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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生死事小,意气未上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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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泽重新苏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并且还是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的景象,第一层压在人间头上,武山下方,雷霆激烈涌动,与更上方那层厚重铅云中的激烈雷霆相互牵引,形成一道道雷光电柱,景象骇人。许是因为北中学府的与众不同,包括中间那座剑山在内,统共六座大山都已诞生山水气运,气机相连,自成大阵,所以就在整座学府的正上方,竟是凭空多出了一座雷浆涌动的巨大雷池。

    天威浩荡。

    云泽吐出一口浊气,腰杆一挺,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依然胀痛的太阳穴,忽然听见身旁传来翻书声。

    老人姒庸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处,手中捧着那本名唤《通天宝录》的灵决古经随意翻阅,一目十行,所以翻书极快,不多时便已全部看完,随手丢回桌案上,继而拿起那本《先天九变》,继续翻阅。

    云泽放下手掌,扭头看了一眼老人姒庸,懒得开口说话,继而起身来到窗边,抬头望向那座巨大雷池,眉关紧蹙,没曾想到北中学府竟然还有如此异象,也便难免有些意动,却又不知是否真有办法可以让他进入那座天威雷池。

    “老头子。”

    云泽回头看向老人姒庸。

    “你能不能送我上去?”

    闻言之后,老人眼皮都不抬一下,丢了那本《先天九变》之后,伸手拾起最后一部《万相诀》,一边迅速翻阅,一边开口问道:

    “活腻了?”

    云泽一滞,冲着老人翻了个白眼,没什么好气。

    对于他人而言,或许进入那座雷池就是活腻了,但云泽毕竟掌握完整《雷法》,其中就有一种秘术,可以保证云泽进入这种天威而成的雷池之后肉身不灭,甚至可以通过吐纳雷浆的方式熬炼体魄,砥砺肉身,至于最终能够得到的裨益大小,云泽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尝试一次,实在是不太好说,但雷池散去之后,以云泽如今的体魄而言,肯定就要身负重伤,躺上十天半个月都算轻的,一旦严重了,说不得还会留下严重暗疾。

    云泽重新抬头看向那座巨大雷池。

    一场瓢泼大雨,说下就下。

    从最高处的那层厚重铅云落下,坠入下方乌云滚滚,之后才会去往人间。

    整座北中学府,因为那座雷池的存在,一片雪白。

    老人姒庸合上最后那部灵决古经,随手丢在桌案上,扭头看向依然站在窗前的云泽,开口问道:

    “修炼至今,还未寻到适合你这修行路数的灵决古经?”

    云泽抿了抿嘴巴,没有吭声,将一只手扶在窗台上,另一只手伸出窗外,短短瞬间,就被这场瓢泼大雨完全打湿。

    藏经阁中尚且不绝,但在外面,却是狂风大雨,只可惜无论狂风多狂,大雨多大,都不能闯入藏经阁中哪怕半点儿,也便雨势虽大,可云泽面前的窗台却也依然保持干燥,而一旦将手伸出窗台外面,就会立刻知晓,窗里窗外,像是两个世界。

    云泽抬头看去,在窗框的最顶上发现了一张黄纸符箓,垂下的边角微微扬起,轻轻摇晃。

    复文以灵纹之道书写而成:敬而远之。

    老人姒庸抬脚走来,同样抬头看向那座悬于北中学府更上方的巨大雷池。

    “你真想上去?”

    云泽连连摇头。

    老人当即咧嘴一笑。

    “修炼还未出现岔子之前,像是这种规模的雷池,都是被我拿来洗澡用的,真正厉害的,还是那座天外雷池,如我之前那般,也就只能堪堪逗留在天外雷池的最外围而已,并且最多只能待上一个时辰,这也已经很厉害了,毕竟整座姒家,除了老族主和现任族主之外,真正能够进入那座天外雷池的,也就只有我一人。”

    云泽瞥了老人一眼,忽然嗤笑一声。

    “好汉不提当年勇。”

    老人不恼,反而轻轻点头。

    “对,好汉不提当年勇,之前再厉害又能如何?放在今日,还不是就连这种以前只能拿来洗澡的小小雷池,都已经不敢靠近。”

    云泽又一次翻了个白眼。

    老人脊背佝偻,双手扶在窗台上,望着天上那座雷池怅然出神,腰背越发显得弯曲了许多,意态萧索,所以身量比起一旁的云泽,矮了不止一个头。

    老人忽然开口问道:

    “修炼至今,你就只靠练拳站桩之法,提升修为?”

    云泽将之前那只手上的水渍在身上擦干,继而双手揣袖,不置可否。

    既然已经被人看穿,当然没必要继续隐瞒。

    与此同时,云泽忽然想通一件事,便是自己修行至今,只靠练拳站桩之法提升修为的事,恐怕席秋阳也早便已经有所知晓,而其自始至终都对灵决古经一事只字不提,难不成也是没有寻到足够合适的灵决古经?

    或许有,但品秩太低,所以席秋阳不愿以次充好,更不愿就此妥协。

    云泽眉关紧蹙,口中咂舌一声,有些无奈。

    老人轻轻点头,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艰难,那你这般苦苦修行,是为了什么?证大道,觅仙路,求长生?”

    云泽理所当然道:

    “为了活着。”

    老人又问道:

    “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云泽扭头看向身旁这位佝偻老人,有些疑惑,怎么就牵扯到这种事情上面来了。但云泽也没刨根问底,只是皱眉深思,却又忽然觉得有些困扰,过了许久也依然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为名?为利?为了钱财?为了权势?

    但这些终究不过表象罢了,归根结底,都只是为了满足人性中的私欲而已,而这所谓的私欲,又是建立在生命尚且存在这个基础上的镜花水月,一旦身死,便如灯灭,生前的种种一切也会随之变成过眼云烟,逃不过一个万事成空。

    所以人们才会寻仙问道求长生。

    那么长生之后呢?

    有名,有利,钱财权势更是唾手可得,所以当这种种一切全部都已得到满足,周而复始,就必然会有厌倦的一天,既然如此,哪怕能够不老不死,又有何意?

    老人转过身来,需要仰头才能直视云泽,轻声笑道:

    “既然回答不了,那我就换个问题,你眼中的人间,或者应该说人,又是如何?”

    云泽伸手指向打从此间只能依稀见到些许的灵山,开口答道:

    “灵山有一位儒道修士,叫做南山君,他与那只文小娘争辩学问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做人之生也固小人。所以人间万般皆苦。”

    老人继续问道:

    “既然万般皆苦,又为何还要活在人间?一死了之,岂不最好?”

    云泽再次眉关紧蹙,低头思忖。

    问出了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之后,老人姒庸便不再开口,更不着急,毕竟这个问题他已问过不知多少人,无关年纪大小,无关阅历浅厚,几乎每个人都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都要仔细思考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给出一个足够自己满意的答案,并且这个思考答案的时间,还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厚,变得原来越长。

    所以能够迅速给出答案的,只有一种人。

    赤子之心。

    他们可以回答得不假思索,并且活着的目的格外简单。

    但那种答案,并不能让老人感到足够满意,因为人间纷纷扰扰,终归会让那颗赤子之心蒙上灰尘,所以他们的回答,往往只是暂时的回答,并且随着灰尘越重,答案也就变得越发复杂,这不是老人真正想要的。

    而除此之外的其他回答,老人也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像是佛门中人说的“人生酬业”,像是道家修士说的“无为而不为,有为而有所不为”,儒家君子说的“能行,能止,能为”,像是凡夫俗子说的“万般皆苦,苦中作乐”,可总是没有真正能让老人感觉原来如此,就是如此,理应如此的答案。

    云泽忽然记起一件事,咧嘴一笑。

    “世间万物,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灭,所以想怎样,就怎样,或许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一旦我真的死了,灰飞烟灭,魂飞魄散,那么这世间的种种一切,就都会随我而去,但我只要还活着,就哪怕再不如意,也总会有着无限的可能。”

    云泽双眼虚眯,望向那座浩大雷池。

    “既然人生只是一场虚空大梦,那就把它当作大梦一场。”

    云泽咧嘴一笑,语气缓慢,轻声言道:

    “人生既是大梦一场,就理应随心而为,顺欲而行,最多不过一死了之,能有何妨?反正人间太多不如意,不如不来,但既然来了,就总要对得起这场大梦。所以委屈别人可以,但不能委屈了自己,否则就还不如一死了之,毕竟生死事小,所欲所求才是事大。”

    老人当然无法知晓云泽具体是个怎样的想法,闻言之后,神情一滞,立刻低下头去,反复咀嚼。

    与其他人说的那些,都不太一样。

    老人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连连点头道:

    “原来如此!就是如此!理应如此!”

    话音方落,腰背已经愈发佝偻的老人,忽然直起腰板,目光炯炯,一身武道神意迅速攀升,像是一座天地初开的巨人,以手顶天,以脚踩地,日高一丈,意气风发。所以老人已经沉寂了许久的汹涌气势也开始随之迅速攀升,距离最近的云泽,感受最为清晰,像是面前陡然间拔地而起一座巨大山峰,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就已经需要抬头仰望却望不可及。

    尽管体内那座命桥仍是摇摇欲坠,却也已经不见之前的意态萧索。

    老人一双眼眸,变得金光灿灿。

    而后迅速内敛。

    就好像那座方才拔地而起的巨大山峰,忽然功亏一篑,甚至还是由内而外的腐朽,所以老人一身气机迅速内敛的时候,既没有山石滚落的气机翻涌,也没有轰然崩塌的声势浩大,就这么极为突兀地消失不见,甚至突兀到让人无法回神。

    云泽低头看向面前这个重新变得腰背佝偻的老人,神情惊愕。

    后者咧嘴一笑。

    “怎么,想不通我为何重新变回了这幅模样?”

    云泽皱起眉头,细细打量面前的佝偻老人,忽然觉得老人好像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但具体又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却又完全看不出来。

    老人神情淡然,抬头望向那座悬在北中学府上空的浩大雷池。

    “最后问你一次,上不上去?我可以保你安然无恙。”

    云泽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道:

    “你想死?”

    老人哈哈大笑。

    云泽忽然明白了老人为何会在一身气势即将攀上顶峰之时,莫名其妙就选择了退缩。应该是不退不行,毕竟老人的那座命桥,本就已经摇摇欲坠,这么多年以来又始终都是那样一副意态萧索的模样,精气神萎靡不振,也就难免导致那座已经满布裂痕的命桥更加不堪,甚至很有可能只是一点小风小浪,都会将其彻底摧垮。

    所以气势意气不能攀上顶峰,却也随时都能攀上顶峰。

    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老人也将重新见到山顶的风光,尽管老人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许并非是那山顶风光,可其既然已经选择如此,也就意味着,老人肯定是在为了自己的所欲所求而努力。

    生死事小。

    要比生死更大的事,很多很多。

    老人收敛笑声,别有深意地看向云泽。

    “你的学问,要比很多人都更加高明,但也要比很多人都更加自私。倘若放在太平盛世,距离现在也没过太久,二三十年罢了,一旦放在那种时候,你就是妥妥的魔道中人。”

    老人忽然记起一件事,面上笑意立刻变得更甚许多。

    “最近几年,江湖盛传的你这云大魔头之名,有些冤枉,但也不算冤枉。”

    云泽不置可否,轻轻耸肩。

    所以当初甫一听闻南山君与文小娘有关人性的善恶之争时,云泽才会更加偏向前者的见解,只是当时没有继续深想下去罢了。而在如今,回答了老人的问题,解决了老人的疑惑之后,就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当时之所以下意识更加支持南山君的学问道理,正是因为现在的他,绝大多数的时候都在顺从人性,趋利避害。

    并且还是自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

    只是中间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走偏了而已。

    因为世道有所不同。

    因为眼中所能见到的人间有所不同。

    好在已经矫正回来。

    云泽可以欣然接受老人的说法,自己的处事学问与态度,就是自私,但其本质仍是人性中的趋利避害。

    而不是“能行,能止,能为”。

    那是君子与善人才该做的事,有违人性之初。

    云泽记起一句话,随口说道: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句话具体出自哪里,云泽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道理却是这个道理,并且很对。

    老人轻轻点头。

    “有道理。”

    随后扭头望向窗外的滂沱雨幕,出神良久,才终于语气低沉缓缓说道:

    “如果是在以前的时候,其实不必等你说出这句话,只在说出前面那番话的时候,甚至不必等你说完,我就会直接一掌拍死你,因为你的处事态度,你的处事学问,已经注定了将来的你肯定会是一个极大的祸害,最多就是有些好奇,为人还不算差的云温书,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自私自利、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狗东西,却也不会过多计较。”

    老人话音稍稍一顿,斜瞥了云泽一眼。

    “我曾听人说过一些,俗世回到人间之前的那两年”

    云泽淡然点头。

    “人吃人。没有其他更深层的意思,就是字面上说的那样。我也吃过,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有,甚至还有一些已经腐烂的。或许这件事对于你们而言,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就连很多野狗都知道不吃同类,但如果它们饿极了,如果不吃,就要被活活饿死,那么哪怕再怎么不愿意,也得学着慢慢接受。因为没人想死。”

    云泽笑着问道:

    “你知道那些被活活饿死的人,都是什么模样吗?最开始的时候会头晕,焦躁,嗜睡,并且越来越瘦,直到最后,就会饿得脸皮下垂,眼窝凹陷,眼球白得像是瓷器一样,腹部也会完全凹陷下去。但很奇怪的是,那些惨被活活饿死的人,明明已经很瘦了,却会大腿浮肿。”

    云泽将手抽出袖口,先是双手弯曲相对,拇指中指贴在一起,比了个小圆,然后拉开双手,比了个大圆。

    “差不多就是这种差距,成倍的浮肿,但其实不是肉多,而是一些很恶心的东西,又腥又臭,就连我都吃不下去,更别说其他人了,所以只能将它直接丢掉。”

    说到这里,云泽满脸惋惜之色,但老人却是听得低头不语,然后就发自肺腑地感到庆幸。

    既是庆幸自己没有出身俗世,也是庆幸自己未必能够活到人间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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