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小乞丐
南山君最终还是买了那只一千八百年树龄,经历九冬十夏的香松墨宝,花了大几百枚灵光玉钱,这回就是真的囊中羞涩了,再也买不起其他物件,索性不再闲逛去看,省得眼馋,便与云泽一道,动身离开芝兰室。
因为文小娘有些惧怕云泽的缘故,所以出门之后,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就很快分道扬镳。
从南山君那里,云泽得知了距离临山城一十二座可去之处的具体所在,距离最近的地方便是书香斋,另一边则是敬香楼,不过相对而言,还是书香斋靠得更近一些,尽管云泽对于读书一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听南山君说了书香斋有着许多难得一见的典藏孤本之后,就也多了一些好奇之心,举步而去。
反正也是已经做好了打算放松一两日,时间尚且充足,所以并不着急,悠哉悠哉。
临山城的繁华街道,有个饥肠辘辘的干瘦女孩儿,浑身上下脏兮兮,衣衫破烂,可怜巴巴,嘴角淤青,脸颊红肿,小心翼翼躲在一家馄饨摊子炉火的一旁,炉火旺盛,火舌熊熊而起,吹出的热浪被寒风拧晃,有一阵没一阵地打在小女孩儿身上,所幸摊主是个心肠不算很差的,虽然有些不太乐意这个每天夜里都要跑来这边的小乞丐打扰了自己的生意,但也没有开口驱赶,只是视而不见。
坐下之后,女孩儿将双手捧在脸前,长长呵出一口气,双手用力摩擦,感觉到手掌终于热乎起来之后,就立刻捂在脸上,不敢再像之前那么用力,只是轻轻揉搓,然后挪了挪屁股,想要更加靠近旁边的炉火,只是即便如此,深夜之后的寒风,仍是冻得女孩儿瑟瑟发抖。
她扬起脏兮兮的小脸,先是冲着正将馄饨下锅的摊主咧嘴一笑,一双眼眸干净清澈,然后不由自主死死盯着摊主手里的馄饨,不知不觉,吞了下口水,然后用尽全力收回目光,继续摩擦双手。
摊主依然视而不见,能够容忍小女孩儿在这里靠着炉火喷吐出去的热浪取暖,已经是极限,毕竟这种东西不要钱,哪怕没有小女孩儿在这里,也难免浪费,可馄饨却是实打实的皮儿薄馅儿大,一个就是一颗铜子儿,一碗下来,少说十一二个,没可能平白无故送出去,否则一旦有了第一次,就难免要有第二次、第三次,万一真被这个小乞丐给赖上了,怎么办?
就像容忍小女孩儿在这里取暖,不也是自从有了第一次,就一天都没落下过?
他是来讨生活的,不是来发善心的,那是有钱人才该干的事儿,跟他这个每天辛辛苦苦摆摊卖馄饨的没关系。
也好在小女孩儿虽然看着只有六七岁模样,但却足够懂事,从来没有主动开口奢求摊主能够给她一碗馄饨,就只是坐在炉火边上,借着里面喷吐出来的热浪取暖,从来不会惹是生非,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摊主都在怀疑小女孩儿是不是哑巴,话都不会说。
但事实证明,不是。
就在前几日,这附近忽然多了一群不上台面的泼皮无赖,吊儿郎当,一身痞气,岁数都不算很大,年纪最小的那个,看似只有十二三岁,年纪最大的也才不过十八九岁,以附近一个二流家族的少爷为首,整日游手好闲,欺男霸女,无事生非。
据说那位勉强算得上是天资卓著的二流少爷,是今年夏天刚从学府毕业,因为没能通过补天阁的入阁考核,就被迫无奈只能返回家族。是真是假不知道,只听有些好事之人暗中提起,那位二流少爷其实本该能够通过考核才对,却因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很不长眼地得罪了姒家麟子,就被生生打了回来,甚至半年前重回家门的时候,还是一副浑身上下骨骼尽断、几乎没了人形的凄凉模样,在家卧床休养小半年,直到最近一段时间,这才终于能够行走无恙,许是在家卧床时间长了,实在烦闷,那位二流少爷便在能够下地走动之后,就在附近笼络了一伙地痞流氓,专门欺负那些凡夫俗子,当然许多苟且营生的小修士,同样没能逃过一劫。
好死不死,炉火旁边的这个小乞丐,就在两天之前,也是如同今夜一般,正坐在炉火旁边的地面上取暖,恰好撞见那伙地痞流氓夜半不归,途径附近,大抵本意只是想来各自吃碗馄饨便罢,当然不会给钱,摊主只是凡夫俗子,因为那位二流少爷也在其中的缘故,就打从最开始的时候便不曾想过收钱一事。等到馄饨上桌之后,其中一个看似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忽然就站起身来,吓得那位摊主一阵哆嗦,后来就瞧着那人走到炉火边上,小乞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那人一脚踹翻在地。
少年一边殴打哭喊求饶的小乞丐,一边骂骂咧咧,摊主愣了好半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那少年觉得这个小乞丐在这儿碍眼了,还口口声声说着臭味太大,飘到了锅里,连那馄饨都给熏臭了。
到最后,少年依然吃了那碗馄饨。
只是嘴里依然不断骂骂咧咧,说是馄饨已经臭了,如果不过饿得难受,肯定不吃,当然也不可能给钱。
摊主心里明白,那少年就是彻头彻尾的地痞流氓,习惯了找借口不给钱而已,实际上这一拨人吃着馄饨聊天的时候,那位二流少爷就已经说了这件事,没必要再找这种借口,就算真的给钱,那做馄饨的汉子还真能敢要不成?
一边说着,那方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笑眯眯地看了摊主汉子一眼,问了一句“对吧?”
摊主只能连连点头应是。
所以昨儿个夜里,小乞丐没来,应该是不敢再过来了。
却不曾想,今儿个又来了,当然来这儿之前,干瘦小乞丐躲在远处看了许久,一直没有见到那伙地痞流氓,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走到近前,一如既往躲在炉子旁边取暖,脸上的青肿还没下去,破烂衣服上面也还带着血迹。
摊主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炉子旁边的小女孩儿,瞧着她用力揉搓双手,然后摊开手掌放在炉火边上,虽然脸上青肿未退,尤其少年末了赏的一巴掌,让这小乞丐的脸颊高高肿起,但一双眸子依然干净清澈,被炉火映照,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倘若换个读书人来,瞧见这双眸子,应该能够说出什么特别漂亮的话吧?
可惜自己是个糙人,没读过书,啥也不懂,只知道好看。
但也看得出来,这个小乞丐虽然已经落到这幅田地,饥寒交迫,但却肯定是个“干净人”,就像那双眸子一样。
摊主摇头一笑,打散了自己的恻隐之心,实在不敢施舍一碗馄饨,便哪怕已经好几次瞥见小乞丐不由自主目光上移,看向锅里,却也只当看不见,手中笊篱捞起十二只馄饨,搁入瓷碗,叫上一声“馄饨来喽”,便端去桌上,笑呵呵说上一句“收您十二颗铜子儿,请慢用”,便重新回到炉火一旁,继续煮馄饨。
炉子旁边忽然传来咕噜一声。
小乞丐脸颊红红,低下头去,捂住肚子,拼命咽口水,却也依然止不住声音传出。
摊主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装模作样抬起头来,看向人影寥寥的街道,一阵愁眉苦脸。入冬之后,一旦入夜,气温骤降,街道上行人难免少去许多,所以每到这种时候,馄饨摊的生意总是不太乐观,也好在之前几个季节存了一些钱下来,再加上现在也不是没有半点儿收入,所以想要熬过这个冬天,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赶在年关的时候,给自家那位因为有了身孕就不能陪他出摊的婆娘添一件新衣。
不过有了孩子之后,开销更大,或许还是省下这笔钱更好一些?
摊主一边考虑着生计问题,一边捞起锅里已经煮熟的馄饨,再往碗里搁上几片刚刚烫过的绿叶菜,洒一把虾皮和紫菜,简简单单,桌上有辣油,愿意吃辣的自己加一些,不愿意吃辣的就这样,咸鲜味美,怎么都能吃得下去。
搁下瓷碗的时候,汉子瞥了一眼这位刚来的俊美年轻人,神色古怪,怎么好端端的男子,生了这么一副狐狸眼的女儿相?好在没怎么打扮,又不曾刻意做作,所以看着还是挺顺眼的,只是不知为何,竟会觉得这位年轻男子有些吓人。
但却是个生面孔无疑,从来没见过。
“客官,您看”
摊主汉子伸出一只手的三根手指搓了搓,脸上赔笑。
年轻人有些意外,但也没有计较。
“多少钱?”
“十二颗铜子儿。”
年轻人轻轻点头,手掌抹过气府,取了一枚银的出来,丢给摊主,后者立刻眉开眼笑,故意放慢动作,就等这位出手阔绰的大财主说上一句“不用找了”,只可惜等到摊主汉子将钱塞入衣兜,也没等到那句天籁之音,只得道了声“客官稍等”,便转身回去,在自己的钱匣子里翻出一大把铜子儿回来,送到年轻人手里。
后者收钱收得理所应当。
实际上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摊主汉子回去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心里嘀咕两句。
“有钱人还这么抠门,牙齿缝里虽然抠出一些也不止这些找零的钱了,真好意思要”
当然没敢说出声来,毕竟摊主汉子在此营生多年,最基本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能够猜出这种年轻人的具体身份,深知有些话不能说出口来,哪怕声音再小,也瞒不过去,很容易就会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毕竟对于这些山上人而言,凡人便是蝼蚁一般,就像自己小时候还在村子里,闲着无聊就会弄些胰子水灌进蚂蚁窝里,不以为耻,反以为乐,觉得自己厉害极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在这些山上人眼中,自己就跟那些蚂蚁没什么区别,随随便便就能轻易踩死,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摊主心里埋怨不已,暂且没有更多客人,就干脆坐在炉子一旁休息起来。
街道另一边,忽然乌央乌央走来一大拨人。
为首的是个面带病容的公子哥,只是腿脚有些不太灵便,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大袖里面,随着走动时的身形摇晃,偶尔还会露出一些白色纱布,身上带着浓厚药味。而其身后,则是一群就连走路都是每个正形的人,年纪有大有小,相差不多,相当年轻,都是一副流氓痞子的模样,其中绝大多数人的衣着打扮相当市井,只有两人,穿着整洁干净,尤其与那公子哥并肩而行的男子,锦衣华服,格外清凉,其实是身上这件衣裳并非寻常,而是一件实打实的珍贵法袍,不仅能够在与他人打斗之时防御卸力,并且穿在身上还能保持冬暖夏凉,所以哪怕男子只着单衣法袍,依然不会觉得天气寒冷。
一拨人还没走到近前,摊主汉子就已经瞧见了他们,立刻紧张起来,不断眼神示意炉子另一边的小乞丐,只可惜后者本就饥寒交迫,前两天又落了这么一身伤,实在是雪上加霜,也便不知什么时候就已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对于摊主汉子的示警,一无所知。
为首的公子哥与身旁人说说笑笑,途径馄饨摊子的时候,瞥了摊主汉子一眼,后者立刻吓得全身紧绷。
好在今儿个一群人方才吃饱喝足,浑身酒气,所以对于这里的馄饨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眼见这群流氓痞子已经走过摊子,摊主汉子方才松了口气,就忽然听到人群之中传来一声轻咦,一群人随之停下脚步。
那个方才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嬉皮笑脸走了出来,满身酒气,不怀好意看向面露惊恐之色的汉子。
“前两天没有掀了你的摊子,不知好歹是不是,还敢让这小乞丐留在这里,你就真不怕老子砸了你这破烂摊子?”
摊主汉子连忙赔笑道歉。
少年脸色蓦然一板,冷哼一声,低头看向那个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小乞丐,抬腿一脚直接踹在她的肩膀上。其实原本是想踹这小乞丐的脑袋,只是方才喝了不少酒,这才没个准头,踹在了肩膀上。可即便如此,小女孩儿毕竟身板瘦弱,实在挨不住这一脚,就直接滚了出去,脑袋磕在一张桌子的桌腿上,直接撞得桌子滑出一段距离,小女孩儿的脑袋也立刻鲜血汩汩。
更加迷迷糊糊的小乞丐,哭都哭不出来,更爬不起来,倒在血泊里,只能呜咽两声。
摊主汉子心头一跳,心里暗骂,既是在骂这个少年出脚没轻没重,也是在骂自己不该一时心软,留下这个小乞丐在这儿取暖,如今倒好,被人一脚踹死在了摊子上,从这以后,又还会有多少人愿意来他这个死过人的摊子吃馄饨?
没人吃馄饨,也就没有钱赚,家里已经有了身孕的婆娘又该怎么办?
摊主汉子已经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一脸苦相。
瞧见这幅光景,流氓少年立刻有些慌了神,毕竟遇强怕强,恃强凌弱这种事儿少年虽然做过不少,鸡鸣狗盗的下作之事更多,但杀人确实还是头一回,眼见那个小乞丐已经进气无多,少年醉意立刻消了大半,慌慌张张扭头看向为首的那位公子哥。
后者满脸病容,面露不屑。
“踹死一个小乞丐罢了,没爹没娘的小贱种,死就死了,还怕真有人来找你麻烦?”
少年吞了口唾沫,哆哆嗦嗦。
“这,这我倒是不怕,但我怕鬼”
公子哥已经不再耐烦,随手丢出一张黄纸符箓在那少年手里。
“将这镇邪符贴在那个小乞丐身上,然后连人带符,一起烧了,动作快点儿,没听蒋兄方才说过前面最新开了一家红香馆,还有好些都是雏儿,晚了你就自己留在这儿吧。”
闻言如此,摊主汉子当即一惊。
少年已经会意,脸上满带谄媚之色。
“梁哥儿别恼,马上,马上就好。”
言罢,少年就已经扭头看向摊主汉子,眉头一皱,骂了一声“赶紧滚,不然连你一起烧”,吓得摊主汉子一个哆嗦,连忙抱走钱匣子躲到远处,一脸肉疼地望着少年将那镇邪符贴在了小乞丐身上之后,就开始着手搬来旁边的桌凳丢在小乞丐周围,等到确保小乞丐断无活路之后,就又开始犯愁手头没火。
随后望向那只火焰熊熊的炉子,少年咧嘴一笑,手脚麻利,搬来更多桌凳,顺便骂走了摊子上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其实不必少年驱赶,这些客人就已经十分知趣地起身离开,任凭少年将那桌凳全部搬走,堆在火炉与小乞丐之间。
只唯独那位年轻人,仍是埋头大口吃着碗里的馄饨。
其实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几套桌凳,但少年懒得绕远,眼看已经不差多少,就直接满脸阴沉地走了过来,嘴里骂骂咧咧,什么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什么八辈子没有吃过馄饨,一边骂,一边抬手就要掀了桌子。
然后少年蓦地惨嚎一声,直接双脚离地,倒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