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冥冥自有天意?
画舫顺水东行,速度不快,仅以水流推动船体而下,按照这种速度,想要打从城西走到城东,就需要极为不短的一段时间,许是得到天亮时,才能出城。
可即便如此,红香阁也依然没有插手船行的打算。
画舫三层高台上,鱼红鲤剑舞不停。
画舫一层,九名侍候女子,一曲终了,再奏一曲。
等到这艘画舫行至中游的时候,仍是未能有人得到邀请,上船与那红香阁麟女论道巫山。富水河畔,有人面带失望,对此一叹便罢,有人浑浑噩噩,宛如行尸走肉,有人追船而去,兀自不肯罢休,却无论如何,看过已是看过,不得登船,便无法登船,倘若还要有人仗着修为境界强行登船,那些受邀前来负责坐镇此间的圣人修士,也断然不会手下留情。
临水酒楼中。
早先被瑶光圣主刻意为之,险些丢掉一条命的少女鹿鸣,已经悠悠醒转,果真如同秦九州所言,前后约莫三个时辰,即可恢复无恙。因而等到少女懵懵懂懂坐起身来的时候,虽然仍是有着相当不轻的后怕,却也很快就重新变得活蹦乱跳。
阮瓶儿伸手拽了拽正在大吃大喝的鹿鸣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提醒她,之前那段时间,柳瀅一直都在她的身边帮忙照看。
闻言之后,鹿鸣眨了眨眼睛,用力眼下嘴里的食物,回头瞥一眼旁边分明已经听见了阮瓶儿口中所言的柳瀅,小丫头脸颊红红,瞧见鹿鸣转头看来,连忙摆了摆手,用力摇头。
“没关系的,我只是,只是”
鹿鸣用力翻了个白眼,回过头去,继续大吃大喝。
柳瀅见状,愣了一愣,还以为两个人的关系真能修复一些来着,却不想,仍是糟了白眼。可怜兮兮的小丫头两只手揪着衣角,有些委屈,实在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竟然会让这位鹿姐姐如此讨厌她。
鸦儿姑娘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弯腰将她抱在怀里,转身走去另一边,不太愿意理会那个不知好赖的家伙。
项威抿了抿嘴角,看向鹿鸣的眼神有些阴郁,却也不曾多说什么,转身搬了张椅子就在旁边坐下,一边看向下方那条缓缓流淌而过的富水河,一边独自喝着闷酒。
景博文已经重新回到观景厢房,木河镇少女谢安儿如今应该还在秦九州身边,至于两人之间的那些恩怨又已如何,从景博文的脸上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在闭目养神的云泽,回头看了一眼景博文,后者只摇头一笑,并未多说,云泽也就不再干预这件事,恰好见到鹿鸣小跑着凑上前来,油乎乎的手里拿着一只大鸡腿,过来之后,小脸一扭,将鸡腿高高举起。
“给你的。”
云泽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头。
“为什么?”
鹿鸣破天荒地脸上红了一红,然后狠狠瞪他一眼,将那只鸡腿格外强硬地塞到云泽手里。
“说了给你你就拿着,什么为什么,哪有为什么,这么多废话,跟个老妈子似得!”
说完之后,鹿鸣就冲着云泽做了个鬼脸,然后扭头就跑,重新回去之前的位置上继续埋头苦吃,筷子都给丢倒一边,直接下手去抓,旁边的阮瓶儿满脸无奈,然后抬头看了眼云泽这边,嘿嘿一笑,偷偷摸摸伸手指了指旁边闷头大吃的鹿鸣,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继而捂嘴偷笑。
意思是少女有些抹不开面子了。
云泽哑然失笑,将手里那只鸡腿塞进嘴里,三五口就给吃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骨头就随手丢回桌子上,目光转去上游方向。
弦乐之声,此间可闻。
却还没能见到那艘画舫,更不能见到那位红香阁麟女。
众人随之来到栏杆前,就连青雨棠与鸦儿姑娘也面带好奇之色,不是为了争那上船资格,只是单纯凑个热闹罢了。云泽转而看向瑶光那边,正见到赵飞璇举目看来。四目相对,后者面露浅笑,也似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生死相向。
但也不过惺惺作态罢了。
云泽便没什么好脸色,冷眼相向。
两边毕竟隔了一条富水河,水面不算太过宽广,却也有些距离,那瑶光麟子姚鸿飞,与云泽只曾有过一两面之缘,所交不深,尽管因为老一辈的恩恩怨怨,已经势同水火,却也不会在一些小事方面针锋相对。
包括火氏妖城与南城姚家,大多如此。
所以真要计较起来,真正与云泽有些很大摩擦的,年轻一辈之中,也就只有一个赵飞璇,偏偏对方是个厚颜无耻的,却要说来,确也如此,毕竟不是谁都能够做到人尽可夫。至于三家老辈人物,如此盛事之下,哪怕有心想要万般刁难,各种奚落,却也不会如此按捺不住,更何况这世上还有句话叫做“兵对兵,将对将”,也能算得上是江湖上那些不成文规矩之一,就像之前钟乞游挑衅瑶光,寻人拼酒,破口大骂,虽然这事儿实在是掉了瑶光的颜面,可瑶光圣主却并未给出半点儿反应,任凭观景厢房中的那些“门下弟子”随意反击,便是所谓的兵对兵,这可不是什么端架子,而是事关颜面。
也便如果瑶光圣主这些老辈人物,真要当众以大欺小,且不说席秋阳几人会有如何反应,就只是一旦被人宣扬出去,便会在无形之中对此三家造成极为不利的深远影响。
因而这段时间以来,至少表面看似风平浪静。
云泽忽然将双脚抬起,交叠搭在面前栏杆上,双臂环胸,继续闭目养神。
他对那位红香阁麟女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甚至在此之前,还会觉得来这儿一趟实在是有些浪费时间,就确实想过,等到鹿鸣放完花灯过足了瘾,就带着两个小丫头一起返回武山。正如早先与景博文所言那般,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这可不是什么随口而来的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否则为什么市井坊间总是看不起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不就是因为纯粹武夫需要在修行方面付出的努力,看似要比练气士更多?
但在如今,云泽却是起了一些其他的念头。
瑶光、姚家、火氏三方在富水河畔选中的地盘,恰好就在临水酒楼的对过,并且相互临近,就只是前后方才不过一里左右的一段河道罢了,算上那位姬家族主在内,竟然有着统共四位圣人在此坐镇,是因为这段河道更不安生?
怎么可能。
还不是为了要拿上一代红香阁麟女的事情特意跑来取笑自己。
所以无论席秋阳也好,还是徐老道也罢,包括站得更远一些的乌瑶二娘,孟三娘,以及那头化作黑衣小童模样的叱雷魔猿,一身气机虽然内敛,却也早早便已开始酝酿,已经待时而发。
只要瑶光、姚家、火氏三方的老辈人物胆敢以此说事,便会率先发难,毕竟积怨已久,哪怕只是意气之争,也没有谁肯落在下风。
可自己被人取笑又能如何?
那红香阁麟女可也未必就会选中这三家的年轻一辈,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谁比谁好?
论起骂人这件事,云泽自认不算太笨,更何况就算骂不过又能如何?旁边不是还有一位被人暗称“游龙”的奇女子在?其兄钟乞游也是个骂人的好手,就像之前一场骂战,前前后后一个时辰的时间,一直都是变着花样地臭骂对方,竟然没有一句重复。以前倒是没能看出来,这好像脑袋里面只有修炼与肌肉的大块儿头,竟然还有这种出人意料的厉害本事。
至于之后又该如何才能善了,云泽已经懒得多想。
毕竟一旦真的动起手来,能够奠定最终胜负之局的,绝不会是他们这些年轻一辈。
所以不止席秋阳几人已经暗中酝酿,正在待时而发,就连瑶光圣主,火氏那位壮硕汉子,以及南城姚家之族主,也在暗中酝酿。至于那位看似凑巧才会现身此间的姬家族主,是否同样也在暗中酝酿,只以云泽如今的修为境界,自然无法得知。
但也正是因此,富水河上下游都是人满为患的景象,可偏偏中游河段,竟然不知打从何时开始,就已经变得人烟寥寥。
无形中气势之争形成的压力,让富水河的中游河段,格外压抑,以至于就连远处画舫行至中游,其上弦乐之声,都随之变得滞涩艰难,鸾回凤舞之象,也于悄然之间明暗变换,万鲤朝天的奇异景象,更是彻底消失不见。
画舫上,一群妙龄女子,苦不堪言。
便连三层高台上的鱼红鲤,也在进入中游河段之后,随着画舫愈行愈远,逐渐靠近了那片气势之争的所在之处,也被迫无奈逐渐停下了剑舞,美眸幽幽,怅然一叹,随后也似福至心灵一般,不由自主将目光望向河段南岸的某座酒楼,口中轻咦一声,眼眸之中莫名浮现异彩连连。可究竟为何如此,就连鱼红鲤自己也不清楚,只记得老阁主早先在她出发赶来临山城前曾亲自找来,言说梳拢之日,入幕之宾,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鱼红鲤朱唇轻启,呢喃问道:
“果真自有天意?”
由气府而发,上至心湖,再入灵台,感念情悸。
实在是端的古怪。
画舫行至此间,河道两边几座观景厢房,足可见到。
弦乐之声滞涩而停,无论云泽这边,也或河道对岸,早已知晓,抬头再看,紧随画舫而来的鸾回凤舞,已是格外虚幻,尤其越发靠近,便越显涣散,分明就是红香阁刻意造势的某种手段,以灵纹所谓“封灵造物”之法促就,因而此间再看,便可清晰见到其上灵纹轮廓,而那鸾凤肉身,则似填色彩墨。
云泽随之睁开双眼,转而望去,正与画舫三层高台上的鱼红鲤相互望见,当即眉关紧蹙,实在是看不懂对方眼神中的复杂难言。
然在两人默然相视之间,河面上,肉眼所见的景象,陡然一沉。
无形中的气势之争,在鱼红鲤与云泽对视之后,就在转瞬之间变得无比沉重,让天地之色随之恍惚晃动,也似世间一切不过封灵造物的手段所化一般,亭台楼阁、渡口河道、岸边草木,乃至于包含生灵在内的种种万物,轮廓与色彩都在一瞬间相互脱离,剧烈晃动,也似是这世间本该真实存在的万物种种,都在莫名之间变得有如梦幻。
一身圣光笼罩的瑶光圣主,周身缠绕熠熠火炼的火氏代城主,同时消失在原地,继而出现在酒楼楼顶。
南城姚家之族主,端坐于自身异象之中,如居芝兰殿堂,书香浩然气如同青烟袅袅,手中举杯递在唇边,良久未饮,最终还是放了下来,转而看向那艘已经静止于河面上的红香画舫,原本温润如玉的读书人气质陡然一变,说不出的古怪莫名。
画舫正于气势之争的中心所在,无论前后,都已动弹不得。
其上女子,却又无妨。
许是两方相争,仍未竭尽全力,便有余力看在红香阁的面子上对于这些妙龄女子照拂一二,使之不会惨遭池鱼之殃。
可即便如此,毕竟是在两方气势相争的可怕漩涡中,又是圣人之争,极意沸腾之下,哪怕有心照拂,也依然无法确保无妨,就导致一层二层那些奏乐伴舞的妙龄女子,逐渐不堪重负,当然也有一些过分紧张的原因在其中,也便轻者满身冷汗,面无血色,重者两股战战,浑身瘫软。
唯独三层高台上的持剑女子,始终无妨,一双眸子秋波盈盈,怔怔出神望向临水酒楼那件观景厢房中的漠然男子。
红香阁与天下势力之间的关系,盘根错杂,江湖种种,自然逃不过这些红香耳目,那漠然男子究竟是谁,什么出身,哪个来历,鱼红鲤自然心知肚明。其实不止云泽,这一整座天下,海内海外,凤毛麟角也好,天之骄子也罢,哪怕从未真正见过,却对这位红香阁麟女而言,也能一眼认出,甚至就连大致生平,都可脱口而出,已经全然做到了然于心。
只是老阁主有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也便是说,今日入幕之宾如何选择,无需刻意为之。
可偏偏为何会是这人?
鱼红鲤心弦悸动,手中红鳞剑光闪闪烁烁,吟声渐起,随后陡然一停。
那女子唇角微勾,眉眼含笑,只一刹那,哪怕天地之色正为圣人之间的气势之争而晃动,与之漠然相视的云泽,也能清晰察觉心湖随之轻轻一荡,也似耳畔有着情人呢喃,撩拨心弦,便让两人之间的这段距离,莫名多了几分旖旎之感。
一颦一笑,皆可让人心动神驰。
云泽眉关紧蹙,收回搭在栏杆上的双脚,站起身来。
钟婉游眉关轻蹙,青雨棠目露异色,景博文神情古怪,钟乞游咂舌轻叹,姜北、罗元明、陆家平、项威、鸦儿姑娘、南山君几人,甚至包括柳瀅在内,都一同看向云泽,就连之前还在闷头大吃的少女鹿鸣,都忽然察觉到氛围似乎有些不对,迷迷糊糊抬起头来,腮帮鼓鼓,嘴里满是大鱼大肉,一只手里还抓着只鸡腿,正待嘴里的东西吃完之后,就要赶紧塞入口中。
少女眨了眨眼睛,看一眼厢房众人,再低头看一看手里的鸡腿,忽然见到那个丑丫头走了过去,悄悄伸手抓住了自己师父的衣角拽了两下,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里,满是忧色,真是我见犹怜。
鹿鸣瞪起眼睛,猛地一伸脖子,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咽下去,再丢掉手里的鸡腿,将油乎乎的双手在身上胡乱一抹,便赶紧跑了过去,仗着个头不高,身材小巧,还真就找见了缝子钻了过去,很快就来到云泽另一边,也不管自己那双油乎乎的小手有没有擦干净,就直接抱住了他的一条手臂,冲着另一边的柳瀅使劲瞪眼。
小丫头没去理她,被云泽伸手揉了揉脑袋之后,便转而皱眉看向那艘画舫高台上的旖旎女子,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越是努力去看,神色越是古怪狐疑。
眼见于此,少女这才回过神来,记起之前有人说过,今儿个好像是那什么麟女什么问红尘来着,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实在记不住,但之后好像有人说过,其实说白了就是风尘女子第一次接客,至于前面说的,就只是图个好听罢了。
一念及此,鹿鸣便跟着伸长了脖子看过去,正见到那真是仙子一般的可人儿望向这边,这还没干什么呢,就已经面上逐渐涌现红霞,尤其那双眸子,又迷又离,真是快要滴出水来了。
鹿鸣瞪起眼睛。
她可不是柳瀅那个没啥见识的丑丫头,而是坊间市井已经混迹了许多年的小魔头,听说的,见过的,简直不计其数,说得好听一些那叫人小鬼大。
因而自当鹿鸣瞧见那什么狗屁麟女,实际上就是个风尘女子,竟然对着自己师父露出这般模样的第一时间,就立刻明白过来,当即勃然大怒,上前一步,身子一横,猛地展开双臂将云泽死死护在身后。
“那娘们儿,你他娘的要是缺男人就滚去对面找,别来祸害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