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秉性
重新回到武山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尉迟夫人随同云泽一道而来,之后便在武山停留了约莫能有两个时辰,如云泽所愿,亲自指点了一番小丫头柳瀅的练剑一事,具体过程如何,云泽不在旁边,便不知晓,但尉迟夫人好歹也是被人冠以绝世剑修之名的无敌圣人,哪怕平日里性情说话有些不太靠谱,但做事却是让人一百个放心,所以云泽也就没有太过关注这件事,直到正午时分,指点一事暂且告一段落,云泽原本还想下山走一趟仙宴阁摆下宴席,聊表谢意,却被尉迟夫人挥手拒绝,言之柳瀅毕竟也是先天武道胚子,很多东西都是一点即透,甚至比起先天剑胚的卫洺也不遑多让,并没有耗费多少心力。
再之后,尉迟夫人就不再多做逗留,可能是忧心穆红妆如今的境况,也可能是洞明圣地的老秀才不放心让她在外惹是生非,所以尉迟夫人此番也能算得上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顺便带走了那个不太算得上是学府弟子的唐醴。
一场虽然不大,但也不小的风波,就此平息。
如同拳头大的一块石头落入千顷湖中,虽有涟漪翻卷,却也十分有限。
少女鹿鸣这才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走出弟子房。
然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顺便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瞧见正在练剑的柳瀅之后,立刻双眼一亮,再左右瞧了一圈,没见到此间正在山下与尉迟夫人和唐醴告别的云泽,眼珠子一转,便返回弟子房中,抓了一把自己在阮瓶儿那里“求来”的瓜子塞进衣兜,拎上阮瓶儿经不住软磨硬泡专门给她做出来的一条小板凳,就一溜烟小跑来到弟子房前的空地上。
柳瀅也是云泽的徒弟,和她一样,没有经过什么步骤繁琐的拜师礼,平日里也从来不以师徒相称,所以这两人就是“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但具体是不是这样,鹿鸣并不在意,她只知道这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也是跟着那个姓云的练拳,跟她比起来也没差多少。所以按照规矩,鹿鸣和这又黑又瘦的小丫头,理应是以师姐妹相称,只是按照两人入门的先后顺序来讲,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才是大师姐,而她鹿鸣则是小师妹。
至少阮瓶儿那个整天躲在房间里鼓捣一些古怪玩意儿的傻娘们儿就是这么说的。
鹿鸣当时用力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眼珠子都差点儿回不过来。
说你傻娘们儿,你还真是个傻娘们儿,那姓云的都没说过这件事,你还故意当面跟我提,存了心的找麻烦是不是?
然后就想到了那个翻白眼很厉害的秦姓读书人,暗自奇怪,那家伙是怎么做到可以将眼珠子全部翻白之后,还能那么轻松就把眼珠子翻回来的?
有关这件事,鹿鸣冥思苦想了好几天时间,直到后来方才终于明白过来,肯定是那家伙的黑眼珠太小,所以轻轻一翻,就能全部翻白,再轻轻一翻,就能重新翻回来,哪像自己,黑眼珠跟颗黑葡萄似得,又大又亮,那么好看,所以才会没办法将白眼翻成他那样。
肯定是这个原因了!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除了练拳的时候很不开心之外,鹿鸣一直心情不错。
今儿个心情更好。
少女将小板凳搁在地上,尽可能距离没有练拳,反而是正在练剑的柳瀅远一些,这小丫头一副黑黑瘦瘦的模样,胳膊上没有二两肉,那把剑又是黝黑黝黑的模样,看着还挺沉,万一被她练剑的时候脱了手,伤到了自己,可就倒了大霉了。
但也不能太远,说话的时候还得扯着嗓子大声喊,太累。
少女瞥一眼柳瀅练剑的位置,想了想,重新拎起小板凳往前走了两步,确认那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哪怕练剑的时候脱了手,应该也没力气将剑甩到自己这边,少女才终于放下心来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瓜子,笑呵呵地嗑了起来。
“哎,小丫头,知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仙宴阁听说过没有?那可是山下那座城里最大的酒楼了,姓云的带我去那儿吃饭来着。啧啧,那酒楼,可真是气派,光是进门就能难死个人,得先走上一万级阶梯,就跟在天上一样,高得吓人,而且上了阶梯还不算,酒楼门口立着两座可大可大的石狮子了,雕得跟真的一样,光是看一眼,就能吓死人。这也得亏那姓云的带的是我,换了你,肯定得被吓得尿裤子才行!”
“你是不知道那座酒楼到底多厉害,那灯笼,就跟不要钱似得,满满当当挂得到处都是,又红又亮,明明已经到了大晚上,里面还亮得跟白天似得,就连地上的一只蚂蚁都能看得清楚几条腿。而且吃饭的时候旁边还有漂亮姑娘跳舞唱曲儿,那身段儿,那嗓子,腻得要死,一个个的胸脯都有这么大,屁股也有这么翘,就在旁边给你跳舞唱曲儿,还给你倒酒喂菜来着。当时我旁边就有那么一个漂亮姑娘专门负责伺候我,那脸蛋儿,嫩得都能滴出水来,不像你,又黑又瘦,一点儿也不好看,人家可是漂亮极了,那姓云的跟他朋友还跟我说过,这些姑娘,都是山上修士,开了气府的,厉害吧?那可是山上修士,开了气府的,就跪在我旁边,又是倒酒,就是喂菜,我还伸手在她胸脯上用力抓了两下来着,她都不敢说话!”
“还有一大桌子的菜,你是不知道,那条鱼做得有多好吃,上面的红油真是又红又亮,吃到嘴里又嫩又酸又辣,连根鱼刺都没有,直接抱着啃都行!还有那只大肘子,比我半个人都大了,听说是什么异兽肘子,炖得真烂糊,刚刚吃进嘴里就变成了肉汤一样,都不用咽,自己就能滑下去!还有”
鹿鸣嘴里唠唠叨叨,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起来没完。
少女故意嗓门儿极大,隔了老远都能听到,就连远处同样正在练剑的项威与鸦儿姑娘,都忍不住暂且停下练剑的动作,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前者没什么表示,后者无奈摇头,然后忧心忡忡看向正在练剑的柳瀅。
鸦儿姑娘还真怕鹿鸣这番唠唠叨叨止不住的炫耀,会在无形之中影响小丫头。
尉迟夫人是个相当大方的,之前她在这里指点柳瀅练剑的时候,哪怕项威与鸦儿姑娘就在旁边竖直了耳朵偷听,发现之后也没有予以理会,反而是在指点了柳瀅之后,刻意留出一些时间,顺便指点了他们两人剑法中的一些疏漏之处,只用三言两语,就让走了剑法之中不同路数的项威与鸦儿姑娘全都醍醐灌顶。
而在尉迟夫人指点柳瀅练剑的时候,也曾提及,柳瀅毕竟也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修炼一事,肯定不是常人能够轻易比及,不必太过操心,所以此后无论练拳还是练剑,最重要的就是心境一事。
尉迟夫人还简单翻阅了一遍搁在云泽那间弟子房的一十二部小说话本,啧啧称奇,从鸦儿姑娘与项威那里知道了这些小说话本的具体来历之后,就已经言明,一十二部小说话本确实层层递进,倘若涉世不深的柳瀅能够全部读懂书中故事背后的深意,对于磨练心境一事,就会带来巨大裨益。
有关磨炼心境,山上修士之间有句话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者是前提,等同于打底子、筑根基,后者则是更进一步的修炼砥砺,小丫头柳瀅有了这一十二部小说话本,虽然数量少了一些,却一旦全部读懂,就与“读万卷书”无异,并且以此打下的心境底子,还会十分牢固。
这就像是雕刻一个精巧物件,修士本身就是材料本身,读万卷书是问料、选题、设计,以及粗胚雕刻,而行万里路则是在最终的粗胚形成之后,加以细节雕琢,使之更加圆满如意,栩栩如生,任何一个步骤都是关键所在。
项威因为出身来历的关系,对于这件事可能不太明白,但鸦儿姑娘却很清楚这个道理。
柳瀅如今方才踏足修行之道没多久,虽然已经读了一些书,懂了一些事,可终归说来也才只是刚刚起步罢了,心境磨砺具体到了哪一步,不好说,但无论具体到了哪一步,一旦被鹿鸣影响,都会给她造成很大的麻烦。
除此之外,还有柳瀅与云泽之间的关系。
看她此间一言一行,以及眉宇间的洋洋得意,除了炫耀之外,分明是存在着极为明显的挑拨之意。
那姓云的有这“天大”的好事儿,偏偏只带我去,不带你去,肯定就是不喜欢你了!别说平日里看他对你怎么好怎么好,都是假的!骗人的!其实他更喜欢我,其实他不喜欢你!
那个同样出身卑贱,但各个方面都跟柳瀅截然相反的少女,已经只差将这番话当面说出来了。
鸦儿姑娘面沉如水,尤其心头沉重,却也始终没有开口阻拦。
修行一事,自古以来就是道阻且长,表面看似简简单单,虽然牵扯众多,却也不算复杂,无非就是天赋、机缘,以及努力之类的几个方面,可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会随着渐行渐远逐渐发现,原来这条路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的风平浪静,凶险、杀机,随处可见,只是绝大多数人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罢了,这与见识、阅历、以及眼界之类的几个方面息息相关,所以才会出现很多当局者迷,而旁观者也未必清楚的情况。
鸦儿姑娘在鸦族备受重视,因而曾经听人提起这些,各种说法,五花八门,但其中提及最多的,无疑还是时时刻刻都会出现的有关心境方面的凶险。
便如此间。
少女鹿鸣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仙宴阁的那些事。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少女心血来潮的杜撰,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炫耀自己昨天晚上见到了多大的世面,享受了怎样的待遇,几乎就是将那仙宴阁夸得天上仅有,地上绝无。
鹿鸣还不算修行中人,所以并不知道她的这番炫耀,对于同样出身贫贱的柳瀅而言,多么恶毒。
当然也跟鹿鸣本身的性子有关。
果不其然,随着少女越说越多,越说越夸张,柳瀅练剑的动作逐渐变得不再如同之前那般顺畅,再到后来,干脆就保持着递出一剑的动作不再继续下去,秀眉轻蹙,破天荒地露出些许厌烦之色,但更多还是因为早年间混迹街头巷尾与食不果腹导致的小心谨慎与怯懦,所以小丫头很快就将眼神中的厌烦与黯然藏了起来,然后胸脯深深起伏,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就将递剑姿势缓缓收回,继而手腕一转,舞了个剑花出来。
鸦儿姑娘眼神微沉。
柳瀅如今练剑的动作,尽管变化不大,却也已经隐隐多出了一些慑人的锋芒。
山上有两句话,看似毫无关联,其实千丝万缕。
一个是面由心生,一个是以武会友。
一个人心性与为人究竟如何,其实很大程度上可以在交手的过程中感受出来,就像性情火爆之人,往往出手之间全是大开大合的招数,而性情阴险之人,则往往都是阴招毒招,性情凶戾之人,戾气十足,性情柔和之人,光明正大,这便是山上所谓的“面由心生”,之后才是以武会友。
当然这种说法并不是完全准确,但也从来都是十有八九可以判断准确。
所以柳瀅练剑之时,由心而发出现的细微变化,就已经足够证明,小丫头的心性心境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不再是如之前那般圆满如意,神静心清。
出身桃源村的项威不懂这个,但也在见到柳瀅练剑之时气势出现变化之后,忍不住皱起眉头。
略作思索之后,项威忽然将大剑镇狱收回剑鞘,举步上前。
正夸夸其谈说得唾沫横飞的鹿鸣,刚刚吐了一片粘在嘴唇上的瓜子皮在地上,抬头就瞧见了站在面前的项威,神情冷漠,眼神不善,原本正要脱口而出的那句“你知道我们昨天晚上那顿饭花了多少钱不”,就立刻咽了下去。
对于项威,鹿鸣不太惧怕,将手中剩下为数不多的瓜子随便丢掉,站起身来,仰起头来冲着项威瞪眼。
“有屁要放?”
项威皱了皱眉头,对于鹿鸣越发不喜,只是考虑到乖巧听话又勤勉认真的柳瀅,就终究还是咽下了一口怨气,然后将手举到肩膀后面,抓住大剑镇狱的剑柄,噌的一声,拔剑出鞘,然后手腕一拧,就将镇狱方方正正的剑尖插入地面,发出轰隆一声。
“之前你说我装神弄鬼,是觉得这把剑虚有其表,其实一点儿不重?”
鹿鸣瞥了眼大如门板的镇狱,扯起嘴角,不说话,只嗤笑一声。
项威轻轻点头,已经了然。
“你可以试试能不能拿得起来。”
少女闻言,立刻拧紧了眉头看向项威,有些狐疑,搞不清这家伙的目的是什么。但一想到这人平日里是跟那个姓云的关系极好,而自己又是那个姓云的门下的两位弟子之一,并且备受宠爱,就立刻放松下来。
你敢对我心怀不轨?
那姓云的要是知道真有此事,绕得了你?
鹿鸣扯起嘴角,冷笑一声,嘴里嘟哝了一句“又在装神弄鬼”,之后便提了提腰带,满脸认真道:
“咱们得先说好了昂,被我揭穿之后,不带生气发火的,你年纪这么大,又是男的,我这小姑娘比你年纪小了那么多,肯定打不过你。你要敢对我动手,不对不对不对,你要敢对我多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我都要告诉师父的,他要知道你敢对我骂骂咧咧,他肯定饶不了你!”
项威神色平静,淡然点头。
眼见于此,鹿鸣这才重新笑了起来,然后“呸呸”两声,吐了两口唾沫星子在手上搓了搓,看得项威脸色一沉,身子一紧,好险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鹿鸣可不管这个,也懒得提醒项威最好还是后退一些,免得自己将剑拔出来的时候,用力太大,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到他,直接上手握住镇狱剑柄。
“看好了!”
话音一落,少女双臂陡然发力,同时闷哼一声。
大剑镇狱依然插在地上,动也不动。
少女愣了片刻,满脸狐疑,有些不敢置信,松开剑柄之后,又一次提了提腰带,小脸上满是认真之色,然后深呼吸两次,重新伸手握住了剑柄,按照姓云的之前教她的那样,双脚左右分立,沉腰落胯,然后一边想着“脚下生根,力起于心”的发力之法,一边几次调整握剑双手。
架子倒是有模有样。
少女眼神认真,再次调整了双脚距离之后,猛一瞪眼,开声吐气,口中喝出一个气势十足的“起”字,猛然发力,但大剑镇狱仍是一动不动,反而少女憋得满脸通红,脖颈上也逐渐青筋暴起,真真是脸红脖子粗,可无论少女如何用力,也依然无法撼动那把大剑分毫,反而是用力太久,已经有些不堪重负,跟着就手指一软,松开剑柄,整个人直接仰面栽倒过去,后脑勺磕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鹿鸣躺在地上,愣了愣,忽然嘴巴一咧,眼圈儿一红,就抱着脑袋嗷嗷大叫,差点儿还哭了出来,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好险最终还是强行咬牙忍了下来,死也不肯在那装神弄鬼的混蛋家伙跟前丢了面子。
项威神情漠然,低头看着躺在地上咬牙瞪眼再也不肯出声的鹿鸣,挑起眉头,然后幅度极小地向着大剑镇狱抬了抬下巴,示意继续。
少女气得呼哧喘气,不肯服输,猛地爬了起来,重新伸手握住剑柄,一边嗷嗷大叫,一边努力拔剑,但最终的结果仍是因为不堪重负,手指一松,就摔了个四仰八叉。
柳瀅也早就已经停下练剑动作,睁大了眼睛好奇看向那把大剑,歪着头,有些疑惑。
这把剑,真有那么重?
鸦儿姑娘眼神当中闪过一抹笑意,干脆也不再练剑,走上前去,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示意她可以继续看下去,不用担心鹿鸣会把气撒在她的身上。
少女满身灰尘,躺在地上,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后脑勺还给磕了一个大包出来,疼死了。
鹿鸣抽了抽鼻子,再次爬起身来,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下溢出眼角的眼泪,气势汹汹盯着项威。
“你是故意的,我拔不出来这把剑,是因为你把剑插在了地里,根本不是这把剑很重!你玩我!”
闻言如此,项威略作沉吟,然后伸手握住剑柄,就在少女略显呆滞的眼神当中,轻而易举就将大剑镇狱拔了出来,然后将剑尖抵在旁边完整的地面上,略微倾斜,手指一松,大如门板的镇狱就由缓而急重重落地,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将地面都给砸得凹陷下去,满是裂痕。
鹿鸣与柳瀅都是一阵目瞪口呆。
项威语气不急不缓。
“你可以试试抬起来。”
鹿鸣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看了眼项威的脸色,然后猛地一咬牙关,就走上前去,蹲在地上双手手指相扣抓住剑柄,再狠狠喘了两口粗气,跟着就撅起屁股拼命用力,咬牙切齿,嘶吼连连。
可即便如此,那把足以堪称重逾万钧的大剑镇狱,也依然分毫不动。
直到少女又一次手指脱力,松了剑柄,一屁股摔在地上,眼神呆滞,满头大汗,望着面前那把大如门板的重剑愣了许久,这才终于嘴巴一撇,直接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大骂项威欺负人,肯定是在剑上做了什么手脚才会抬不起来,一边满地打滚,弄得灰尘四起,满身狼藉。
项威张嘴“呵”地笑了一声,脸上却没能见到半点儿笑意,弯腰拎起大剑镇狱,重新收入剑鞘。
“信口雌黄不是什么好习惯,尽早改了吧,否则以后有你吃亏的地方。”
项威不爱说话,也不擅长说话,所以说到这里之后,停顿片刻,之后才继续言道:
“仙宴阁我去过,确实是大兴土木而成的建筑,但也只是为了好看罢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在仙宴阁吃饭,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少女修士在旁边伺候,她们的价格很贵,你师父肯定不会在这方面浪费钱财,而且仙宴阁的菜确实味道不错,但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只有需要提前至少半年时间预定的真仙宴,才跟你说的差不多。”
项威摇了摇头,并不理会鹿鸣的哭喊声越来越大,最终盖棺定论道:
“以后不要骗人了。”
说完,他便重新转身回去继续练剑,途中深深看了柳瀅一眼,难得笑了一笑,轻轻点头。
小丫头愣了愣,忽然身子一紧,面红耳赤,猛地转身抱住了鸦儿姑娘,将脸埋在她的身上,就连脖颈也是一片通红。
鸦儿姑娘一阵好笑,抬手按在小丫头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随后蹲下身来,轻声安慰着羞愧难当的柳瀅,好半天之后,小丫头这才终于平复心情。
只是依然难免会觉得有些懊恼后悔。
所以等到鸦儿姑娘回去继续练剑之后,柳瀅就忽然神情绷紧,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一样,捏着拳头,一边偷偷摸摸给自己鼓劲加油,一边绞尽脑汁地打着腹稿,生怕自己会在之后见到云泽的时候说得不好。
这件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一颗石子忽然飞了过来,砸在猝不及防的柳瀅身上,所幸天冷,衣裳颇为厚实,所以石子砸在身上的时候其实不算很疼。
柳瀅恍然回神,皱着眉头看向石子飞来的方向。
原来是之前还在哭喊打滚的鹿鸣,见到没人理会自己,就干脆收敛了哭声,模样确实惨兮兮的,弄得满身是灰,就连那张笑脸也跟着变得脏兮兮的,这边方才止住了哭声,抬头看去,就见到鸦儿姑娘柔声安慰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那声音,那语气,真是腻死个人,简直难以想象,这么一个看似清清冷冷的女子,竟然也会用这种狐媚子一样的嗓音说话。
姓云的不喜欢自己,喜欢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
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也是。
这个同样喜欢装神弄鬼的女人,还是。
凭什么?就因为她没爹没娘,乖巧听话,就所有人全都喜欢她?自己平时也挺听话呀,怎么就没见到有人喜欢自己?
市井坊间有句话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少女鹿鸣越是细想下去,越是不忿,忽然瞧见了旁边不远处的一颗石子,有点儿太小了,才刚一根拇指那么大,可除了这颗石子之外,周围也没有其他东西。
少女咬牙切齿,忽然感觉到后脑勺磕出来的那个大包又在隐隐作痛,眼圈儿再次一红,然后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下眼角泪痕,就转身跑了过去,抓起那颗石子便砸向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恨不得直接砸在她脸上,直接砸死了最好!
只可惜,少女每个准头,砸在了胸前的厚实衣裳上面。
鹿鸣满脸阴沉,眼神阴鸷,死死盯着神情惊愕的柳瀅,然后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吓得小丫头缩了缩脑袋。
因为之前好多年都在临山城那条街道上苟且偷生的经历,所以小丫头的性情之中,就被深深刻上了一些软弱怯懦,这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改变过来了,哪怕已经练了拳,练了剑,也是如此。生性纯良之辈,天性就好远离人心鬼蜮,软弱怯懦之辈,更是惧怕心肠恶毒之人,这仿佛就是大道运行订立的规矩之一,如同鸡兔遇虎熊,鱼虾见蛟龙,自来如此。
小丫头瞧见鹿鸣的眼神神情竟是这般凶恶,有些胆怯。
实际上一只手就能拍死那个眼神神情格外凶恶的少女,但柳瀅不敢,甚至就连话都不敢多说,只能闷不吭声转身走得远一些,她知道这个年纪比她更长一岁的少女,一旦骂起人来就会很厉害,非常厉害,各种粗鄙之言几乎张嘴就来。
书上说,出口成章。
鹿鸣是出口成脏。
柳瀅没胆量跟少女硬碰硬,就只能尽量离她远一些。
鹿鸣瞧见小丫头的举动,扯起嘴角冷笑一声,然后眼神阴鸷扫过项威与鸦儿,冷哼一声,转身回去拎起自己那条小板凳,不愿意在这儿多待,转身回去自己那间弟子房门前,将板凳搁在地面上,重新坐下,继续晒太阳,嗑瓜子。
其实本来是想冲着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臭骂一顿的,只是想到刚刚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肯定不会视而不见,虽然不至于一巴掌拍死自己,但如果吃了什么亏,就很难再把场子找回来。
自己拔也拔不出,抬也抬不动的那把大剑,被那装神弄鬼的家伙一只手就给拎了起来,这得多大的力气?就是那把大如门板的剑,就那么立在地上,再一松手,剑身砰的一声砸了下去,连地面都给砸裂了,简直吓死个人,这要是被他一剑砸在自己身上,不得直接变成一滩肉泥?难怪那家伙平日里练剑的时候,动静总是那么大,之前还以为是因为剑身太大,所以才有呼呼风声,现在才知道,原来竟是因为剑身太重,力气太大,才会如此。
鹿鸣吐了一下瓜子皮,起身往前走,隔着老远一段距离看向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不算太高,也算不上胖,根本就不是什么虎背熊腰的模样,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力气呢?
少女有些烦躁,丢掉手里的瓜子,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勺,能够明显摸见一个鼓起的大包,之前后脑勺偏下一点儿的地方,因为一块骨头比较突出的缘故,所以脑袋还不算太圆,也就是因为发丝浓密且长,所以看不出来,这下好了,因为鼓了那么一个大包出来,脑袋就彻底圆了。
“嘶”
少女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摸的时候下手重了,真他娘的疼啊
鹿鸣没好气地远远瞪了一眼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忽然记起什么,脸色一变,连忙回去弟子房里拿了扫帚簸箕,将之前自己丢在下面的那些瓜子皮全部打扫干净,然后一如既往地来到山崖边缘,将簸箕一扬,就全部洒了下去。
她才不管这些灰土泥石瓜子皮会落在什么地方,又是不是会在落下云海之后砸死人。
少女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
最好还是砸死几个,跟我无关,是你们自己倒霉!
鹿鸣伸长了脖子往下面去看,已经瞧不见那些灰土泥石瓜子皮的去向,只有漫卷翻涌的云海,有些扫兴,撇了撇嘴巴,拿着东西返回弟子房,然后重新来到门外,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晒着太阳嗑瓜子,一边斜着眼睛瞄向那个坐在一处山崖下面怔怔出神的小丫头。
长得是真不怎么样,又黑又瘦,就是那双眼睛挺好看的。
少女忽然皱起眉头。
姓云的,那个装神弄鬼的,还有那个看着清清冷冷的,这么喜欢这么小丫头,就是因为那双眼睛格外好看吧?
鹿鸣慢慢眯起双眼,下意识就要将手里的瓜子丢在地上,想了想,还是重新揣回兜里,然后一路小跑着下山,来到阮瓶儿所在的那座弟子房前,抬手砰砰砸门。
整天呆在房间里摆弄那些稀奇玩意儿的阮瓶儿,很快就将房门打开,才刚刚只有一条缝隙,鹿鸣就一溜烟钻了进去,然后不由分说回头关上门,又顺着门缝敲了敲前面空地上正在练剑的两个家伙,见到他们没有注意这边,这才松了口气。
阮瓶儿已经恢复女子装束,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棉布裙,瞧见鹿鸣的举动,满脸狐疑。
“你做什么?”
少女白她一眼,大落落走到床铺上,双手一撑,嘿咻一声,就爬了上去,也不拖鞋,就那么盘腿坐在阮瓶儿的床铺上,满身灰尘,立刻弄得原本干净的床铺多了一片土灰痕迹。
鹿鸣才不管这个,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桌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真是什么都有,好几张像是人皮一样的东西,人脸大小,其中一张已经被阮瓶儿掏了几个窟窿出来,真就跟人脸一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针线、刻刀、布料,以及其他稀奇古怪没有见过的东西,甚至桌子那边还摆了许多花花绿绿的瓶子,大小颜色各不相同,也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少女知道这个傻娘们儿喜欢扮成其他人的模样,惟妙惟肖,真是看不出一点儿破绽,手艺还是很厉害的,而且清一清嗓子,再咳嗽两声,就连声音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样。
不过鹿鸣来找她不是为了这件事。
正在阮瓶儿狐疑不解,又有些无奈自己床铺上满是土灰的时候,鹿鸣忽然翻身下床,来到桌子那边,将上面的刻刀拿了起来,在手中随意挥舞两下,然后反手握住,往下用力一插,立刻咧嘴笑了起来。
“还挺顺手。”
阮瓶儿皱起眉头,手指一牵一引,那把刻刀就从鹿鸣的手中脱手而出,落在阮瓶儿手中。
“这东西你不能拿,太危险了,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
阮瓶儿手腕一翻,刻刀就消失在手中。
“你想做什么?”
鹿鸣不耐烦地咂了下舌头,满脸厌烦。
“给我!”
阮瓶儿摇了摇头。
“不行。”
然后再次问道:
“你拿刀做什么?”
少女眼神冰冷瞪她一眼,知道自己抢是抢不过来的,这傻娘们儿人是傻了点儿,但本事确实不小,之前让她下山去给自己买些瓜子的时候,只用了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回来了。
连接武山的那座铁索横桥,在中央主峰那一头,虽然位置不算很高,但也是在半山腰,上山下山的速度,都快赶上那个姓云的了,少女心知肚明,直到这傻娘们儿的本事可能不太比得上姓云的家伙,但也差不了多少,强抢硬夺,肯定不行。
鹿鸣有些无奈,坐在凳子上,双臂环胸,神情阴冷。
“拿刀还能做什么?挖了那个丑丫头的眼睛呗!她不是眼睛好看么,那我就给她直接挖出来,看看还有没有喜欢她!”
阮瓶儿瞪大眼睛,神情惊愕看着少女。
才只十一岁的年纪,心肠就能这么恶毒?
然后阮瓶儿的眼神就变得古怪起来,仔细审视着眼前这个一脸理所当然模样的少女,略作迟疑之后,这才开口说道:
“我劝你还是不要想着这么做了,这种做法本身就不对,泽哥儿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更何况他们喜欢柳瀅,也不是因为她的眼睛好看,只是因为平日里的她比较乖巧懂事而已,更何况,就算我真的将刀给你,你也挖不了她的眼睛。”
阮瓶儿走上前来,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柳瀅虽然年纪比你小,但她是个是个实打实的纯粹武夫,而且还是开了气府的,不过柳瀅到现在应该也还没有与人打斗厮杀的经验,所以你一旦对她动手,哪怕只是下意识的反抗,也能轻易要了你的命,你根本没可能挖出她的眼睛。而且这件事一旦暴露,哪怕没有伤到柳瀅,泽哥儿也肯定饶不了你,还是尽早放弃这个想法吧,这么做,真的很不对”
“啰里啰嗦,没完了是不是?!”
柳瀅瞪着眼睛啪的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当即嘴角一抽,按在桌面上的手掌疼得直抽抽,却也不得不咬牙忍了下来,小脸紧绷,不愿意丢了自己的面子。
然后就沉着脸站起身来,闷不吭声扭头出门,阮瓶儿虽然忧心忡忡,却也并未阻拦,只是望着少女转身离去。
鹿鸣一路脚步匆匆回到自己那间弟子房,关上门后,这才用力甩手,疼得一阵倒吸冷气。
等到手掌疼痛稍缓之后,少女沉着脸想了片刻,这才气哼哼重新出门,直奔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