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大年夜
一场下下停停的细碎小雪,打湿了街道,打湿了行人,天不干,物不燥,伴着愁云惨淡,始终不散,最近几日以来,总是如此。
山下的景天明,因为满脸青肿伤势的缘故,就没在解决了那位木河镇少女的事情之后立刻动身返回景家,而是将家中大大小小各种琐事全部抛在脑后,一直留在红香楼里,脸上的伤势经过几天温养,已经恢复了许多,按照这种速度推算下去,大概再有两三天时间,就会重新变回那位样貌英俊的景家族主。
秦九州在昨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了正在街上闲逛的黑衣小童,半点儿没有圣人修士该有的模样,一只跟在黑衣小童这头黑毛畜生的身后点头哈腰,满脸谄媚,几乎用尽了各种手段,想要从黑衣小童那里得到孟萱然如今的落脚之处,美其名曰要赶在大年夜的当天,将自己那位关门弟子好生装扮一番,再将她送上北中学府去找那位景大公子,以便能够成人之美。
俗话说得好,宁毁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嘛。
只是无奈黑衣小童油盐不进,从昨天秦九州找到他的时候开始,到今天的这个时候,黑衣小童已经吃得肚皮鼓鼓,什么冰糖葫芦桃花糕,糯米团子杏仁酥,大大小小的点心铺子,已经全都在秦九州的安排下吃了一遍,也依然守口如瓶,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也不肯泄露半点儿消息。
秦九州满心无奈,暗地里骂骂咧咧,脸上又满是谄媚讨好。
匆匆几日。
武山上。
打从前两天开始,少女鹿鸣的脚伤就已经恢复了许多,可以下地行走,只是还没完全恢复,这也跟少女最开始的那两天有些待不住有关,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面不出来,闲着没事儿就喜欢走走看看,这才导致她那原本只需两三天即可恢复无恙的伤势,时至今日,也依然没能好个利索。
至于那根已经有了明显磕碰痕迹的拐杖,则是用起来有些不太顺手。
鹿鸣终究还是将它捡了回来。
但这玩意儿说白了也就是根树枝而已,又是云泽三下五除二随随便便制作出来的,与其说是一根拐杖,其实就是一根等人高的棍子而已,长不算长,短又不短,用来当作拐杖的话,一只手不好用力,两只手又不太方便。
对于云泽的这种手艺,少女心里其实一直都在腹诽不已,只是不敢说出口来,毕竟最近几日的伙食确实不错,每天除了米饭腌菜之外,又多了一道肉菜和一道小吃,但吃过那么多东西之后,少女还是更加喜欢熏肉和臭干的味道,便在前两天鼓起勇气跟云泽说过之后,就几乎每天都会固定有着那么一顿饭是熏肉和臭干的搭配。少女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东西的味道,但喜欢就是喜欢,没必要非得探究缘由。
今儿个便是大年夜了。
少女鹿鸣,与小丫头柳瀅,都很喜欢过年间的这段时间,究其缘由,其实也就只是每逢喜庆日子,就总能吃到一些平日里吃不到的好东西,尤其大年夜里,入夜之后,家家户户各种饭菜满街飘香,无论是在临山城,还是洮儿镇,都是如此,少女鹿鸣与小丫头柳瀅也就跟着沾了光,只是两人各自的手段有着极大的不同,柳瀅是靠一些好心人的施舍相助,而鹿鸣则是靠着自己还算矫健的身手小偷小摸。
再者就是放爆竹,放烟花,以及再过一段时间的放花灯。
两个喜庆日子前后相连,也就只差半个月而已,所以这段时间的大街小巷之间,总是充斥着各种琳琅满目的吃食与玩具,哪怕只在旁边看一看,对于两人而言,那也是极好极好的。
只可惜武山上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但云泽也早就已经看得出来,无论小丫头柳瀅,还是少女鹿鸣,都会随着年关越来越近,走神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不止云泽,项威与鸦儿姑娘,也能看得出来。
毕竟柳瀅确实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最近几日总是会在练拳过程中忽然走神,维持着一个拳架或是递剑动作一动不动,眼神涣散,每次都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过神来,然后神情怯怯偷偷瞥一眼旁边不远处的云泽几人,见到他们没有注意到自己走神之后,这才能够松一口气,继续练拳练剑。
至于少女鹿鸣,就干脆直接搬着那张小板凳,坐在她那间弟子房前的低矮悬崖上,目光死死盯着下方空地上练拳的云泽,就差没把“我想下山”四个字刻在脸上。但少女偶尔也会偷偷摸摸看向柳瀅,眼神阴鸷,不怀好意,显然是还没有打消挖掉柳瀅双眼的想法,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脚伤未愈,再加上那根制作粗陋的拐杖实在是用不顺手,就只能暂且安分下来,没有额外多生事端。
云泽全都看在眼里,只是考虑到少女如今脚伤未愈,确实做不了什么,就暂且没有挑明直说,想着等到鹿鸣脚伤恢复之后,再跟她好好谈一谈。
但比较出乎意料的,则是今儿个早起之后,第一个找上云泽提出要带柳瀅和鹿鸣下山的,并非项威也或鸦儿姑娘,而是那个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道每天躲在弟子房里摆弄那些稀奇物件的阮瓶儿。
云泽没有拒绝。
吃罢了早膳之后,云泽重新检查了一下鹿鸣的脚伤,尽管还未完全愈合,但也已经恢复大半,哪怕丢掉那根制作粗陋的拐杖也可以放心行走,不会继续导致伤势恶化,只是难免有些一瘸一拐。
少女乖乖坐在床边,低头瞧了眼几根脚趾乌黑的指甲,有些不太开心。
云泽重新给她换了药。
“过会儿给你包扎完之后,自己穿好鞋袜,再收拾一下,今天我可以带你们下山一趟。”
闻言之后,鹿鸣愣了一愣,随后眼睛一亮,猛地抬脚举手欢呼一声,差点儿就要一脚踹在云泽脸上,被他没好气地伸手拍了一下脚面,少女这才笑嘻嘻地放下脚来,任由云泽继续涂药,抬起一只手来展开五指,另一只手依次按下手指。
“那我要吃糖葫芦,还要桂花糕,还要杏仁酥,还要新衣裳和新靴子,还有还有,我要放炮仗,还要布老虎、兔儿爷,还要风车、竹马、陶哨、千千、竹蜻蜓、拨浪鼓、手推响车”
少女兴高采烈,喋喋不休。
云泽有些无奈,很快就给鹿鸣换好了药,然后简单包扎一下,就将她那几根脚趾都是指甲乌黑的脚掌丢到一旁,然后手掌一抹气府,取了两枚银钱出来,丢到鹿鸣怀里。
“就这些钱,你自己想好了再花。”
说完,云泽就直接起身离开。
鹿鸣眨了眨眼睛,看一眼云泽离开的方向,再低头看一眼手里捧着的两枚银钱,眨了眨眼睛,猛地攥紧了拳头,神情格外激动,小脸通红。
“钱,好多钱”
少女大口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小心翼翼摊开手掌,再次确认了手里确实有着两枚银亮亮的圆形大钱,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起来,眼睛都几乎瞪出眼眶。
山上修士,果然都是个顶个的有钱人。
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摸到这种银亮亮的大银元哩,手感真好!
鹿鸣忽然回过神来,慌手慌脚将钱藏进怀里,再三确认,这才忙不迭地穿好鞋袜,快步走出门去,真就是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了,敷一出门就见到下方弟子房前,云泽正将两枚一般无二的银亮大钱搁在那个丑丫头手里。
少女愣了一愣,忽然就有些不太开心,撅了撅嘴巴,一瘸一拐走下去。
然后就见到那个丑丫头不光长得又黑又瘦,模样又丑,就连脑子也不太好用,竟然从手里捏了一枚银亮大钱出来,想要还给那个姓云的,还装模作样地说是给她的压岁钱有些太多了,用不到这些。
这天底下还有嫌弃自己钱多的?
再者说了,你用不到这些可以给我呀,还给那个姓云的算是什么事儿?!这丑丫头的脑子让驴给踢了?
鹿鸣脚步匆匆,慌慌张张走下山去,还是没能赶上,被那姓云的将那银亮大钱塞回了丑丫头手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黑黑瘦瘦的丑丫头,脸颊红红,羞羞怯怯,还真就这么收下了。
少女身子一震,一下子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老娘的钱啊,钱啊!那亮闪闪的银制大钱,得多买多少东西?!那好几十块儿桃花糕,或者好几十块儿杏仁酥,或者那么一大兜子的炮仗,还有布老虎、兔儿爷、风车、竹马、陶哨、千千、竹蜻蜓、拨浪鼓、手推响车就这么没了?
鹿鸣抽了抽鼻子,一脸惨兮兮的模样,然后爬起身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丑丫头,垂头丧气地一瘸一拐走了回去,之后拿了那根制作粗陋的拐杖,这才重新出门。
要是不拿拐杖,鹿鸣觉得自己可能根本没有那么多力气再去下山闲逛。
来到云泽两人身旁的时候,鹿鸣又暗地里狠狠瞪了一眼那个丑丫头,吓得柳瀅赶紧躲在云泽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来,眼神怯怯望向鹿鸣。
云泽一手一个,分别按在小丫头柳瀅和少女鹿鸣的脑袋上。
“别闹。”
少女翻了个白眼,将脑袋挣脱出来,没好气地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今儿个打算下山放松一下的,除了云泽三人之外,阮瓶儿与鸦儿姑娘和项威也在其中,几人收拾妥当汇合之后,比较出乎意料的,钟乞游竟也跟着凑了过来,问了云泽几人是否打算下山之后,就咧嘴一笑,说是自己今儿个也要下山闲逛,还说钟婉游已经在下山路上等着了,就干脆一道而行。
云泽也没拒绝。
按照钟乞游所言,其实他这趟下山闲逛,并非本意,只是本身修行天赋并不如何出彩的钟婉游,如今虽然已经进了北中学府,但其折身修为毕竟也是靠着灵株宝药堆砌而成,已经很大程度上损坏了修行根基,就重心依然不在修行方面,再加上最近大半年以来,一直都在与姬家麟子姬尚文明争暗斗地争抢那些没有太大来历跟脚的学员弟子,实在是劳心劳力,就想要趁着大年夜这天下山逛逛,也是为了放松一回,这才找他陪同。
云泽不动声色,笑着与他闲聊了几句。
钟婉游想要拉拢更多天赋极高的年轻一辈加入钟氏妖城,这件事云泽早就知晓,只是不曾深究罢了,毕竟钟婉游的手段一直以来都很正常,足够的好处与一定的责任,不是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对很多背景不是那么深厚的学员弟子而言,这也已经足够令他们感到心动。
倒是姬家麟子姬尚文的手段,实在是值得怀疑。
天底下哪有光拿好处不做事的说法?
但云泽自始至终都不曾关注这些,所以钟婉游与姬尚文的明争暗斗,究竟谁占上风,云泽并不知晓,也没有心情多管这些,之后走过铁索横桥,见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钟婉游,云泽也依然没有多问,点头打过招呼之后,一行近十人,就一道下山而去。
临山城中,处处洋溢着喜乐氛围。
大大小小的各种街铺,琳琅满目的各种货品,街道上人来人往,拜年声络绎不绝。
都只是为了随便逛逛而已,就未曾分道而行。
少女鹿鸣最是不肯安分,进了街道之后,双眼明亮,挨个铺子看了又看,就连脚伤未愈的事情都给抛之脑后,跑起来那叫一个飞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买了大兜大兜的东西,从小吃糕点,到玩耍之物,很快就已经拿不住了,便干脆跑回来,左右看过之后,没敢丢给云泽,而是一股脑地全部塞到阮瓶儿怀里,只在自己手里留了一串糖葫芦,一只刚刚买到手的兔儿爷,胳膊上还另外挂着一袋杏仁酥,两枚银亮大钱,很快就被她给花了一枚出去,另一枚换成铜钱之后,还有不少,但看她这架势,应该也留不多久,非得今儿个全部花光才能行。
倒是小丫头柳瀅,一只手始终乖乖牵着云泽,虽然也在左顾右盼,满脸好奇喜色,却也不曾到处乱跑,另一只手里唯一一串糖葫芦,还是云泽方才见到鹿鸣买了糖葫芦之后,主动给她买来的。
所以第一口糖葫芦,就被小丫头高高举起送到了云泽嘴边。
鸦儿姑娘忽然停下脚步,与云泽几人说了一声之后,就转身进了旁边的一家兵器铺子,她对于街上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不感兴趣,反而更加偏向那些能够用来熔入飞剑的天材地宝,就成了第一个主动离开队伍的,只是这间兵器铺子显然没有什么能让鸦儿姑娘多做停留的东西,就很快重新出来,转而走向另一条街道,直奔最以天材地宝而闻名的天宝殿方向。
再之后,钟乞游去了最以拳法典籍而闻名的羊角房,阮瓶儿去了最以各种杂物五花八门而闻名的敬香楼。
除去喜欢乱跑的鹿鸣之外,原本也能勉强算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就只剩下对于街上这些各种商铺没有太大兴趣的云泽,乖巧懂事的柳瀅,以及虽然兴趣十足,但却始终沉稳不言的项威,与本就只是为了散心而来的钟婉游。
至于鹿鸣买来的一大堆东西,自然也就全部都被云泽暂且放在气府之中。
自从进入北中学府以来,钟婉游除了每天巩固修为根基,就是操劳收拢人心一事,根本无暇分心其他,虽然之前就已通过钟乞游知晓柳瀅与鹿鸣的存在,但真正见到,今儿个还是头一回,就时不时会将目光放在四处奔跑的鹿鸣身上,面带狐疑。
少女最近一段时间脚上带伤一事,钟乞游远远见过,钟婉游也就有所知晓,可她现在这幅东奔西跑的模样,又哪里像是脚上带伤的模样?
钟婉游秀眉轻蹙,深深看了云泽一眼。
“云公子倒是运气极好,当然也是眼力独到,前后收了两位弟子,竟然都是这般惊才艳艳之辈。”
云泽微微挑眉。
“钟姑娘这话从何说起?”
钟婉游淡然一笑,倒也并无隐瞒自己一直都在通过钟乞游关注武山之意,径言道:
“柳瀅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自然不必多说,天下修行之辈,评定一个人的天赋如何,往往无外乎天赋平平、天之骄子与凤毛麟角三种说法。天赋平平自然不必过多赘述,天下人十之八九都是如此,我也并不例外,而天之骄子则是若非过早夭折,就有极大希望能够成为炼虚合道大能境修士,凤毛麟角,则被说做此生有望踏足圣道。可先天武道胚子这一类的鼎炉体质,世人对此评价却还要更高一些,”
钟婉游看了一眼被云泽牵着一只手的小丫头柳瀅,轻声叹道:
“倘若不会过早夭折,就是板上钉钉的圣道修士。”
闻言之后,云泽皱了皱眉头,眼神古怪。
修行之道,道阻且长,一切都是不定之数,就连世人对于凤毛麟角这类人物的评价,最多也就只会说是有望踏足圣道之中,甚至一些比较保守的,还会更加收敛,将其评价与天之骄子一般,言之有望踏足炼虚合道大能境,却从来不会有人敢说什么板上钉钉。
修行一事,哪有什么板上钉钉。
云泽摇头一笑,没有回答,也不曾当真。
钟婉游自然看出这些,浅浅一笑,不在先天武道胚子体质上过多争辩,随后目光望向那个刚刚掏钱买了一大兜爆竹的少女,眸光闪烁,有些狐疑不决。
钟乞游的天赋、手段、本事、眼力,全在她这个妹妹之上,自然能够通过鹿鸣往日里练拳的动作看出些许苗头,知道这位出身卑贱的少女,其实天赋并不怎么出彩,可偏偏眼前所见,却是任凭一只脚掌伤势未愈,也依然能够来回奔跑,并且健步如飞。这种事情对于山上修士而言或许算不上什么太大的问题,但若换成一个还没正式走上修行之路的凡人,就或多或少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是不怕疼?还是真的忘在了脑后?
钟婉游双眼虚眯片刻,有些想不通问题的关键,却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件事,并且云泽显然也不打算继续再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就干脆闭口不言,将目光放在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上。
今儿个可是大年夜。
所以街道上人来人往也比以前更加热闹许多,但也并不仅限于今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直到半个月后的正月十五闹花灯,都会格外热闹。
大大小小的稚童,穿梭在人群之中,要比那个停不下来的鹿鸣更加吵闹,一群大小孩子,手中持拿木剑,胯下骑着竹马,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快速奔跑,穿街走巷。为首那个年纪最大的孩子,使劲挥舞手中木剑,带起阵阵风声,忽然跑去街道一旁,骑着竹马来到台阶上方,高高举起木剑,卯足了力气大喊一声。
跟他一起跑了过来的那些孩子,随之大声应和。
气势非凡。
另一边的一座胭脂铺子跟前,年轻女子与中年妇人各在一边,低声讨论着哪种胭脂的颜色最好看,哪种水粉最好用,其中一位看似不过二八年纪的女子身边还跟着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后者目光扫过周遭,忽而眼眸一亮,走上前去,在一堆琳琅满目的各色物件之中,寻到了一只飞凤珍珠钗,然后小心翼翼躲过女子视线,暗地里找到了店家询问价格。
闻言之后,男子面上露出些许迟疑之色,该是那只飞凤珍珠钗的价格并不便宜,但在略微迟疑之后,男子还是咬了咬牙,打从怀中摸出了一把碎金碎银和铜子儿,全部递到店家跟前,可怜巴巴地赔着谄媚笑脸,一阵低头哈腰,这才终于跟店家讲好了价格,买下了那支显然不止这个价格的飞凤珍珠钗。
毕竟那些个碎金子就算全部加起来,也未必能够熔成这么一支飞凤钗,更何况上面还缀了一颗这边并不常见的珍珠。
钟婉游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男子家境显然并不殷实,店家开门做生意,又怎会做这赔本买卖?还不是那出身更加富贵一些的女子瞧见了男子窘境,就从他的视线死角偷偷经过,暗中塞给了店家一把碎金子,又走到远处冲着店家眨了眨眼睛,这才促成了这场“赔本买卖”。
但是真要说起来,店家也是个会演戏的,就之前答应男子赔本卖他这支飞凤珍珠钗时那种满脸肉痛到几乎咬牙切齿的表情,真也是不怪男子看不出丝毫破绽,甚至还在得手之后,颇为得意,然后偷偷藏起了那支飞凤珍珠钗,显然是想给那二八女子一个天大的惊喜。
就是不知那女子届时是否也能装得煞有其事?
钟婉游收回目光,忽然有些莫名感慨。
天底下最大的幸事,也就莫过于此了吧?
柳瀅忽然有些紧张,两只手紧紧握住云泽的手掌,将身子藏在他的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来,睁大了眼睛看向人群中“并不存在”的那两人。
更准确地说,应是两只模样与人几乎没有丝毫不同的小鬼才对,看起来就跟那些挥舞木剑,骑着竹马的小孩儿差不多,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更不知是从哪儿弄来了木剑竹马,很快就混入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群里,跟着他们一起到处乱跑,大声嚷嚷。
云泽与项威和钟婉游自然也能看得出来,更准确来说,但凡开了气府的修士,都能看得到那两个孩子身上萦绕的淡淡鬼气。
临山城中并不缺少山上修士,有些是正统家族也或门派出身,有些就是散修野修,街道上人来人往之间,他们就混在其中,有些人神色平淡,信步走过,与周围热闹氛围格格不入,有些人满脸喜气,偶然碰见了相互熟识的朋友,就会停下脚步,拱一拱手道上一声“新年如意”。
同样有人发现了那两只混在孩子群里吵吵闹闹的小鬼。
有些修士就干脆装作不知道,但也有人神色微沉,脚步一晃就跟了上去。
是个符箓派的中年修士。
这人眼神冰冷,悄无声息出现在那两只小鬼面前,双手一伸,就各自捏住了一张宝塔镇妖符,无论符纸也或朱砂,品秩都不会很高,甫一站定,就要以此镇杀面前两只被他吓得战战兢兢的小鬼。
青天白日,两只就连气府都还没能开辟的小小鬼祟,也敢跑出来撒野?
但在这人正要动手之时,却又忽然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两只小鬼的身后,忽然多出一个人来,正是芝兰室的那位正人君子,温润如玉,唇角含笑,腰间悬挂玉佩轻轻一晃,这位符箓派的中年修士,手中两张宝塔镇妖符就立刻寸寸成灰。而后柏石便将双手分别按在两只小鬼的头上。
小小鬼祟,哪里认得出柏石这位圣人君子,满脸茫然。
君子嗓音醇厚,轻声说道:
“夜里也一样热闹。”
两只小鬼茫然对视,却也大抵能够知晓这位不知何时忽然出现的读书人心怀善意,并且救下了它们的性命,就立刻放松下来,咧开嘴巴冲着这位读书人灿烂一笑,退后一步,学着读书人那般做了个略显不伦不类的稽首。
柏石被这滑稽模样逗笑了,倒也不曾纠正它们两个的动作不对,挥了挥手,让它们自行离去。
随后抬头看向那位符箓派的中年修士,轻声问道:
“为鬼者皆恶?”
符箓派修士神情一滞,讪讪低头,没有回答。
却也与已经给出回答无异。
柏石有些无可奈何,世人大多心怀偏见,登山做修士又能如何?仙之一字,尚且是人依山而成,也便本质比起山下凡人并无不同,因而山上修士难以免俗,也是理所应当。殊不知,人有善恶,鬼亦如此,就好像方才那两只小鬼,临山城尚未建立之前,就已经生存在此,临山城建立以后,也从未离开,更未作恶,如何能够甫一见之,就要将其打杀?
但任何一种道理,都不会适用于任何一人。
谁让这座天下自古以来便是气象万千。
柏石摆了摆手,示意这位符箓派修士可以离去,临到末了,又以心声告知,日后再要见了那两只小鬼,万不可如此。闻言之后,那符箓派修士脚步一滞,回头看了一眼这位正人君子,也是圣人君子,皱了皱眉头,不予回答,扭头便走。
读书人大多迂腐,但这位似乎有些不同。
但也依然是个讲道理的。
所以这位符箓派修士才不会特别惧怕,毕竟混迹江湖,萍水相逢,最不怕的就是遇见这些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莫说对方修为境界是搞是低,只要不是自己做了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最多最多,也就只是一番唇枪舌剑而已,说不过那就说不过,别主动找死,因为说不过便恼羞成怒直接动手,就不会轻易丢了自己的性命。
这些混迹江湖并且谓之行侠仗义的门派弟子,尤其熟稔这条路上的种种说法与规矩。
那位符箓派的中年修士,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柏石依然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然后抬头看向另一边暂且止步的云泽几人,面露微笑,拱手作揖,随后一脚踏出,身形便消失不见。
钟婉游面露异色。
“是方寸天地的秘术。”
云泽与项威面面相觑。
钟婉游轻声解释,原来是这些以作赶路之用的秘法,其实并不罕见,但相互之间总会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差别,也便品秩高低有所不同,依次划分之后,便总结出了缩地成寸、咫尺天涯、方寸天地,以及御风远游统共四个说法,而并非秘术本名缩地成寸、咫尺天涯,毕竟天下秘术万万千千,没有谁会愿意过多计较这其中的些许不同。
云泽这才恍然大悟。
但这也就只是闲逛途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
一行几人,闲逛了一整天时间。
从城西,到城东,除去刻意避过了瑶光门下御法堂所在地盘之外,大大小小的街道,确也走了许多。
入夜之后,街头巷尾,逐渐饭菜飘香,街道上人来人往少了一些,但也只是暂时的,人间毕竟不比俗世,大年夜的晚膳过后,才是真正的热闹时候,尤其一些比较主要的街道,更是已经高高悬挂了许多大红灯笼,将整条街道都给映得红红火火,一些早早吃饱了肚皮的孩子,更是已经按捺不住爱玩儿的性子。
爆竹声中辞旧岁。
仙宴阁中。
之前还是分道而行的鸦儿姑娘、阮瓶儿,以及钟乞游,全都赶来此间,其实云泽也曾想过是否要将景博文与姜北他们一起叫来,但最终还是考虑到这些人相互之间并不熟识,就打消了原本的想法,又跟仙宴阁的大掌柜打了招呼,要了几坛好酒暂存柜台,临走之时才会一并带走,而后就不再过多考虑这些。
一场大年夜里的团圆饭,性情豪爽的钟乞游大声吆喝着拿下了东家身份,要了一大桌的好酒好菜,让少女鹿鸣一阵欢呼,就连小丫头柳瀅也是一双眸子格外明亮,望着满桌酒菜直吞口水。
一个时辰之后,宾主尽欢。
鹿鸣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之前就已经买了许多爆竹,怎奈何街上人来人往,就被云泽暂且扣了下来,以免误伤旁人,惹来一些没有必要的争端,到了这个时候才重新还给鹿鸣,少女立刻欢呼起来,也不理会与之年纪相差不大的柳瀅,直接离开仙宴阁,跑去附近放炮仗,很快就跟一群孩子打成一片。
云泽几人之后走出仙宴阁时,还意外见到,白天时候方才见过的那两只小鬼,此间竟也跟他们混在一起,吵吵闹闹,玩儿得不亦乐乎。
柳瀅仍是一只手牵在云泽手里,睁大了眼睛去看撅着屁股趴在那里准备点燃炮捻子的鹿鸣,但也就只是看看罢了,以她的性子,根本没可能跟这群吵吵嚷嚷的孩子玩儿得起来,尤其鹿鸣那家伙,一直都会柳瀅有着极深的偏见,倘若真要放任她们两个一起放炮仗,大概只需片刻,鹿鸣就会将点燃的爆竹丢到柳瀅脚边,将她吓得哭哭啼啼跑回来。
毕竟按照鹿鸣的性子而言,不是干不出来这种混蛋事。
阮瓶儿兴致勃勃也去买了许多爆竹,回来之后就跑去一群孩子那边跟着一起玩儿了起来。
云泽几人就干脆不再走远,只在附近就找了个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喝酒闲聊,鸦儿姑娘还去买了一些下酒菜和点心果脯回来,又带了一些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送给柳瀅,再之后,项威就忽然闷不吭声起身离去,也不知是去了哪里,过了许久才带着一大堆的烟花回来,然后一声不吭全部堆在柳瀅面前,之后就拎了一坛酒坐在旁边,闷声喝酒,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神情低落。
云泽大概猜得出来,忍不住苦笑摇头,然后低头沉默下来,喝了口闷酒。
常望西。
小丫头有些措手不及,看了看项威,又看了看云泽,面露询问之色。等到云泽回过神来点头之后,柳瀅这才腼腆笑着拿了一支铁签模样的烟花在手里,却又不太清楚这种东西应该怎么玩儿,然后左右看看,没有再问云泽,也没去找鸦儿姑娘,反而抱起一大堆各种烟花去了项威那边。
一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一个不善言辞的腼腆丫头,除了练剑识字之外,头一回为了玩乐这件事凑到一起。
夜色渐浓。
临山城中,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一朵硕大的烟花,五光十色,陡然点缀了漆黑夜幕。
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紧随其后,一声又一声轰鸣响起,一朵又一朵烟花绽放,这个黑夜,瞬间就被那些五光十色映得恍如白昼,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满城烟花开遍。
鹿鸣那边一大群孩子放下了手里的爆竹,一个接一个抬起稚嫩小脸,惊叹出声,然后一个接一个追逐出去,吵吵嚷嚷,哪怕已经到了深夜,也依然精力十足。
柳瀅立刻抬头望去,手里还拿着一根正在呲呲喷火的烟花,却被小丫头彻底忘在脑后,只顾着呆呆看向夜幕黑布上的漫天绚烂,一双眸子格外的清澈明亮,映出五光十色,好似另外一块夜幕黑布上,同样有着灿烂绽放。
红香楼中。
除去景博文父子二人与那景家太上之外,席间要比往年少了许多人,但又多了个姜北,听到窗外轰鸣之声,原本正是热闹时候的闲谈话音,便随之稍稍一顿。
景博文回头向着窗外看了片刻,忽然回过头来,举起酒杯,笑呵呵道:
“爹,新年可还雄风依在?”
“”
北中学府,弟子房。
陆家平好歹是终于拉起了躺在床上不肯动弹的罗元明,后者伸手摸了摸锃亮光头,打了个哈欠,嘴里忍不住嘟嘟囔囔,念叨着“大半夜的不睡觉,脑子里怕不是有什么毛病”,却也依然还是跟着坐了起来,不情不愿地接过陆家平递来的酒杯,跟笑呵呵的徐老道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然后便丢下酒杯,倒头就睡。
武山上。
老人姒庸一如既往坐在悬崖边缘,双腿悬空,只是身边要比往日里多出一只小小的酒坛,面前也比往日里多出了一些五光十色的灿烂,只可惜,总是匆匆而逝。
老人笑呵呵轻声呢喃:
“要留灿烂在人间”
客栈中。
黑衣小童还是被秦九州硬生生地拽了过来。
至于上山“看望”云泽一事,到底还是被这黑毛畜生拖了又拖,没能赶上大年夜,可你既然不让我这徒弟如愿好过,那你也就别想如愿回去跟那乌瑶夫人讨要压岁钱了,大不了咱们几个一起过年,当然压岁钱肯定没有,不过“红包”肯定管够!
黑衣小童瞧着秦九州撸起袖子之后摆在自己面前的拳头,沉默良久,忽然就闷不吭声举起酒杯,主动跟秦九州另一只手里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秦九州笑呵呵地冲着谢安儿挑了挑眉头,用力挤了挤眼睛。
为师之前就说了,这玩意儿肯定要比砖头好用,今儿个咱们师徒二人就轮番上阵,非得灌醉了这头黑毛畜生不可。酒后吐真言懂不?只要将他灌醉了,还愁找不见你师娘?还愁拿不下那个景博文?
谢安儿抿紧了嘴巴扭过头去,抬手掩面,实在是羞于见人
东海,度朔山。
木灵儿苦着一张小脸,看着身旁眼巴巴盯着自己的云温裳,几次试图开口拒绝,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然后低头看向面前那碗已经滤了好些次渣滓之后的汤药,脸色更苦。
这该死的安胎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
木灵儿泪眼汪汪,终于还是捏着鼻子一口喝干,苦得她一张小脸都跟着皱成了一团,激灵灵打了好几个寒颤。
然后可怜巴巴地望向窗外,抽了抽鼻子。
“泽哥儿,你快回来吧,你不在这儿,六姑姑恢复太慢了,木灵儿,真的快要扛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