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才会……
名唤孙正浩的武山弟子,其实来头不小,与姒家有关,所以老人姒庸才会在当初云泽对其反感想要出手之时,尽量拦下,不是因为惧怕孙正浩的身后之人,而是因为那人乃是姒家最为主要的几位供奉长老之一,手中掌握着姒家门下除去临山城中那座磨刀崖之外,每年获利最大的一处产业,并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那位供奉长老就已在那处产业当中根深蒂固,属于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般的存在,也便这位孙老供奉的地位,甚至可谓是一两人之下,八九人平起平坐,数万人之上。
当然也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毕竟这位供奉长老说到底也就只是供奉长老罢了,尽管地位比起其他供奉有所不同,但当初这位供奉长老携带幼子恳求姒家将他收下的时候,也是不免好一阵卑躬屈膝,只是当时恰好有着一位姒家本姓女子,与其当初带在身边的幼子年龄相仿,两人一起玩闹长大,也便市井坊间常说的青梅竹马,后来年岁更长一些,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水到渠成,喜结连理,这才有了现在的孙正浩,同时带动孙老供奉的身份地位水涨船高,并且为其谋求了这份虽然需要远离北域城中城,却是多少姒家本姓之人都苦求不到的活计,所以这位孙老供奉虽然不在姒家,却也依然有着今日这般高高在上的地位,触及姒家经济命脉当然不可能,但也无疑是极为重要。因而一旦当真对其动手,姒家就难免因此损失极大,所以只要那位供奉长老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就最多不过象征性地惩戒警告一番,仅此而已。
但也正是因此,才会导致看似出身“小地方”的孙正浩,逐渐变得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甚至早在许久以前,姒家当中就已经有人反映,这位只能算是姒家表亲的年轻一辈,甚至已经开始不满于现状,并且野心极大,有意无意想与姒家麟子平起平坐。
当然这些事全都属于家务事,老人姒庸心知肚明,却从来不会与外人说起,而当时拦下早已心生不满的云泽,也只是考虑到孙老供奉以及身为孙正浩亲生母亲的姒姓小辈,在各个方面牵扯极多,这才无奈开口为其说情。许是看在老人姒庸的面子上,亦或通过老人的态度,已经隐约察觉到什么,云泽当时还将他取笑了一番,不过这件事倒也就此告一段落,没有继续发展下去。
除此之外,便是钟氏妖城出身的钟乞游,虽然绝大多数的时间都不在武山大阵的庇护之内,但也不是一直不在,所以对于孙正浩的嚣张跋扈,钟乞游早就已经心生不满,同样是被老人姒庸暗中压了下去。为此,老人还曾暗中找过孙正浩,要其收敛一些,却不想,这连姒姓都没有的年轻一辈,虽然答应得极其爽快,却是阳奉阴违,只短暂收敛了不到一天,就继续我行我素,观云海散罡气锤炼意境。所以老人第二次找上了孙正浩,却被告知,自己已经立下道心,谓之“天下众生如蝼蚁”。
老人这才知晓,原来孙正浩每日站在武山山脚,并非观云海锤炼已经,而是高高在上,俯瞰脚下众生。
心比天高。
而也正是从那以后,老人心中对于这些武山弟子的排名,就随之变了一变,勤奋练拳的那个已经不再垫底,反而变成了看似有着身前无敌意气的孙正浩。
无论是否抛开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方面,都是如此。
急需敲打。
所以云泽这次去帮小丫头柳瀅报仇,老人没有现身阻拦。
钟乞游有所察觉,纵身一跃,离开那座巨大石锥,返回武山大阵的庇护之内,立刻就有罡风席卷而来,被这位身高至少九尺的高大汉子冷笑一声,一巴掌拍成了粉碎,然后抬头望向山顶方向,见到那位腰背佝偻的武山山主,就站在山顶边缘,正俯瞰而来,虽然猜不透这老头儿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明明之前还不许他随意出手,偏偏今儿个云兄弟要帮那个小丫头报仇,就随他去了。
钟乞游晃了晃脑袋,想不通就不去想,在半山腰处找了个还算不错的地方,盘坐下来,又从气府当中取了一缸好酒,落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里面飘着个葫芦瓢,被钟乞游伸手拿起,舀了一瓢酒水,只用两口就喝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张嘴吐出一口酒气,有着丝丝缕缕的雪白罡气被钟乞游吐出,这是之前以山上罡风砥砺自身武道意境之后,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一缕,钟乞游也不在意,更懒得重新吸入体内,干脆左手一挥,便将这些有些妨碍到他看戏的罡气全部打散,然后继续伸瓢入缸,再次舀起一瓢酒水,一口气喝光。
不远处,真名卢取的持枪男子,身形挺拔,站得笔直,同样正在望向山脚,看似目不斜视,其实一直都在注意旁边,直吞口水。
不过不是嘴馋,而是害怕。
钟氏麟子嘛,谁不知道,之前学府考核的时候,最后一关,差点儿就将那位现身拦路的老生一脚踹死,一身血气之蛮横,明明出身钟氏妖城,却偏偏这般不讲道理。但这些话也就心里想想罢了,可能后面那些当面说出来都没问题,但最开头的四个字,不行,毕竟钟乞游并未接受麟子之名,被他让给了自己的妹妹钟婉游,用意如何,卢取当然并不知晓,也不敢胡乱猜测,只当钟乞游是在照顾自己那个一无是处的妹妹,毕竟麟女之名,听着好听。
但这所谓的麟子麟女其实也就只是一个称呼罢了,就算是跟下面那个蠢货一样以麟子为名,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因为真正重要的还是这个身份能够带来的资源倾斜,以及另外一些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诸多好处。
卢取将手中铁枪负于身后,忽然注意到钟乞游扭头看来,当即悚然,咧嘴干笑一声。
钟乞游扯起嘴角。
“偷偷摸摸可不是男人该干的事,想喝酒就直说,咱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过来!”
一边说着,钟乞游已经另外拿了一只葫芦瓢出来。
卢取吞了口唾沫,满脸苦涩地“哎”了一声,连忙小跑过去,拿起那只葫芦瓢,舀了一瓢酒水。
钟乞游咧嘴一笑,同样舀起一瓢酒水,与卢取碰了一下。
“干!”
说罢,便一饮而尽。
卢取嘴角一抽,瞧见钟乞游一口气就将那瓢酒水喝得干干净净,从头到尾,只咽了一次,临到最后,还将葫芦瓢给倒了过来,果真是一滴不剩,然后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卢取喉结上下一滚,牙关一咬,心一横,举起葫芦瓢就大口大口咽了起来,喝一半,洒一半,入口辛辣,酒性之烈,简直匪夷所思,方才两口下去,不光酒气冲鼻,而且直冲头顶,挡下便要就此罢休,大不了不要脸面告饶罢了,只是眼角瞥见一旁的钟乞游咂舌摇头,竟是有些瞧不起自己,卢取暂且停下,咳了一会儿,再次咬牙,仰头又灌,还真就一口气给喝干净了。
钟乞游这才面露笑意,哗啦一声又舀一瓢。
“爽快,再来!”
卢取两眼一翻,好不容易喘两口气,闻言如此,差点儿直接昏死过去。
钟乞游忽然爽朗大笑,笑声震天响,卢取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知道这位没有麟子之名的钟氏麟子是在开玩笑,连忙苦笑告饶,不等钟乞游回应就一溜烟跑回弟子房,很快就又跑了回来,手里拎着几袋花生蚕豆,坐下之后,手掌一抹气府,另外取了一坛酒出来。
“算是做弟弟的求你了哥哥,我喝这个行不?”
钟乞游瞥了一眼那坛酒,鼻翼开合,嗅了嗅酒香,立刻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
“香气不错,就是柔了点儿,算了,就这样吧。”
言罢,便伸手抓了两颗花生丢进嘴里,只喝半瓢酒。
卢取终于松了口气。
然后目光恰好对上那个哪怕看戏,也依然保持着双脚分立、沉腰落胯站桩姿势的吴麟子,这家伙不同于貌似出身于小地方的孙正浩,是个实打实的泥腿子,为人憨厚,容易害羞,不爱说话,脑袋里面也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上山下水这些山上修士基本用不上的小道知道的最多,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方才踏上修行之路。
卢取曾与这位真名便是吴麟子的同窗师兄弟聊过一些,知晓那所谓的机缘巧合,其实真就是巧合,是在吴麟子第一次跟着父辈进山打猎的时候,撞见了一头将死的白猿,由其腹中找见了一部不知何人藏在其中的一部灵决古经与拳谱,这才终于开始练拳,成了村子里第一个走出大山的少年。后来一路辗转,却因少年识字不多,读书更少,直到后来进了北临城北域学院,这才终于弄懂那部灵决古经中的具体内容,开辟气府,继而修为境界一路攀升,又在学府考核当中侥幸撞见一场天大的机缘,捡到了一株宝药,突破十二桥境,才最终顺利通过了最后一关。
其实这些事也就只是说起来简单罢了,其中艰辛苦楚,不足为外人道,并且卢取也是心思活络之辈,知晓那简简单单的“一路辗转”四个字,其实包含极多,抛开那些艰难凶险不谈,肯定另外有着更多机缘巧合,否则只凭吴麟子这个憨厚性子,根本走不到北临城北域学院,就已经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看似憨厚的家伙,其实是在扮傻卖呆,实际上猴精猴精的。
所以卢取在与吴麟子的相处过程中,始终都是格外的小心警惕,生怕被人卖了不自知,甚至还要帮人数钱。
肤色黝黑的大山少年,远远冲着低头看来的卢取憨厚一笑。
后者微微点头,打了招呼。
钟乞游忽然开口问道:
“你跟那小子很熟悉?”
卢取一愣,扭头瞧见钟乞游丢了一颗蚕豆在嘴里,皱了皱眉头,还是伸手抓了一把花生,一个接一个高高抛起,然后张嘴接住,似乎心情不错。
略作思忖之后,卢取抬手整了整背后长枪的角度,然后开口道:
“不算熟悉其实也是有些拿捏不定,不知道我认识的这个吴麟子,是不是真正的吴麟子。”
钟乞游没听懂,张嘴接住最后一颗花生,嚼的咔嗤作响,咽下之后,嘴里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声音又沉又闷,根本听不清楚,但卢取却是分明瞧见这家伙的脸上满是不忿,立刻紧张起来。
好在钟乞游只是喝了一瓢闷酒,便将目光转向山脚,不再继续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卢取松了口气,顺着钟乞游的视线一同望去。
出乎意料的,山脚处共有三人。
除了云泽与那孙正浩之外,就连身负镇狱大剑的项威,都随之出现在山路边上凸出来的巨大山石上,双臂环胸,低头俯瞰一身罡气逐渐内敛的孙正浩,面上神情肉眼可见的厌烦。
负剑项威,算是武山上几个弟子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甚至放眼整座北中学府,都是如此。钟乞游与卢取对于此人的了解都不多,只知道是个闷葫芦,但又不同于鸦儿姑娘与吴麟子,这两人一个是不爱跟不熟悉的人说话,不爱说不感兴趣的话,一个是挺喜欢跟人聊天的,但却因为生性内敛的缘故不会主动寻找话题,但负剑项威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僵尸脸,闷葫芦,哪怕十天半个月不吭一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所以卢取好几次试图跟项威搭话,往往都是他已经说破大天,项威从头到尾也才勉强回应两个字。
一个最开始用来回应打招呼的的嗯,一个最末尾用来表示结束的哦。
钟乞游了解得更多一些,知道项威不光不爱说话,还是个情绪相当内敛的,对于一切恩怨,对错,心里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一杆秤,具体是个怎样的评判标准不好说,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少年一旦认定了一件事的是非对错,就一定会坚持到底,就像之前外界盛传云泽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时,与景博文几乎同一时间站出来为其正名的,便是闷葫芦项威。
当然只凭钟乞游,肯定说不出这么一番话,这是钟婉游在得知此事之后,最终给出的评判,并且从此掐死了想要收拢项威为钟氏妖城所用的想法,只言与之交善,即可。
所以自当瞧见这个僵尸脸,闷葫芦,忽然出现在山脚附近,并且还是后发先至,跑到了云泽前面的时候,钟乞游满脸意外。
云泽双手揣袖,正不急不缓沿着山路缓缓下行。
再一次转过一座弯路,云泽止步在项威身旁,低头看去,正对于孙正浩仰头望来的目光。
云泽眼神淡漠,尽管对于此人了解不多,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但这场胜负,心里其实已经相当有数,再加上老人姒庸今次未曾现身阻拦,云泽就更是心神大定,也便不必急于一时。
云泽忽然笑了一笑,转而看向身旁的项威。
“你想跟他试试?”
后者沉默片刻。
“越俎代庖,不合适。”
云泽微微摇头。
“你如果真想出手,我可以把机会让给你,否则让我出手的话,这家伙可能活不下来,毕竟我不像你那么好心肠,下手每个轻重,难保不会给山顶上的那个老头子惹来什么不好处理的麻烦。”
云泽话音一顿,想了想,笑着说道: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是同窗,修炼嘛,都不容易,真没必要非得打生打死的,更何况就只是一本书而已,柳瀅也只是以前没机会读书,所以现在比较珍稀,才会在每次读书之前都要先去将手洗干净,才会在读书翻页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撕坏了一点儿半点儿,才会每天都将桌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生怕弄脏了书本,才会每次读完书后,都将书本摆得工工整整,才会因为撕坏了书本伤心掉眼泪”
项威皱了皱眉头,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便扭脸看向云泽。
面带微笑,阳光明媚。
项威抿了抿嘴角,重新低头看向山脚处那个眼神冷冽的同窗师兄弟,然后轻轻点头。
“我来吧。”
云泽忽然记起什么,伸手拉住了项威的手腕,开口嘱咐道:
“别把他给打死了啊,记得留口气,要不山顶上那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子会来拦你的。”
项威深深看了云泽一眼,略作沉吟,方才点头答道:
“我尽量。”
云泽这才松手,顺便拍了拍项威的肩膀,轻轻说了一声“去吧”,之后便转而重新低头看向山脚处的孙正浩,面上笑意依然不变,但他一双眸子,瞳孔当中却不由自主地有着两缕雪白丝线缓缓飘溢而出,已经重新揣入袖口的双手,也正用力捏紧,咔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