胖子,强行压下那股没有由来的心神不宁,眼神狐疑道:
“老爹,你忽然跟我说这些是要作甚?”
黄胖子呵呵一笑,一只手搁在挺拔伟岸的肚皮上,手里随意把玩着两颗包浆铜子儿,摇头笑道:
“没什么,就是瞧你刚才的脸色有些不太对,过来问一问。真不觉得自己身为少班主,还要上台表演这些吃力气的硬功夫,是件寒碜事?”
黄灏翻了个白眼,继续低头洗脸。
眼见于此,黄胖子也就不再多说,转身回去继续关注台上台下的情况,以便时时刻刻都能做出恰当的应对,避免出现冷场的情况。
洗过脸后,又脱下戏服放回原处,黄灏就暂时清闲下来,台上台下的情况自有经验老道的老爹照看,无须操心,就干脆在附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盘坐下来,悄悄按照师父传授的法门呼吸吐纳,想要以此平复心头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除去枪法、拳法与灵决古经之外,自称酒中仙的那个乞丐老头儿,还给黄灏留了一门呼吸吐纳的本事,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只能“养生”而已,但说是如此,黄灏总觉得这门本事有些不太寻常,每次呼吸吐纳之后,都会觉得身体轻松、脑袋清明、心湖平静,只是乞丐老头儿不肯详说,只以黄灏如今的修为境界与眼界见识,也就无法知晓这门呼吸吐纳本事的幕后真相。
但真相如何,其实不太重要,只需知晓此法是对自己有着莫大的好处,这就已经足够了。
台上的表演,正热火朝天。
台下的喝彩,正震耳欲聋。
所以此间鲜少有人能够听到,恰在某次喝彩声足以“掀破屋顶”的时候,城南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巨大轰响。
正在呼吸吐纳的黄灏豁然起身,看向南边城楼处的烟浪冲天,神情惊恐,能够清晰察觉,方才那位出手之人,修为境界比起大半年前遇到的那个害人妖道分毫不差,甚至犹有胜出。
黄灏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心情沉重。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关注台上台下情况的老爹,略作迟疑,便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偷偷离开。
等到四下无人之时,少年眼神猛然一沉,脚尖一点,身形便从街道当中疾驰而过,顺便打从气府取了自己那杆银枪出来,提在手中,随后纵身一跃,来到一座建筑的屋顶,落定瞬间,身形下蹲,以手触瓦,已经能够清楚见到远处那座南门城楼腾起火光,当即一阵咬牙切齿,脚尖再点,以兔起鹘落之势,踩着城中某些建筑的屋顶,迅速赶去。
客栈里,其中一间狭窄逼仄的客房当中,耗子杨与林青鱼两人,正挤在一张床铺上。
其实时间还不算晚,不过耗子杨却是早早睡下,到这会儿,已经鼾声震天响。而其身旁的那位江湖游侠儿,就有些睡不着了,一方面是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怎么都有些别扭,一方面是耗子杨的呼噜声实在太大,还有一个,就是这老家伙也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洗过澡了,平时走在外面还不觉得,这会儿一起躺在同一张床上,才终于发现,这留着羊胡须的土夫子,是真他娘的臭不可闻。
林青鱼捏着鼻子,百般无奈。
等到远处传来那阵轰响声时,这位江湖游侠儿稍稍一愣,猛地翻身下床,跑去窗户那边望向南城楼处,有些惊疑不定,稍加思量,就想要翻窗而去。
只是纵身一跃的时候,刚刚出去,就被耗子杨一把抓住脚腕,丢在房间地板上。
皮肤黝黑的土夫子脚尖一点,翻身坐在窗台上,堵住了林青鱼的去路,从腰后摸出那根老烟杆,在鞋底上随意敲了两下。
“行走江湖,少管闲事。”
林青鱼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有些气恼,却不是恼那耗子杨将他摔在地板上,毕竟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是气恼这老东西又来阻他行侠仗义。
这座新城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入城之后,听着路边行人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聊,像是那位清廉执政的城主大人,最近又做了什么什么好事,像是六部衙门那些人,最近遇到了什么什么情况,或是负责城内巡守的卫队,瞧见了什么什么有趣之事,全被他们听在耳中,也就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散伙饭时,席间三人闲聊之间,也曾提到这座好似古代王朝一样的小国,耗子杨便与两人说了些自己的见解,其中就有那么一件事,被林青鱼格外上心。
按照耗子杨的说法,就是这座小城,虽然看似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城内气象歌舞升平,其实暗中有着许多问题,只是还没来得及浮出水面,而在其中,随时都有可能浮出水面,同时也是最大的一个问题,就出在城内没有在此落地生根的修士,城主背后没有足够强大的靠山。
说到这里的时候,耗子杨刻意提到了那座只有两丈高的低矮城墙,也就只能挡一挡灵智不高的野兽罢了,就连蠢如林青鱼这般的小修士,都能轻轻松松纵身翻过,不是摆设又是什么?倘若真有落草为寇的野修散修盯上了城里钱财,或者一些走了偏门路数的邪魔修士,靠人命修炼的那种,被他们纵身一跃闯入城内之后,难道要靠那些只是凡夫俗子组成的卫队?看起来虽然像模像样的,身披甲胄,手持长矛,但有什么用?还不是虎入羊群,被人来去自如?
所以自当远处传来那阵轰响之后,林青鱼就知道自己行侠仗义的机会来了。
只是眼前这个臭不可闻的老江湖,实在恼人!
耗子杨瞥了一眼神情愤愤的林青鱼,两根手指轻轻一撮,食指指尖蹿出一缕纤细火苗,被他屈指一弹,落在烟斗当中,深深抽了一口味道呛人的烟叶之后,将烟杆随便甩一甩,火苗熄灭,再抽一口。
“别遇见什么事儿都想往上冲,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本领高强的大侠了?你现在最多也就是只小虾米,让人随随便便一脚下去就能踩死的那种。知道南边刚才动手的那人什么修为不?炼精化炁境,而且还是层次很高的那种,别说是你,俺都未必能是他的对手,你要真的跑到人家跟前放肆叫嚣,塞牙缝都得让人嫌弃肉太少,还想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说完之后,耗子杨忽然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让开道路。
只是林青鱼依然站在原地,神情呆滞。
耗子杨抽了一口老烟杆,满脸讥讽地斜眼看他。
“去啊,你咋不去了?等你宰了那个不知来历的家伙,城里肯定有人将你奉为江湖豪侠,还有可能给你请个长生牌,天天早晚三炷香嘞!”
林青鱼一时间有些羞愤难当,攥着拳头,咬牙倔道:
“那也不能不管啊,你回头瞧瞧,南城楼那边都走水了,来的肯定不是啥好人,难道真要由着他们闯进城里胡作非为?!”
闻言,耗子杨转脸看去,还真见到了熠熠火光,立刻皱紧了眉头,将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抽了好几口。
林青鱼神色紧绷,沉声说道:
“离家之前,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一定要当一个江湖大侠,行侠仗义,不平则鸣,救死扶伤,惩恶扬善!还要成为天底下最风流的大剑仙!如果真要让我见死不救,肯定会道心崩坏。若是”
说着,林青鱼便抬手按向腰间,落空之后,这才猛然想起,自己那把“本命飞剑”已经换成了二十颗铜子儿,一时间有些神色僵硬,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双手负后,继续沉声说道:
“若是道心崩坏,那我还当个屁的江湖大侠、风流大剑仙,干脆回家继续种地得了!”
耗子杨瞥他一眼,嗤笑道:
“凡人帽子都没摘掉,你有个屁的道心!”
林青鱼一阵脸红,咬牙切齿,梗着脖子道:
“要做风流剑仙,要做江湖大侠,这就是我的道心,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如此!”
耗子杨沉默下来,一口一口抽着老烟杆,吞云吐雾,偶尔看一眼满脸倔强的林青鱼,再回头看一看远处逐渐壮大的火光,沉默许久,这才嗓音沙哑道:
“不怕死?”
林青鱼哼了一声,昂起头颅。
“纵死侠骨香!”
耗子杨扯了扯嘴角,有些头疼。
这孩子其实哪儿哪儿都挺好,就是有些时候,脑子里面拎不清楚,偏偏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也是以前读过一些书,可怜自己读书不多,实在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
耗子杨又抽了两口老烟杆,皱着眉头迟疑不决。
隔着窗户,眼见远处已经火光冲天,一声声轰响紧随而来,城内已经不少人察觉到南城楼异样,逐渐混乱起来,林青鱼便有些急躁,猛地一步冲上前来,将手伸到耗子杨跟前。
“穆姑娘之前分给我的那把灵兵,赶紧给我!”
耗子杨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搓了搓脸颊。
林青鱼急得瞪眼跺脚,眼见耗子杨没有动作,便直接扑了上去,双手在他肚皮上一阵乱摸,想要打从气府当中拿回自己那把趁手兵刃,气得耗子杨一脚将他踹翻出去。
“就你这点儿本事,去了也是送死又送钱,在这儿等着,俺先过去瞧瞧情况!”
撂下这句话后,耗子杨就不再迟疑,张嘴咬破食指指尖,以精血涂抹在老烟杆顶端,敲了敲窗台,手腕一抖,烟杆一晃,就凭空勾出一道道灵纹游弋而动,将这狭窄逼仄的客房空间拘禁起来,随后手掌一按窗台,飞身而去,几个兔起鹘落之后,就已经只剩蚂蚁大小的背影。
林青鱼哎呦哎呦地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好半晌才终于爬起身来,嘴里一阵骂骂咧咧,想要翻窗跟上去,却被无形中的阵法阻住,又转身开门,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拽开,最后气得咬牙切齿,退到窗台附近,猛地一个冲刺跳跃一肩撞去,非但没能撼动阵法,反而自己摔了个四仰八叉,脑袋重重磕在地板上,当场两眼一翻,昏死在地。
片刻后,耗子杨已经赶到南城楼附近,身形藏在一座高大建筑的屋脊后面,悄悄起身看去,恰好见到城门里面的那条宽阔大路上,之前那个戏班子里的气府境少年,手提一杆银枪,正与一拨骑着高头大马的恶匪对峙,被四面围拢,身处险境。
这拨不知从何而来的恶匪,为首之人,是个面相凶恶的光头独眼龙,并未着急理会少年,而是正在城楼那边亲自出手,大开杀戒,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原本宽有两丈高两丈的巨大城门,也已支离破碎,散乱在地,整座城楼都在燃着涛涛烈火,偶尔传来惨叫声,格外凄厉。
少年一直想要冲破包围,前去救人,但在一拨足有二三十人的恶匪,就连修为境界最差的那个,也与少年半斤八两,境界最高的那个,更是距离炼精化炁只有一步之遥,每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围着少年缓缓转圈,神情戏谑,犹有闲心说说笑笑,讥讽少年不自量力,竟敢多管闲事,杀了他们寨子里外出做事的那么多弟兄,也不知道大当家的之后是否会将这位年轻少侠“奉为座上宾,好好款待”。
耗子杨躲在暗处,悄悄听了片刻,这才明白事情始末。
原来又是一个喜好打抱不平林青鱼。
耗子杨有些头疼,怎么这些江湖上的小辈,都是如此年轻气盛,不计后果?
尤其少年还跟孑然一身的林青鱼有所不同,在他身后,可还有着那么大的一个戏班子,一大帮人,行侠仗义、除恶扬善之前,就不想一想后果?就不想一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牵连身边那些世俗凡人?或者有本事斩草除根、毁尸灭迹也行呐,偏偏没那本事,还非得揽这“瓷器活儿”。
到这会儿,城楼那边的那个光头独眼龙,已经杀光了南城门处数量有限的卫队士兵,手里还拎着一个华贵锦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城楼围墙上,故意将那中年男子高高举起,让少年可以清楚见到,然后咧嘴狞笑一声,往后一抛,就将这一大活人丢进火海。
哀嚎惨叫声刺耳无比。
少年睚眦欲裂。
一众恶匪哄然大笑。
耗子杨眼神微微一凝,迅速再次咬破指尖,猛然按在自己胸膛上,迅速勾出几道精血灵纹,下一瞬间,其身形便如离弦之箭,打从藏身之处迅猛冲出,来到人群中间,一把抓住怒而欲狂的少年一条手臂,身形下蹲同时,撂下一句“一帮蠢货”,之后便脚下重重一踏,力劲透入地下,砰然炸裂,而其身形也已带着少年高高跃起,落在附近另外一座高楼屋顶,踩碎了屋瓦,继续奔着远处而去。
那光头独眼龙微微一愣,眼神猛然一沉,手掌一按城墙垛口,便迅速追去。
下方一众恶匪,同样猝不及防,大笑声戛然而止,回想起那老头儿刚才留下的那句话后,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怒不可遏,策马狂追。
耗子杨心神紧绷,几个兔起鹘落之后,已经跑得极远,回头瞧了一眼那个紧追不舍的光头独眼龙,扯着嘴角嘁了一声,也不理会手中少年惊疑不定的询问,看了看街道上策马疾驰而来的一众恶匪,稍加细想,就脚腕一拧,猛然朝着东边冲了过去。
穆姑娘虽然修为境界没他高,可手段本事比他还大,而且此间理应还未走远,倘若有幸能够找见穆姑娘,两人联手,即便杀不了这个凶神恶煞的匪寇头领,也能逃得掉。
便是不幸没能找见穆姑娘,城东也有群山连绵,草木丰茂,也有机会可以甩掉这拨山贼恶匪。
黄灏几次追问,没能得到回应,便开始挣扎起来。
耗子杨察觉之后,瞪他一眼,怒声喝道:
“娃娃别捣乱,俺是在救你性命!”
黄灏满脸狐疑之色,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紧追不放,大声骂人的光头独眼龙,仰头问道:
“你也是炼精化炁境,不比他差,干嘛要逃?”
耗子杨脸膛一黑。
“修为差不多就能打得过了?你以为修行中人谁都擅长与人厮杀?明知打不过,不逃等死?”
黄灏瞥见了耗子杨胸膛上的几道灵纹,大抵明白了此人的身份,应该是个野修散修土夫子,并且还是专精风水堪舆的那种,虽然也会经常打打杀杀,但更多还是精通一些旁门左道的手段,用来破解凶险,如果真要正面厮杀,肯定不比脑袋别在腰带上杀出一条血路的山贼恶匪。
少年默默叹了口气,继续问道:
“那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这帮混蛋,肯定不会放过咱们的。”
耗子杨道:
“你就只管老实听话,俺自有主张。”
闻言,黄灏稍稍安心。
土夫子的手段他也曾经听说过,往往层出不穷,并且诡异莫测,尤其一些手段比较厉害的土夫子,除了灵纹以及某些偏门手段之外,甚至能够借助山水气运和龙脉之气与人厮杀。所以诸如此类的土夫子,最擅长的两件事,除去挖人祖坟之外,就是掌控地利。
却也不知占了地利之后,能否打得过那个光头独眼龙。
黄灏偷偷瞧了瞧这个邋遢老头儿,默默叹了口气。
城东。
早已走出城门的穆红妆,确未走远,而是已经偏离了辗转在几座山脉之间的大路,登上了紧邻城池的那座大山。
之前还在山下的时候,穆红妆就已经看出了这座山的与众不同,若在世俗凡人眼中看来,或许并不存在什么不妥,只会觉得这座草木丰茂的大山,莫名其妙显得有些昏暗,可若不是特别注意,很难察觉。可一旦落在修士眼中,哪怕并不精通此道,也能隐隐察觉笼罩在这整座山上的无形气机,极为暴虐且阴冷,像是有着一只怨气戾气极为浓重的阴鬼邪祟,在此落地生根。
不过最让穆红妆感到在意的,还是一位打从城里出来之后,便直奔山上的青衫老者,看起来好像身上有些书卷气,很像一位说书先生。然其刚刚一脚踩在这座山上,那无形中的暴虐气机,就立刻变得汹涌起来,像是滚烫的热油当中被人倒了一碗清水进去,沸腾不已,以至于山林之间,阴风阵阵,鬼哭狼嚎。
穆红妆以自身修为散去醉意之后,就尽力收敛自身气机,暗中尾随此人,登山而去。
直到山顶处,穆红妆藏在一棵古树的丰茂枝叶间,亲眼见到那位青衫老者,站在一座荒草丛生间的破败神龛跟前,面带微笑,将折扇打开,轻轻一闪,就立刻传出了一阵杂乱人声。
再之后,青衫老者便悠然自得站在一旁。
杂乱声响逐渐安静下来,随后传出一道惊堂木拍案之声,有一老人嗓音,缓缓开口,念了一首定场诗后,便讲了一则三百年前有关某位山神娘娘的故事。
待得故事讲到天灾过后,山神娘娘这才终于现身的时候,声响立刻变得杂乱起来,无数骂声刺耳难听,不知是有多少人,极尽侮辱之能,更有许多老人嗓音夹杂其中,肯定此事并非虚假,乃是祖上流传,就让骂声愈发多了起来,种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神龛剧烈晃动起来,山林间,阴风四起,有女子呜咽之声,哀鸣不止,言语混乱地努力解释,那场一连数日的酷暑大旱、地龙翻身,并非天灾,而是山上修士厮杀所致,她也从未丢下镇上百姓不管不问,而是跪在那座洞明圣地的山脚下,为了他们磕头数日,又亲手掏出了自己身上数年道行,这才终于求来圣主出手,以她数年道行辅以神仙手法,修复了这片惨遭牵连之后,便根基崩溃的山河。
只是再到后来,骂声更多,那座破败神龛就忽然安静了一个瞬间,紧随其后,便有黑烟滚滚不断溢出,阴风陡然呼啸起来,传出一阵女子近乎癫狂一般的嚎哭尖叫之声,凄厉无比。
青衫老者一双眼眸瞬间变得精光湛湛,抬手一挥折扇,趁机以某种秘法引动此间无形中的山水气运,强行灌入那座破败神龛。
藏在暗中的穆红妆,一阵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