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敲门
早在鹿鸣离开后山之前,在山下送走了尉迟夫人与唐醴的云泽,用了许久方才终于将复杂心绪完全平静下来。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但无论所思所想还是所作所为,都与“君子”二字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云泽,既不喜欢随身携带这一类十分易损的装饰之物,也没有必要时时刻刻谨记玉不去身四个字,以玉石五德警醒自身,就依然不曾将那镂空螭龙纹珮悬挂腰间,而是重新收入气府之中。
早在之前还在学院之时,徐老道将这镂空螭龙纹珮交给云泽的时候就曾言说,这枚玉佩本身也就只是云温书留在他身边的一枚傍身之物罢了,似乎更大的意义还是留个念想,毕竟玉佩本身的质地虽然算是极好,莹润珠滑,翠色温碧,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更没有任何奇妙之处,可这枚玉佩却是云温书仅有的、留在老道人这里的一件遗物,或也正是因此,才会得到徐老道的那般重视,并在当初将其转授云泽之时,珍而又珍,并且嘱咐下来,一定要妥善保管,不可轻易损坏。
至于随身悬配,倒是不必如此,毕竟云泽本身境况摆在这里,难保什么时候就会忽然身陷险境,被迫无奈与人厮杀,就必然没有闲心再去顾及一枚玉佩的妥善与否,万一损坏,就绝不仅仅只是辜负了徐老道的割爱相赠,更是对不起以命换命将他从石板下面救了出来的父亲。
所以还是藏在气府之中更加稳妥一些。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这些烦扰杂绪全部抛之脑后,习惯性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转身返回北中学府。
武山。
云泽一路沉吟,回想着之前下山途中得到的许多指点,在心中暗自推演自身拳法中的不足之处,刚刚来到弟子房前的那片空地站定,就忽然见到小丫头柳瀅神情怯怯出现在自己面前,低着头,双手手指用力绞着那件红棉袄的衣角,显得格外紧张。
云泽有些不明所以,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各自练剑的项威与鸦儿姑娘。但这两人却是对于云泽递来的眼神视而不见,仍旧全心全意都在练剑一事上,云泽无奈,只得暂且将练拳一事搁置一旁,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握住小丫头紧紧缠着衣角的双手,语气格外轻缓地开口问道:
“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怎么这幅表情?”
小丫头身子忽然一紧,眼神惊慌,就连之前已经暗自重复过许多次的腹稿,到了这会儿,也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抿紧了唇瓣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说出任何一个字。
越是着急,越是紧张,越是懊恼,越是悔恨。
柳瀅紧紧咬着牙关,跟着就眼圈儿一红,差点儿直接掉下泪来。
云泽眉关紧蹙,下意识地眼神一沉,已经想到她之所以会变成这幅模样,肯定是与鹿鸣有关,毕竟柳瀅是个怎样的性子,长久相处以来,云泽已经十分了解,说是乖巧也好,说是怯懦也罢,而一旦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因为早年间的那些经历,就让她已经彻底习惯了逆来顺受,哪怕如今已经成了山上修士,也依然没有半点儿修士该有的样子,因而就连至今也还没有跨过修士入门那道门槛的鹿鸣都能随便欺负她。
诸如此类的事情,云泽已经见过好多次,也每次都已经警告过鹿鸣,可少女毕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恼人货色,每次都是乖乖点头知错认错,也每次都是转眼就忘,像是跟柳瀅天生反冲一样,无论如何都看她不顺眼,除非云泽就在旁边,否则就绝对不会给她任何好脸色。
知错认错不改错。
云泽深呼吸一次,强行压下心头恼火,伸手将柳瀅揽入怀中,一如既往地轻声安慰。
“又是鹿鸣那家伙跟你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放心吧,之后我会好好教训她的,咱们不跟她一般计较”
话一出口,柳瀅就立刻掉下泪来,用力摇头。
“跟鹿姐姐无关,是柳瀅做错了,不怪鹿姐姐”
小丫头刚刚勉强说了两句,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越哭越厉害,抽抽噎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泽有些惊愕,立刻回过神来,将柳瀅抱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可小丫头却是越哭越凶,很快就将云泽肩膀的衣裳完全打湿。
但在往常时候,小丫头一旦被鹿鸣欺负,最多也就只是满脸委屈,眼圈儿红红罢了,却从来没有真正掉过眼泪,还会拽着他的衣角说自己没关系,真的不怪那位鹿姐姐。
怎么今儿个就忽然哭成了泪人一样?
云泽皱眉望向已经停下练剑动作的鸦儿姑娘,后者黛眉轻蹙,看了看趴在云泽怀里哭得厉害的柳瀅,原本还以为小丫头之前没心思练拳,一直都在嘀嘀咕咕地念叨着那些道歉的话,就已经是做好了准备,这才放下心来,将事情完全交给柳瀅自己去说,却没曾想,事到临头,还是变成了这幅模样。
或也是跟小丫头怯懦的性子有关,甚至已经不仅仅只是担心自己做错事,而是害怕自己做错事。
鸦儿姑娘有些揪心,虽然并不知道早年间的柳瀅具体经历过什么,但会养成这样的性情,那些过往的经历,就肯定有些不堪回首,也难怪平日里的小丫头竟然这么听话,哪怕不太喜欢云泽喝了烈酒之后身上的味道,也就最多只在嗅到那股酒臭的时候皱一皱小脸,之后就将自己的表情立刻收敛起来,从来不会多说自己喜欢什么,更不会多说自己讨厌什么,就连鹿鸣那么多次欺负她,也总是小丫头事后主动怯怯上前,想方设法地去讨鹿鸣欢心。
鸦儿姑娘叹了口气,手腕一拧,将飞剑鸦羽收入剑鞘,走上前来,伸手揉了揉柳瀅的脑袋,收手之时,忽而一指点在柳瀅的脖颈侧面,原本哭得厉害的小丫头,就立刻两眼一翻,直接昏睡过去。
云泽神情一紧。
鸦儿姑娘轻声言道:
“放心吧,就只是睡了过去。”
云泽这才松了口气,将柳瀅横抱起来,跟着鸦儿姑娘一道去了她的那间弟子房,再将小丫头搁在床上之后,这才开始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鸦儿姑娘也并无隐瞒。
闻言之后,云泽方才转而看向床上那个酣睡正香的小丫头,不知打从何时开始,柳瀅就已经将身子蜷成了一团,双眼紧闭,眉关轻蹙,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实在是含糊不清,也不知是哪怕睡着了也依然心怀愧疚,还是重新想起了早年间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瘦弱身躯,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云泽沉默许久之后,方才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将压抑在心头的那些烦闷尽数逐出,而后便与鸦儿姑娘一道出门。
这件事,鹿鸣确实是为始作俑者,但在柳瀅而言,似乎还是对于自己竟然会那些想法的怨恨懊恼更多一些,所以究竟应该怎么处理,云泽暂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便与鸦儿姑娘说过之后,就独自一人坐在自己那间弟子房的门槛上发呆,有些愁眉不展。
那个整天躲在自己房间当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阮瓶儿,忽然鬼鬼祟祟地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一颗脑袋,左右看过之后,见到鸦儿姑娘与项威都在练剑,并没有太过注意自己,也瞧见了正坐在门槛上发呆的云泽,略作迟疑,还是出门找上了云泽,将鹿鸣之前跑去自己那边拿刀想要挖了柳瀅眼睛的事情说了出来,一五一十,并无任何隐瞒。
云泽再次脸色一沉。
“知道了。”
阮瓶儿神情复杂,瞧见云泽的模样之后,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长长一叹,没再开口。
鹿鸣离开自己房间之后,没过多久,就忽然跑去了后山。阮瓶儿毕竟更加年长一些,如今也是炼精化炁境的修为,早便已经筑成灵台,可以延展神识,尽管范围不大,却也足够瞧见鹿鸣去了后山之后,一路上嘀嘀咕咕念念叨叨,不断拿起一块又一块石头摔得稀烂,然后挑挑捡捡,始终不能特别满意。
少女究竟想要干什么,阮瓶儿心知肚明,无非就是以碎石代替刻刀罢了,依然没有打消挖掉柳瀅双眼的想法。少女心肠确实恶毒,但在阮瓶儿看来,这件事更多的还是意气之争,鹿鸣不满柳瀅备受宠爱,方才起了这般恶毒念头,但她本身却也极有可能还没意识到这种想法,或者该说这种做法,究竟如何歹毒,就好像村镇乡间的稚童喜欢用水浇灌蚂蚁洞一般,并不知道这一壶水倒入其中,究竟会残害多少生灵。
人不学,不知义,玉不琢,不成器。
至于云泽在知晓这些之后,又该如何处置鹿鸣,阮瓶儿就有些不忍去看。
阮瓶儿迟疑良久,方才试探着问道:
“要不,我教她读书识字吧?”
云泽皱了皱眉头,然后轻轻点头。
“之后我会找时间下山一趟,买些书本回来,能教就教,要是实在不行”
云泽没再继续说下去,眼神冷冽。
阮瓶儿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家这位泽哥儿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但其实能从俗世中的那两年活下来的人,又有哪个不是心狠手辣?就像自从出师之后,就一直留在南城北域的阮瓶儿,也曾见过一些俗世出来的普通凡人,可即便只是普通凡人,也难免一身凶煞戾气,甚至有些戾气极重的,哪怕并不懂得如何掌控自身气势气机,就只站在那里,也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怕。
就好像肉猪见了杀猪匠,就会毫无反抗之力,任人宰割。
这在市井坊间,似乎只是一则谣传,但在山上看来,确有其事,关键在于“杀气”二字带来的无形之中的压迫,市井坊间的凡人并未修行,并不懂得如何才能掌控自身气势,可一旦换做山上修士,哪怕只是无形中的气势,也能成为一种杀伐手段。
修为境界极高之辈,甚至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轻易杀害他人性命,其中缘由,便在此间。
阮瓶儿有些心惊胆颤,下意识看了眼陈子南那间弟子房。
其中偶尔也有无形杀气满溢出来,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一缕,仿佛蛛丝飘扬一般,可那皇朝新任皇主的杀气,甚至要比云泽此时身上流溢而出的杀气还要更重一些,哪怕距离极远,也会让人莫名之间感到如芒在背,好像一把打磨锋利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一样,尽管次数不多,却也是让阮瓶儿好几次都被吓得肝胆欲裂。
也就鹿鸣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才会浑不在意,将那间弟子房中偶尔满溢出来的杀气当成天气太冷,激灵灵一个寒颤之后,嘴里骂过两句,就立刻抛之脑后,依然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上心。
武山弟子虽然数量不多,却是一个更比一个吓人。
云泽忽然站起身来,摆了摆手,示意阮瓶儿已经可以回去了。
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有些烦躁,在弟子房前的空地站定,摆开一个架势古朴的拳架之后,就开始闭目养神,也是在调整自己的心情心境。
阮瓶儿乖乖回去弟子房,继续处理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再之后,鹿鸣就一瘸一拐从后山回来,远远瞧见了正在站桩的云泽,就立刻选择绕远回去。
云泽对此心知肚明。
便在鹿鸣走远之后,就重新张开双眼,转而看向鹿鸣那间弟子房。对于少女一瘸一拐的动作,云泽有些奇怪,正在思索之间,就忽然见到少女重新出门,手里正端着一只木盆,在流淌途径附近的溪流当中打了一盆冷水回去,便再次房门紧闭。
云泽略作迟疑,还是跟了上去,透过门缝,能够瞧见少女正在泡脚,出乎意料的神情低落,安静寡言,等到鹿鸣实在忍受不住冷水的冰寒刺骨之后,这才终于暂且罢休,将脚抬出水面,踩在床铺边沿,好几根脚趾都是又红又肿,少女抿着嘴巴,用力揉搓肿胀脚趾之外的位置,忽然就咬着牙闷不吭声地掉下泪来。
云泽当即神情一滞。
对于少女如今的心情,云泽大概能够知晓一些,毕竟两人仅在早年间的经历而言,虽然大有不同,其实本质相仿,但显然还是少女更加凄惨一些,云泽好歹也是生在太平盛世,尽管不知为何,为其生母的汤明兰竟然会是那样一个恶毒女人,可终归还是有着云温书与当时住在他家隔壁的丁启茂在,就或多或少也算能够得到一些照顾与安慰。鹿鸣早年间的经历又如何,云泽不曾问过,也就并不知晓,但唯一一点可以十分确定的,就是在她那个断了一条手臂的母亲眼中看来,鹿鸣根本就与肉猪无异。
毕竟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少女就是被她当作储备起来以待不时之需的食物,才会在当时那种混乱且黑暗的世道之下冒险一试。
所以从来不把鹿鸣当人看,对于她那断了一条手臂的母亲而言,也是理所当然。
哪有什么虎毒不食子,这句话在当时而言,就只是笑话罢了,而云泽也是亲眼看着当时的那些人,自从吃光了所有能吃的食物之后,就从易子而食,逐渐变成了相互残杀,再到后来,就更是愈演愈烈。
天灾人祸两全的世道,哪有人性可言?
云泽沉默良久,忽然抬起手来,屈指作扣门状,却又稍稍迟疑,收回手掌用力搓了搓脸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抬手屈指,敲响房门。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