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北中学府今日来了一位贵客?
其实只说修为身份,确实算得上贵客,好歹对方也是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但要说他是秦家少爷,未免有些古怪,毕竟江山代有才人出,时至今日,秦九州虽然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也已经不算崭新一辈,其他与之年纪相仿,并且同样可以说是风貌正茂的同辈中人,若非已经继承家中族主之位,便是已经继承门派宗主的位置,偏偏秦九州不与常人同,至今也还没有继承族主之位,而且没有道侣,自然也就没有子嗣,少爷之名,就理所当然还在秦九州身上。
可这种年纪的少爷,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贵客二字,秦九州还是当得起的,只是这幅鼻青脸肿的尊荣,实在是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堂堂秦家少爷,圣人修士,虽然不曾进入任何一座符箓派宗门,却也因为早年间的一场机缘造化,就走了符箓派的修行路数,却不说他造诣极深的符箓复文手段,就仅仅只是从中衍生而出的各种大阵,就已经足够在圣人修士之间称得上登堂入室。
这么一位厉害人物,甚至是在圣人之中都能排得上名号,怎么就落到了这幅模样?
秦九州当然不会多说这些,与北中学府四位府主闲聊之间,就已经展开神识,寻到了景博文的具体所在,让那精心打扮了一番的谢安儿前去找寻心上人。
确也不愧是孟萱然亲自出手,如今的谢安儿,又哪里还是曾经那个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卑贱泥腿子模样的姑娘,哪怕是在修行山上,仅凭皮相容貌,也已经足够称得上一代佳人,无论衣着打扮、头钗点缀,或者面上妆容,全部都是恰到好处,真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四位府主闻言之后,一阵面面相觑。
临山城虽是依靠北中学府而建,但身为府主的四人,却对临山城并不上心,大事还好,基本上都能略知一二,如有必要,也会出手干预一番,可若换做一些寻常小事,自然也就不会上心,甚至不会有所听闻,再加上之前那位景家族主进城之时,并未太过张扬,之后几天也一直都在红香阁中流连忘返,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客北中学府的意向,因而四位府主并不知晓此事,也是理所应当。
秦九州没有解释的打算,学府上的弟子学员都是什么年纪?什么什么出身?跟谁谈情说爱,与谁山盟海誓,若是自家出身也就罢了,身为长辈,确实有权过问,但景博文可并非四大世家之人,也就轮不到他们来管。
但表面功夫还要做足。
秦九州与四位府主闲聊片刻,根本就是没话找话,毕竟此番上山的目的也就只有两个,一大一小,大一些的目的自然便是谢安儿找寻景博文一事,最好能够直接生米煮成熟饭,为此,秦九州还临来之前特意去了一趟临山城黑市,寻了一瓶淫、香散来,药如其名,作用如何也就不必赘述,至于谢安儿能否壮着胆子用上那瓶淫、香散,或该说是想不想用,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另外那个小一些的目的,则是看望云泽与鹿鸣。
对于这两人,秦九州还是比较上心的,其实也是有些报复云泽的想法在其中,但不可否认的是,以恶制恶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云泽考虑,毕竟不择手段这种事,哪怕是在如今这样的世道之下,也依然还是少做为妙,太得罪人。
倘若不是有着孟姑娘还在两人中间,并且尤为偏向那个臭小子,秦九州可不会这么大度地直接原谅他。
可即便已经原谅那小子,也依然膈应得难受。
毕竟这事儿说得简单一些叫威胁,可一旦真正计较起来,就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威胁到了秦九州的修行道心,而一旦道心受损,甚至崩坏,是不是会就此丢掉性命,不太好说,但修为跌落一事肯定没得跑,甚至就此修为全失,沦为废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事儿其实也跟秦九州自己有些关系,谁让这家伙好死不死,非得将那红香阁上一代麟女当成自己的道心来着。
很快辞别了四位府主之后,秦九州便转去武山,一步跨出,直接来到距离山顶已经没有多少距离的那座观景亭中。
云泽正在弟子房前的空地练拳,旁边跟着不情不愿的少女鹿鸣,两人拳架相仿,只是云泽的拳架已经古朴大气,浑然天成,以秦九州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意境极高,虽说还不至于同辈之中无敌手,却也绝对算得上是名列前茅,属于最拔尖儿的那一小撮人之一。除此之外的,仅在武山之中,项威与鸦儿姑娘的剑道意境,同样不差,比之云泽大抵能在伯仲之间,除此之外便是迎着罡风砥砺自身意境的钟乞游,倘若不算那只青丘狐与皇朝新任皇主陈子南,以及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当属此中最高。
而在几人之下,便是那个每日游山玩水舞弄钢枪的卢取,再次则是站桩只练递拳的吴麟子。
至于鹿鸣
不出意外,就连修士都还算不上,并且拳架松松垮垮,无论站桩姿势,或者走桩步幅,以及出拳角度,全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对,再加上云泽就在身旁不远处,与之动作一致,一起练拳,如此对比之下,简直不堪入目。
也亏得云泽竟有如此耐心,一次次开口纠正鹿鸣的动作,少女不情不愿调整姿势,再出一拳,仍是不肯真正发力,角度也仍是不对,就被云泽一脚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只是少女显然已经十分习惯这种事,迅速爬起身来,重新摆好拳架,从头开始认认真真再走一遍,来到之前那个姿势之后,便扭头看向云泽,等待云泽走桩递拳之后,便学着他的模样继续练下去,三次走桩递拳之后,就无论走桩出拳,还是精神意气,全都再次变得松松垮垮。
是不是记吃还不特别清楚,但肯定不记打。
瞧见云泽脸膛再次变得黝黑难看,只得强忍着性子停下练拳,开口指点鹿鸣动作,秦九州立刻得意万分地笑了起来。
用来以恶制恶的人选,鹿鸣果真是当之无愧。
老人姒庸悄无声息出现在观景凉亭中,对于秦九州满脸青肿视而不见,目光看向那对有实无名的师徒二人,开口问道:
“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这么一个记吃不记打的小丫头,你是从哪儿找来的。”
秦九州对于姒庸的出现倒也并不意外,呵呵笑道:
“路上遇见的而已,洮儿镇知道不?就是那个盛产洮儿酒的地方,原本我也只是路过那里,忽然记起洮儿酒好像味道不错,就在那里停留了片刻,恰好撞见这丫头正在欺负一位大户人家的少爷,便出手阻拦了一下,没曾想,竟然是个俗世出身的丫头。”
秦九州轻轻咂舌。
“其实说是俗世出身,有些不太合适,毕竟这丫头降生之时,俗世已经化归人间,所以严格来讲,她是人间出身。但有一点,这丫头是被她那狠毒的母亲当成粮食生下来的,云小子的母亲虽然没有做到这种地步,但同样不是什么善茬儿,无论是对云小子,还是对待当时已是废人的云温书,都不怎么样。所以他们两个的经历,或可说是大同小异?”
老人姒庸皱起眉头。
“俗世之乱,这些年来我也有些听闻,虽然不多,却也能够听得出来,当时的俗世已经如同人间炼狱一般,但人毕竟是人,若是被迫无奈,会有吃人之事发生也就罢了,就连云小子也曾与我说过这件事,可虎毒尚且不食子”
说到这里,老人胸膛深深起伏,仍是有些难以想象。
闻言此般,秦九州略作沉默,随后笑而言道:
“前辈可知疯牛?”
老人姒庸侧目,有些不解,却也点了点头。
“疯牛一事,来由已久。”
“那前辈可知疯牛起因?”
“不知。”
秦九州双眼虚眯,轻声言道:
“同类相食。”
老人闻之一愣,而后瞠目,旋即狐疑。
也似是知晓老人姒庸心中所想,秦九州索性不再卖关子,径直言道:
“其实不止牛是如此,绝大多数的胎生之物,便连妖族也是,一旦同类相食,都会发狂发疯,至于为何同类相食便会如此,我倒不曾过分探究,而也不必过分探究,只需知晓,一旦同类相食,便会发狂发疯即可。怀胎而生,人亦如此,却哪怕同类相食,亦无不妥”
秦九州皮笑肉不笑地转脸看向老人姒庸,开口问道:
“虎毒,亦或人毒?”
老人不答,默然熄目。
人心鬼蜮,世间万物比之不及,绝非虚言。
秦九州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下方正在练拳的师徒二人。
“俗世之乱,骇人听闻,绝无夸张,所知所闻必皆属实。其实之前遇见鹿鸣的时候,我也曾于夜晚在洮儿镇四周找过一圈,确也见到鹿鸣生父的坟墓,但其中就连衣物都没有,只是一座土堆前面立了个牌子而已,尸骨却已没有了任何去向。”
老人姒庸眉关愈皱愈紧。
而后恍然,目光望向比之对待其他事情更有耐心的云泽,摇头苦笑。
“难怪你会将这记吃不记打的丫头丢给云小子,原来是算准了同病相怜。”
秦九州面露笑意。
“世间铁石心肠之辈数不胜数,在前辈面前,我是晚辈,在见多识广的方面虽然比不上前辈,却也曾经游历江湖,见过劫道为生的悍匪施舍米面给流亡之人,见过小偷小摸之辈救济贫困百姓。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牢不可破的铁石之心?只是未曾触碰柔软之处,故而看似铁石心肠。”
老人姒庸轻轻点头。
“人间气象,万万千千。”
秦九州不置可否。
随后伸手指了指了那个站桩只练递拳的大山少年,开口问道:
“这人是个什么来头?”
老人略感意外,目光扫过那位肤色黝黑的大山少年,略作沉吟,没有直接询问,而是开口回道:
“北边山里出来的憨厚少年,名叫吴麟子,机缘造化之下得到了某种古老传承,看似是与记载中上古时期的某位大圣有关,都是肉身成圣,一拳开天的路子,此法最讲韧性,天赋反倒在其次,因而此子虽然天赋不算极佳,却也依然能够走出大山,此后一路辗转,先进北域学院,再入北中学府。”
“吴麟子?”
秦九州笑了笑。
“倒是个口气挺大的名字。”
“此子是有不妥之处?”
“有。”
秦九州背负双手,意味深长。
“前辈身为武山山主,手脚不好伸得太长,眼睛也不好看得太远,所以才会有所不知,但说来也是机缘巧合使然,我与弟子之前上山的时候,恰好撞见了这人正与那位号称瑶光欲仙子的赵飞璇,在靠近山腰处的一座观景亭中说话谈事。瑶光与云小子之间的恩怨,我与孟姑娘与云温书的恩怨,前辈应该有所知晓,便多看了两眼。你猜怎么着?”
闻言如此,老人姒庸随意“嗯?”了一声,顺便深深看他一眼。
武山弟子都有下山磨刀的机缘,就连陈子南每天都会特意醒来,下山一趟,吴麟子自然也是如此,并且因为事关所谓修行节奏的说法,就若非必要,不会轻易改变下山的时间。像是那个如今已经离开的武山返回那所谓小地方的孙正浩,怎么往日张扬自身拳意,不曾损坏柳瀅手中的书本,却偏偏后来发现每月送来的灵光玉钱忽然就变得不够支撑每天两个时辰的磨刀修行之后,就将她的书本撕坏?
不就是因为山上多了个柳瀅,这才导致他的修行节奏被人打乱,最开始虽然还能忍一忍,但节奏一乱,对于孙正浩这种明显十分依赖修行节奏的修士而言,再要调整过来,就难免费时、费心、费力,才会越想越气,直到按捺不住以自身罡气撕坏了她的书本,给自己招来了道心崩碎的下场。
但话又说了回来,就连从来不会依赖修行节奏,甚至就连所谓修行节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云泽,也会下意识每天固定时间下山磨刀,养成习惯,因而其他几位武山弟子,若无必要,自然不会特立独行。
算算时间,之前确是吴麟子下山磨刀回来的时候,虽然较之往日稍晚一些,但也没晚太多,无非就是走路慢了一些的样子,因而老人也就不曾在意这些。
如今听闻秦九州提起,倒是有些意外了。
秦九州皮笑肉不笑。
“这小子,吴麟子是吧?冲着赵飞璇做了个右手握拳扣心,单膝下跪的动作。”
“大山少年,毫无背景,偶得传承,武运昌隆,韧性十足,步步登山,佳人青睐,没落门派当然赵飞璇的佳人之名,至少在我看来还是有些名不副实的。”
“却不知,前辈是否看过市井坊间关于山上修士的小说话本?”
老人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这与小说话本有什么关系?”
闻言,秦九州挑起眉头,只得幽幽一叹,可惜了这个话题不好继续说下去。
随后略作沉默,秦九州方才继续言道:
“那前辈就不曾想过,从北方大山,到北域学院,这期间的种种经历,又岂是一路辗转就能概括的?”
老人姒庸哑然失笑。
“你们这些读书人,还真是锱铢必较。但也确实没错,憨厚二字,不太适合用来评价吴麟子,这小子其实精明得很,也阴险得很,早早便将主意打到了项威那把镇狱大剑的身上,却又隐藏极好,并且能够沉着性子等候良机,至今都还没有任何动作,便除了卢取之外,再无一人能够发现,就连自以为精明的云小子,也是靠着卢取送信提醒,这才终于有所察觉。”
秦九州目光转向那个游山玩水一般的舞枪少年。
后者有所察觉,抬头看来,四目相对,卢取瞧见秦九州竟是这么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之后,愣了一愣,但也很快就收敛眼神中的讶异之色,含笑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之后便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秦九州才懒得在意自己如今这幅鼻青脸肿的模样是否难看,反正只要不被孟姑娘看到就行了。
“白马书院的持枪卢取,确实不容小觑。”
老人姒庸面露意外之色,偷偷瞥了秦九州一眼,有些不觉明历。
但卢取之名,确实不算特别广为人知,只在读书人之间才会声名显赫而已,老人姒庸不是什么读书人,甚至就连江湖事都在命桥受损之后不再关注,未曾听闻卢取这位儒家异类的名声,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姒庸忽然记起一件事,笑言道:
“其实云小子也能算是精明聪慧的,只是之前不曾注意过吴麟子此人,直到后来卢取给了提醒,他才跑来问我,之后便也说了,从北方大山到北域学院,绝不只是一路辗转四个字就能概括。”
对于此事,秦九州微微一笑便罢。
云泽那家伙,整天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说话做事一举一动,几乎都有自己的目的存在,肯定离不了精明二字,也确如老人所言,之前只是不曾注意吴麟子罢了,而一旦被他注意到,这两个人究竟谁的城府心机更胜一筹,实在是不太好说。
倒也省了再去提醒的麻烦。
秦九州忽然目光转向不远处的中央主峰,眉关紧蹙。
老人姒庸毕竟也是武山山主,正如秦九州之前为他找的理由所言,不好将手脚伸得太长,也不好“看”得太远,但秦九州却没有这个顾及,肆无忌惮延展神识,已经“瞧”见了神情沮丧的谢安儿,正吞声忍泪地朝着武山走来。
至于两人之前究竟说了什么,秦九州倒是没看,但只瞧她如今这幅模样,显然无论过程还是结果,都不如人意。
秦九州摇头苦笑,怅然一叹。
“路漫漫,其修远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