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年年有大雪
武山。
早已去而复返的云泽,如今正在弟子房前的空地上修炼混元桩功,一身杀气至今也还没能完全平息下来。有些不对劲,云泽已经有所察觉,放在往常,哪怕如同昨夜一般杀了许多人,混元桩功站上片刻,就也足够将之平复,可在今日,却是不知怎的,竟然性情这般燥戾,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悸动,像是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更像心湖本是古井无波,却忽然被人投入几块巨大顽石,掀起大浪翻滚,余波阵阵。
云泽吐纳呼吸许久,仍是没能觉得心情平静。
索性不再继续与自己这一身杀气僵持下去,转而取了一坛烧口烈酒出来。之前那次途径小镇,这烧口烈酒买得极多,到如今,气府当中已经不剩多少,所以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想办法余出一些钱来添置酒水,否则一旦没得喝了,就只能将目光转向那些已经许久未曾动过的桂花酒。
这酒,不能多喝。
云泽纵身一跃,来到屋顶,坐在屋脊上,一边喝酒,一边将方才回山之前,跟一家早早开门做生意的衣行买来的衣裳,花花绿绿,各种各样,主要还是不太知道小丫头具体喜欢什么颜色,所以但凡能够看得到的,现在就有成衣的,全都拿了一两件,拢共算下来,便有二十多身入冬之后才会穿的厚衣裳,足够小丫头未来好几年不必为了这些小事而发愁。
其中一件白绒袖口和衣领的红棉袄,最喜庆,也最好看,就是不知道小丫头会不会喜欢这种喜庆颜色。
可惜小丫头一直以来孤苦伶仃,虽然乖巧,眼睛好看,但却皮肤黝黑,干干瘦瘦,所以穿上之后未必能有多好看,还得再过一段时间,等他将那小丫头养得白白胖胖了,再穿上这件红棉袄,那才是真的好看。
心里想着,云泽咧嘴一笑,却也没有将那红棉袄给收起来,就这么摆在面前,盘腿喝酒。忽然瞧见绕过山下通往后山的山路路口,出现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是鸦儿姑娘抱着已经清洗干净的小丫头回来了,原本的那件衣裳,又脏又破,肯定已经不能继续再穿,所以小丫头身上罩着一件鸦儿姑娘自己的衣裳,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小丫头脸颊红红,发梢带着水珠,还有些不好意思。
云泽收起酒坛,收拾起那些新衣裳,由自屋顶一跃而下,与两人碰面,伸手捋了一下小丫头发丝上的水珠,跟着鸦儿姑娘一起去了弟子房,将那些新衣裳留下之后,就转身出去。
一身杀气,早已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所以并未吓到小丫头。
具体什么时候的事,云泽没有注意到,细细回想,总觉得应该就是之前想着要将那个小丫头养得白白胖胖的时候发生的事。
又或更早一些?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没有深入计较这些,不消片刻,身后房门就已经重新打开,小丫头一只手被鸦儿姑娘牵在手里,身上正巧穿着那件白绒袖口与衣领的红棉袄,确实不算特别好看,当然只是暂时的,毕竟从此往后,小丫头就不必再上山下水,忍饥挨饿,总有一天可以吃得白白胖胖,而不再是这幅干干瘦瘦的黝黑模样,可以将这件红棉袄给撑起来,肯定就会好看许多。
鸦儿姑娘手臂引了引,示意一下,小丫头就立刻来到云泽面前。
“我瞧着这件衣裳不错,就给她换上了。我之前就为了衣裳的事回来过一趟,你不在这里,是去山下给她买新的去了?”
云泽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闻言之后,略作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鸦儿姑娘深深看了云泽一眼,没再多说,撂下一句“如果你不方便,也不放心,她之后可以跟我一起住”,之后就转身回去弟子房,取了自己那把名唤鸦羽的黑剑,来到弟子房前方的空地照旧练剑。
云泽应过一声,带着小丫头回去自己那间弟子房。
小狐狸一如既往蜷成一团趴在床上,自从来了之后,除去偶尔吃些东西之外,就几乎一动不动,云泽领着小丫头进门,小狐狸也只睁了下眼睛,抬头看了两人一眼,根本不去理会小丫头一脸惊喜的模样,也不好奇小丫头的具体来历,很快就重新趴下,闭上眼睛,一门心思全在修行上。
云泽有些无奈,领着小丫头坐在桌前,取了书香斋大胡子匠人送的两本书。
一本《武道正经》,应该来头极大,只是具体如何,云泽却一无所知,只当是那大胡子匠人早年四处游历之时得到的机缘,如今转而送给了这个先天武道胚子的小丫头。另一本则是以作稚童启蒙识字之用的《千字文》,在市井坊间很是常见,甚至就连绝大多数的书院,在对稚童进行识字启蒙之时,也会选择《千字文》。一方面是书籍内容出自一位古代圣贤之手,其中仅有六字有过重复出现,分别作发、巨、昆、戚、云、资,除此六字之外,便一篇到底,再也没有其他文字重复,倘若能够熟识《千字文》,再要去读天下文章,自然也就没有太大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千字文》义理深长,曾被一位古之圣贤评为“绝妙文章”,更有圣贤言之“局于有限之字而能条理贯穿,毫无舛错,如舞霓裳于寸木,抽长绪于乱丝”。《千字文》之重,也就可见一斑。
云泽曾经教过穆红妆读书写字,那是个不知好赖、不肯用功的,哪怕云泽已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依然还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睡一觉的功夫就能把之前已经学会的字全部忘掉,所以那段时间的读书写字,无论对于云泽而言,还是对于穆红妆而言,都能算得上是不堪回首。
倒也不是说穆红妆那女人过分蠢笨,只是心思不在这方面,并且不喜欢、不愿意,云泽也管不住罢了。
小丫头柳瀅是个乖巧听话的,读书识字总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云泽领着小丫头吃饱了饭,吃饭过程中,小丫头嘴里还在念念叨叨地重复着上午学过的内容。过了午时之后,云泽便不再继续教导小丫头继续读书写字,毕竟这种事不能急于一时,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最好还是一点一点慢慢来,当然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则是云泽还要自己练拳,不能因为身边多了一个小丫头就弃下修行于不顾。所以等到回来之后,云泽就让小丫头自己去玩儿,只要不是跑去铁索横桥那边,去哪儿都行。
小丫头乖乖答应一声,却紧跟着就回去弟子房,拿了那本《千字文》出来,坐在门槛上继续研读。
温故而知新。
当然仅凭小丫头如今的学识,远远做不到温故而知新,只是将上午学过的内容一遍一遍反复钻研,然后就在不远处找了块石头回来,蹲在地上,学着书本上的文字写写画画,且不提写出来的字迹究竟如何,肯定免不了是个鬼画符一般,但小丫头满脸认真,哪怕只有一个字也能勤勤恳恳写个上百遍,然后自己琢磨,怎么才能写得顺畅舒服,还真就给她找对了不少字的笔画顺序。
云泽就在旁边练拳,从项威和鸦儿姑娘哪里各自“抢”走了一小块空地,练拳同时,抽空也会看上两眼,瞧见小丫头还没学过应该怎么写字,就已经能够写得有模有样,只是一些比较复杂的字,肯定笔画不对,却也大同小异,当然惊喜,但更多还是惊讶。
日头偏斜。
项威周身环绕剑风陡然一凝,随后一破,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出去,卷起尘土漫天。却不当这剑风席卷来到小丫头面前,也不必云泽出手,项威就已经后发而先至,出现在剑风必经之地上,一剑破去。
随后镇狱入鞘,负于身后,一声不吭站在一旁看着小丫头写字。
云泽收敛一身拳意,与项威对视一眼,轻轻点头,就去了他之前练剑的空地。因为之前所在之处,旁边就是那个还未修行的小丫头,所以云泽练拳的动作总是有些放不开,生怕会因声势过大,带起拳风,误伤了目前还是凡夫俗子的柳瀅,如今换了一块更大的空地,就终于能够彻底施展开,脚下一踏,拳罡一震,便是砰砰砰三声连响,拳意流泻,拳罡奔涌,裹挟风势平地起,漫涌高天。
项威不去理会这些,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开口道:
“这个字写错了,不是错,是笔画顺序不对。”
小丫头茫然抬头。
背负大剑的黝黑少年,抬手握住剑柄,来到小丫头身旁,默不作声,以镇狱剑尖抵在地面,按照正确笔画缓慢书写,场景看着有些古怪,小丫头也是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
项威犹然未觉,一笔一划写完之后便开口说道:
“应该这么写才对。”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忽然脸颊一红,迟疑许久,方才怯怯言道:
“我,没看清。”
项威点了点头,抬脚将地面上的那个字抹去,再次提剑书写。
大如门板一般的镇狱,写出来的字,却是极为工整小巧,只是这次小丫头没敢再分心于其他,认认真真看着地面上的那个字缓缓成型,然后皱眉回忆一遍,抬手将自己面前的那个字抹去,满脸认真,一笔一划重新写成。
一向表情极少的项威,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不错。”
小丫头脸颊红红。
“写得不好看。”
然后扭头看向旁边那个工整小巧的“藏”字,抬手比划了一些,发现那个字比起自己的拳头也没大出多少。再看一眼那大如门板一般的镇狱,小丫头立刻满脸窘迫,转而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方才写成的“藏”字抹去,重新书写。
横平竖直,方方正正。
小丫头有些不满意,再次挥手擦去,重新书写。
项威抿了抿唇角,忽然忍不住苦笑一声,稍加思索,开口说道:
“你才刚开始学习读书写字,不用现在就着急想着将字写好,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需要日后勤加练习才可以,这就像写字时的笔画顺序一样,只有顺序弄对了,字才能写得流畅好看,识字、写字、练字,也是同样的道理,循序渐进,不能贪功冒进。”
小丫头闻言一愣,抬头看了黝黑少年一眼,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
项威也不着急,将镇狱入鞘,卸下大剑,盘腿坐在地上,将那本《千字文》拿了过来,问了小丫头如今已经学到哪里,之后便接替了云泽,继续教导小丫头识字念字,顺便拿了那块石头在手里,拇指食指轻轻一捏,就将它分成两半,一半还给小丫头,一半自己拿在手里,念到一个字,就写一个字,让小丫头跟着学习,边写边念。
正在练拳的云泽,拳势一顿,看了一眼一大一小两个人,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就不再理会,专心练拳。
一旬,两旬。
一晃眼,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
这一个月以来,每天上午,云泽就在房间里耐心教导小丫头读书识字,过了午时,则会起身离开,来到弟子房外的空地练拳。同样是在这个时候,要么项威,要么鸦儿姑娘,总会接替云泽,继续教导小丫头识字写字,再晚一些,就是跟着云泽几人一起下山去往磨刀崖,只是云泽几人是在以磨刀之法砥砺体魄,而小丫头则在一旁大声朗读书本文章。
其实只是短短半月时间,小丫头就已经可以通篇朗读《千字文》,再有几天,更是已经完全背诵下来,聪慧程度,令人咂舌,毕竟《千字文》中有着许多不太常用常见的复杂文字,可小丫头总能轻易牢记,到如今,甚至能够通篇默写出来,至少包括云泽在内的三人,倘若是从大字不识一个的程度开始,只有短短一月时间的话,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
也正因此,就连一向不爱开口说话的项威,都时常与云泽夸张柳瀅的玲珑聪慧,鸦儿姑娘更是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小丫头,以至于是在一旬之前,就已经在教导小丫头写字练字之余,接过了那本《武道正经》,开始为小丫头之后的练剑学武做准备。
其实这种做法,有些不合规矩,毕竟《武道正经》是那大胡子匠人送给小丫头的武学启蒙,但说是武学启蒙,其实还是有些过谦了,毕竟《武道正经》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将“武道”一事付诸于字面呈现,通篇下来,只讲一个“返璞归真”的核心道理,几乎人人都懂,却又没有几人能够完全弄懂,包括《武道正经》中的长篇大论,说是深入浅出,其实也没有真正将那“返璞归真”四个字说得清楚明白,可终归也是牵扯到“武道”一事,所以《武道正经》本身绝对不凡,放在任何地方,都绝对会是一部被人冠以一姓之称的家学。也便是说,从那大胡子匠人将这《武道正经》送给小丫头的时候开始,就等同是在这本书的前面加上了“柳瀅”二字,莫说鸦儿姑娘,就是云泽,也不好轻易翻阅。
只是小丫头不懂这个道理罢了。
所幸鸦儿姑娘没有“偷取”的打算,所以云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不懂剑术,实在是没办法指点小丫头练剑,另一方面,则是再过不久,自己也要翻阅那本《武道正经》,才能进而指点小丫头的拳法修炼,与鸦儿姑娘如今所行之事一般无二,自然也就不好去说。
但在那之前,最好就在近几日,还是要带着小丫头去一趟书香斋才行,倘若大胡子匠人不会在意这些,当然最好,可若大胡子匠人不肯,也就只能让小丫头自己学武,然后通过喂招的方式,帮助小丫头提升武道修为,并进而指点一些能够看得到的不足之处,只是相较于前者,后者肯定更加麻烦一些,并且对于小丫头而言,也并不会多出什么裨益之处。
这一天,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天亮则止。
小丫头习惯性起了个大早,风雪刚停不久,天色也才微亮,身边同床共枕的鸦儿姑娘早已气喘离开,如今正在弟子房外的空地练剑,隐约能够听到剑刃切割空气的呼啸之声,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道更加沉闷一些的声响,是住在隔壁的黝黑少年,也在练剑。小丫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快速穿上那件最喜欢的红棉袄,推开房门,迎着寒风吐出一口热气白雾,与正在练剑的鸦儿姑娘正巧撞上目光。
小丫头笑得眉眼弯弯,用力挥了挥手,鸦儿姑娘唇含浅笑,微微点头。
再之后,小丫头就跨出门槛,关上房门。
地上积雪已经攒了厚厚一层,能够没过脚腕。
不仅白了,并且胖了一些的小丫头,生平还是第一次觉得雪景竟是这般好看,一双眼眸亮晶晶的,仰着脸呆呆望着更高处的雪雾朦胧,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这件红棉袄,立刻开心地笑了起来,蹲下之后,双手捧起一大堆积雪,起身用力一抛,任凭雪花洒下,再迅速蹲下展开双臂,重新捧起一大堆积雪,继续用力高高抛起,很快就弄得身上头顶到处都是。
小丫头满脸笑意,原本还想再玩儿一会,又忽然想起昨天已经说好了,今儿个要下山去一趟书香斋,看望之前送她书本的大胡子匠人,便打消了原本的心思,转身踩着积雪跑去云泽所在的弟子房前。
正欲抬手敲门,房门已开。
瞧见小丫头这幅模样,云泽有些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扫了扫她头顶山上的积雪之后,便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走吧,咱们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