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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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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香斋的掌柜,出乎意料,原本以为会是一位君子贤人,最差最差,也得是个读书人,毕竟就连芝兰室的掌柜都已经担得起君子之称,并且还在南山君说来,是个“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真君子,那么书香斋的掌柜就理应不会落后于人才对,毕竟世家圣地的脸面之争,也会或多或少牵扯出无形中的大道之争,底蕴之争,这也是很多门派家族不惜代价寻找客卿供奉,用以填补脸面的关键所在。

    另一方面,书香斋可是书铺。

    却不想,这里的掌柜竟然是个趴在桌上雕刻一只小巧物件的大胡子匠人,听到有人深夜进门,匠人微微抬头,冲着云泽憨憨一笑,然后目光落在他怀中那个小巧人影上,瞧见了一大一小两人身上满是血迹,立刻丢下手里的刻刀与还未成型的木雕,起身跑去后院,不多时便取了一只红色瓷瓶出来,递到云泽面前。

    “药散,外伤。”

    大胡子匠人嗓音粗厚,说话有些不太利索。

    云泽大概能够听懂,微微摇头,道了声谢,抱着怀里的小乞丐在书桌一旁坐下,原本是想将她暂且搁在一旁,任其去睡,却不想,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竟是死死揪着自己的衣领,怎么都不肯放手。

    无奈之下,就只得暂且将其抱在怀里,然后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目光扫过,确实见到了几部难得一见的孤本善本,有些意外,便随口问了一句书香斋的背后主家,方才从那大胡子匠人口中得到“天玑”二字的回应。

    倘若没有记错,这一代的天玑麟子,此间应该也在北中学府,并且还在灵山上,名唤叶知秋,是个儒雅随和的模样,具体本事如何,云泽只在进入学府当日远远与他见过一面,甚至就连招呼都未打过,也便不曾知晓此人究竟都有哪些手段。不过两人毕竟就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所以云泽也就未曾多想,随手取了一本名唤《太霄琅书》的古老善本,回到书桌一旁,一边怀中抱着脏兮兮的小丫头,一边擦干净手掌血污,翻看起来。

    大胡子匠人见到云泽不愿多说,也就没再继续留下,将那红色瓷瓶的药散搁在桌上之后,就返回柜台后面,继续拾起刻刀与那还未成型的木雕,继续伏在桌案上瞪大了眼睛细细雕琢手中之物。

    在其身后,有着一座形状舒展的成品,看起来像是出自大胡子匠人之手的迎客松,整体以黄花梨木雕刻而成,个头极大,枝叶伸展形成木架,所以几乎每一处可以用来搁置物品的地方,都已经摆有各种形形色色的木雕,绝大多数都是异兽模样,像是背生鸟翅的蠃鱼,像是展翼提脚的鸾鸟,亦或白首马身的鹿蜀,形态各异。除此之外,另有云泽曾经见过巨大骸骨的天狗、蛊雕之流,更有一头栩栩如生的驳兽,立在松架舒展而出的一条枝叶上,作仰天嘶吼状,一身毛发纹理,纤毫毕现。

    鸦儿姑娘就曾在北中学府的古界小洞天中收服过一头驳兽,在那日通过了最后一关拦路虎之后,就将它藏进了一张特制的符箓当中,为的就是能够将那驳兽顺利带出古界小洞天,到了武山方才放出,如今就在武山上的某处山坳当中,每日都要进食大量生肉,并且非虎豹不食,极为挑剔,不太好养。

    云泽扭头看了片刻,大胡子匠人有所察觉,抬头咧嘴憨憨一笑,之后就重新埋下头去,认真雕刻。

    很快就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形状。

    云泽双眼虚眯,看了片刻,能够认出是个鱼身蛇尾鸳鸯头的虎蛟模样。

    大胡子匠人肯定见识不凡,经历也不凡,若非如此,怎么能够凭空雕出这么些形形色色的古怪异兽,并且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大隐隐于市?

    应该算不上。

    云泽不再继续多看下刀缓慢的匠人,将目光转而放在面前这本《太霄琅书》上,书本已经十分破旧,书页泛黄,其上字迹很多都已模糊不清,但也勉强可以读得顺畅。翻过几页之后,方才发觉,原来是部早已失传的道家典籍,恐怕世上已经留存不多,甚至只剩这一本,既不在早已没落的道一观,也不在如今天下道家执牛耳者的太一道,反而出现在这小小书铺当中。尽管书香斋是以孤本善本之多而闻名,但这部《太霄琅书》,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叫《太霄琅书经》,还是不该留在这里。

    只是想一想背后主家,云泽也就随之释然。

    天玑圣地,亦是与道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关于其中最富盛名的《禄存星经》,其实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便天玑圣地修行《禄存星经》的修士,不仅能在与人捉对厮杀的过程当中偷来对方手段的真形假意,谓之“师夷之技以制夷”,并且能在一场大战之后,将这些偷学而来的手段谨记于心,通过《禄存星经》本身神意,继续推演直至成熟,使之彻底成为自己的手段,最终走上一个技多不压身的复杂路子,并且还会美其名曰“集百家之所长”。

    颇有些洞明圣地老秀才那种“道法自然”的意思。

    但也只是形似罢了。

    所以云泽翻阅这部《太霄琅书经》的时候,很快就注意到其中一句话。

    “人行大道,号为道士;从道行事,故称道士。”

    这就已经可以算是道家最为正统的典籍了。

    竟然就这么摆在书香斋的书架上,供人随意研读。

    云泽哑然失笑,忽然察觉到怀中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激灵灵抖了一下,好奇看去,见到小丫头并未苏醒,只是一张小脸皱在一起,就连抓着自己衣领的手指都已经死死捏紧,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云泽没去过多理会,任凭小丫头将脸埋在自己脖颈里,靠得越来越紧,一边缓慢翻书。

    黑衣小童随后跨入书香斋门槛,瞥了一眼柜台里面抬头与之对视的大胡子匠人,翻了个白眼,扭头快步跑到云泽身旁,在书桌另一边爬上长条凳,双臂叠放桌面,下巴枕着手臂,双腿悬空,前后摇晃,双眼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云泽怀中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

    云泽看他一眼,然后继续翻书。

    黑衣小童忽然好奇问道:

    “泽哥儿今个儿怎么忽然开始大发慈悲了?这小丫头该不会是哥儿早年间与谁偷偷生下的娃娃吧?那也不对呀”

    黑衣小童嘿咻一声,跳下条凳,绕过桌子跑来这边,伸手捏了捏小乞丐的纤细脚腕。

    “这丫头骨龄都已经十岁了,那个时候的哥儿,才多大?”

    云泽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懒得解释,停下翻书的动作之后,目光看向旁边的书架,在那书架上孤本善本最为集中的一处,其中一本书的后面,忽然瞧见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像是绿玉雕琢而成,身着莲花裙,头戴莲花箍,正好奇望来。

    按照《白泽图》所解,这个小家伙应该名唤翻书小人,精魅的一种,与那文小娘一般,都是靠着汲取书香之气而成型,但两者之间最大的不同,则是文小娘亲善近恶,仅靠圣贤书的书香之气而成,可这翻书小人,却是汲取诸子百家的书香之气而成,也便没有什么亲善近恶的说法,只会单纯喜欢亲近读书人,无论善恶。

    云泽与那翻书小人对视片刻,没去理会这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知道它是已有主家的,并且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修为境界不知深浅的大胡子匠人,便收回目光,随后开口问道:

    “你说这个小丫头骨龄十岁?”

    黑衣小童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骨龄这种东西,小子肯定不会看差的,更何况还是凡夫俗子,就是十岁。”

    云泽看了眼怀里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

    方才不过六七岁大小。

    黑衣小童开口道:

    “这小丫头长成这副模样,明明已经十岁的骨龄,却看着只有六七岁,干干瘦瘦,肯定是好些年都没有吃饱饭了泽哥儿难不成真是动了恻隐之心?”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

    其实原本想说的是“泽哥儿难不成是看重了小丫头的潜力,想要将她养大,做个童养媳”,只是这话没敢说出口,否则挨一顿打倒是没什么,毕竟自家这位泽哥儿如今也才十二桥境的修为,打得再狠,他也不怕,毕竟看着虽然是个细皮嫩肉的模样,其实本体也是叱雷魔猿,皮糙肉厚,可若被自家夫人知晓此事,再怎么皮糙肉厚,也肯定扛不住。

    所以黑衣小童忍得相当痛苦。

    云泽没去理会,一只手端着怀中干干瘦瘦的小丫头,想了想,忽然伸手抹过气府,取了一把铜子儿出来,搁在黑衣小童见机行事捧在一起的双手手心当中。

    “你去附近逛一逛,还有没有哪家点心铺子没关门的,买些蜜糖回来,顺便准备一些搁得住的吃食算了,吃食就不要了,买些蜜糖,再买些糕点就行了。如果点心铺子全都已经关门打烊,你就自己想办法,记得把钱给人家。”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

    云泽知道这家伙心里想的什么,将目光重新放在面前书本上。

    “我确实不是好人,但也还没坏到那种程度。”

    黑衣小童哂然一笑,痛快答应一声“好嘞”,就立刻转身跑了出去。埋首在柜台后面的大胡子匠人抬头看了云泽一眼,略作思索,忽然丢下手里的刻刀和已经逐渐成型的木雕,起身来到一旁的书架,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随后走到角落里的一只巨大书箱一旁,从里面翻出另一本书,一同搁在云泽手边。

    大胡子匠人咧嘴一笑,指了指云泽怀里的小丫头。

    “让她,看这书。”

    说完之后,大胡子匠人就转身回去柜台后面。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将两本书错开。

    搁在上面的那本,云泽随意翻了翻,已经看出这是一本稚童启蒙用的识字书籍,相当常见,只是没有想到书香斋这种背后立着一座庞然大物的地方竟然也有。而在下面的那本,却是印着《武道正经》四个字。

    好大的口气!

    云泽看了一眼柜台后面瞪着牛眼,满脸认真之色的大胡子匠人,有些拿捏不定这人的目的究竟何在,然后伸手翻开那本《武道正经》,里面统共记载一十九招,包含一招拳法在内,以及十八般兵器的所有用法,各取一招,有些杂而不精的意思,但是细看下去,却会发现其实另有乾坤,只是具体如何,云泽却又有些看不出来,就像眼前蒙了一层看似浅薄,实则极为厚重的大雾,虚无缥缈如同镜花水月,并且一旦看得久了,就还会头脑发懵,眼前发黑。

    忽然惊醒过来,云泽心头凛然,立刻将书合起。

    随后阖起双眼,静心吐气,直到许久之后方才终于张开双眼,眼眸当中随之出现两条极为纤细的雪白丝线,由自瞳孔之中飘溢而出,重新翻开书本。

    镜花水月显真容。

    绘有招式图画的那几页,上面线条格外简单的小人,立刻就在云泽眼中动了起来,原来每一招都是一套上乘武学,从起式到收式,一丝不苟,循环往复,同时小人体内浮现出极为纤细的金色丝线,沿着特定的轨迹缓缓流转,或急或慢,或是一鼓作气,需要行走哪些经络,需要灌入哪些穴窍,灌入多少,清楚分明。

    云泽心头震动,合起书本,重新看向柜台后面的大胡子匠人。

    正巧撞上那人极为惊愕的目光。

    大胡子匠人很快回过神来,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憨憨一笑。

    “武道,天眼,窥真容。”

    说话依然不太利索。

    大胡子匠人随后伸手指了指云泽怀里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说出一句让云泽实在难以置信的话:

    “天生的。”

    云泽低头看向怀里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仍旧记得,小丫头眼睛一直都是干干净净,清澈见底,哪怕已经到了弥留之际,黯淡无光,也依然不曾见到半点儿浑浊,犹似双月同天,端的好看。

    却也仅限于此。

    没有半点儿武道天眼的异象。

    大胡子匠人想了想,再次丢下手里的刻刀与木雕,已经是自从来到这座书香斋担任掌柜之后,破天荒的头一遭数次起身,然后再次来到云泽对过坐了下来,伸出一只手虚空一点,云泽怀里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就立刻紧了紧眼皮,缓缓张开。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大胡子匠人咧嘴憨笑。

    “萦损柔,柔肠,困酣娇眼,欲,欲开还闭!呵呵”

    云泽哑然,不曾想,这说话都不利索的大胡子匠人,竟然还真的是个腹有诗书的。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扬起小脸,望着云泽看了片刻,忽然脸颊一红,重新将脸埋在肩膀上,又忽然记起什么,连忙起身,惊慌失措伸手抹了抹云泽肩膀处的衣裳,这才发现,原来上面已经染满了血污。

    小丫头立刻紧张起来,惨兮兮地看着云泽,满脸愧疚。

    云泽将她放在桌子上,方才只有六七岁左右的模样,坐在桌子上,依然不会显得太高。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缩着肩膀,闻言之后,唇瓣微张,却还没有发出声音,就又重新闭上,连连摇头。

    云泽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只是在此之前,小丫头瞧见云泽伸手,忽然就吓得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也下意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直到云泽将手按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揉了几下之后,已经习惯了挨打挨骂的小丫头,这才终于逐渐放松下来,睁开眼睛,满脸好奇的望向眼前这个被她弄了一身血污的男子。

    黑衣小童恰好拎着一大袋子蜜糖和许多糕点回来,一眼就瞧见那个小丫头已经醒了过来,立刻双眼一亮,快步跑来一旁,将糕点丢在桌面上之后,伸手掏出一颗蜜糖,高高举起,咧嘴而笑。

    “脏丫头,给你的!”

    闻言之后,那可怜兮兮的小丫头,立刻变得更加可怜。

    云泽伸手拿过那颗蜜糖,剥开糖纸,递到她的嘴边。

    “不用害怕,衣裳等我回去之后随便换一件就行了,这是给你的,吃吧。”

    小丫头眼神怯怯,迟疑许久才终于张开嘴巴,将蜜糖吃入口中。

    然后立刻眯起眼睛,月牙儿一般。

    云泽将她重新抱在怀里,再次轻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胆子大了一些,双手环着云泽脖颈,闻言之后,抿了抿唇瓣,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答道:

    “柳”

    然后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

    “我爹姓柳,我,没有名字。”

    云泽默然,皱了皱眉头,能够大概猜到是这小丫头的爹娘死的早,还没来得及给她取名字,随后扭头看向旁边那部以作稚童启蒙之用的书本,之前因为想要确定这本书的内容,就随意翻了几页,其中恰好有个不太常见的字。

    但用在小丫头身上,挺合适。

    柳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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