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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8章 鬼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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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阴雨霏霏,细如牛毛。

    所以撑伞就显得有些没必要,可若不去撑伞,淋不多久,便要全身上下湿漉漉。

    洋洋洒洒,千丝万丝风吹斜。

    云泽一路往南,继而东行,途径一片高大茂盛的竹林,几十丈,上百丈,高耸入云一般,竹竿粗大,只是瞧不出这些竹树具体该叫什么名字,细细密密种在一起,低矮之处,甚至无法见到竹枝竹叶,需要一纵掠上极高处,才能抓下一把。

    中间有这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水势不算十分湍急。

    或也该是某位大人物以通天手段将其挪至此间?

    云泽来到河面上的一座石拱桥,双手揣袖,并未撑伞,因为已经淋雨走了许久的关系,所以全身上下都已完全湿透,发丝湿漉漉地挂着水滴,偏偏雨势又非很大。

    到底撑不撑伞?

    云泽想了片刻,最终还是体内血气一震,便将衣裳全部蒸干,一片白雾氤氲。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被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牛毛细雨淋湿了身子。

    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竹林太过茂密的缘故,抬头望去,河面上,河道两旁的竹林当中,总是雨雾靡靡,或也正是因为雨丝太过纤细的缘故,所以落在河面上,落在竹叶上,并未带起丝毫声响,就反而导致这片竹林格外静谧。

    河道另一边,有着一座凉亭,庭中摆有一张红枣木的八仙桌,桌上设有一把合起的折扇,一块刷了黑漆的醒木,一张叠放整齐的方布。

    这幅光景,似曾相识。

    云泽缓步走下石拱桥,来到庭前,在那错落有序的一张张桌椅之间,找了个最靠前方的位置坐下。

    不多时,庭中便有一“人”,由虚化实,缓步走来,直到最后一步来到八仙桌背后,方才清晰传出最后一道脚步声。

    是位身材高瘦的说书先生。

    手里拎着一只鸟笼,搁在八仙桌的右手边缘,其中关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黄鸟,叽叽喳喳,好不欢快。

    说书先生甫一落座,便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那只小黄鸟,过了片刻,才将目光望向下方,面忽然露出些许笑意。云泽身后,便离开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喧闹声,回头再看,原本这空空荡荡的七八张桌椅条凳,此间竟是已经“人”满为患,桌上也已出现各种瓜果点心,一壶茶水,结果就是除了云泽所在的这一桌没有半点儿动静之外,已经林林总总多了约莫二三十人。

    形象各异,衣着打扮尽都瞧得清清楚楚,却又唯独瞧不见具体面容。

    像是糊了一团白雾一般,只有声音传来。

    身材高瘦的说书先生取了折扇在手中,并不理会亭下喧闹,径开口道:

    “色色色,千人过。君子失德,小人常乐。大丈夫也难过”

    啪!

    醒木一落满堂静。

    “美人关!”

    说书先生面带笑意,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笑呵呵道:

    “咱们这里,到现在已经说了不止多少故事,具体挖了多少坑、埋下了多少伏笔,说实话,在下也已记不住了,实在不行就在坑里呆着吧。”

    亭下当即一阵哄堂大笑。

    云泽挑起眉头,旋即双眼虚眯,望向亭中那位说书先生,后者似乎没有半点儿察觉,也或已经无法察觉,手中折扇扇了几次之后,再次合起,轻轻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在下落脚此处说书讲故事,仰仗各位邻里乡亲愿意捧场,说实话,心里很感激,所以才会一改往日里行走江湖、四海为家的习惯,到了现在,就已经在这附近住了有些年头了,偶尔有人经过在下门前,总会停下脚步,询问在下,说书先生的这些物件,究竟是个什么用处,今儿个呢,在下也为各位解一解疑惑。”

    一边说着,那说书先生便将手中折扇微微举起。

    “各位来这儿的次数也已经不少了,都知道,在下的桌上就这么几样东西,折扇、醒木,再加一块手巾,这可不是抹布,别弄混了!至于这件鸟笼子,那当然只是在下的一点闲散喜好,养一养鸟儿,放松心情,不能算数,您各位要是真要将这鸟笼子也给算了进去,那在下还真是说不出它有什么作用。当然对于您各位来讲,听得厌了倦了,看一看鸟儿在里边儿扑腾,那也是个放松心情的好法子。”

    “先说折扇。看着就是一把折扇,其实就是一把折扇,只是一旦到了咱们说书人手中,那就不仅仅只是折扇了。往常时候在下也与各位说过一些江湖异闻,其中免不了打打杀杀的情节,所以每到这种时候,一些有心的客人也就发现了,在下手中总是拿着折扇一阵瞎比划。嘿,当然是瞎比划,在下不过区区一介说书人,可不会江湖上那些打打杀杀的本事,所以也就只是尽可能像模像样地比划比划。”

    “所以这折扇啊,这么一指,它就是一把剑,再这么一抹,那就是一把刀。当然不仅仅只是这些,一把小小的折扇,那可是十八般兵器,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带钩儿的,带尖儿的,带刃儿的,带刺儿的,带峨眉针儿的,带锁链儿的只要动作一出来,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说书先生眉飞色舞,说得唾沫横飞。

    亭下适时响起一阵喝彩声。

    云泽没有瓜果点心茶水,便手掌抹过气府,取了一坛烧口烈酒出来,趁着说书先生话音一顿,就举起酒坛,喝了一大口。

    却抬头再看,那说书先生虽然张嘴,却又听不到半点儿声响,只能瞧见是将那把折扇暂且搁在一旁,拎起桌上那块刷了黑漆的醒木,轻拿重放,当然只是如此比划,毕竟醒木这个东西,在说书过程中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摔的,就像儒家讲究三纲五常一般,说书自然也有说书的规矩,一般是有关内关外两种摔法,关内便是定场诗的气口使用,正如方才这位说书先生一般,摔在最后三个字的前面,也或是在说书讲故事准备展开伏笔的时候,前面一句“书归正传”,后面才会摔一下醒木,目的当然只是在于提醒听众认真听。

    早先途径嵇阳时,云泽也曾在高玊高老先生那里听说过这些事情,所以也曾知晓,其实说书人关于醒木的摔法,应该只有一种才对,就是说完了以后再摔,只是天大地广,很多规矩传着传着,自然也就有了不同之处。

    所谓大同小异,便是如此。

    但有一点却是定无不同。

    便如高玊高老先生所言:一块醒木七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管黎民。圣贤一块警儒教,天师一块警鬼神。僧家一块劝佛法,道家一块劝玄门。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湖海朋友不供我,如要有艺论家门。

    所以老辈说书人,才有那么一首定场诗: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眼前这位,应该也是老辈说书人。

    却也不知,这位老辈说书先生,是否真的有些学问,知晓关内关外的说法。

    云泽不急不躁,忽然伸手拍了拍胸膛,压下怀中那只“嗡鸣噪耳”的寻灵蜂,随后拎起酒坛,方才送到嘴边,就忽然听到亭中再次传来那位说书先生的话音:

    “方巾就比较简单了,跟折扇一样,没有太多规矩,只是方便咱们这些说书人讲故事的时候,不会显得特别枯燥,可以用来包头,可以用来比划成书本、字画、圣旨一类的东西。当然如果自己没本事,再怎么比划,该枯燥的也是枯燥,听不下去。”

    言罢,那位说书先生便将手中方巾重新叠好,搁在面前,重新取了折扇,开口笑道:

    “好了,这些东西说完之后,咱们还是想一想今儿个究竟要说什么故事。当然时至今日,在下也已经说了不少故事,什么道家的、佛家的、儒家的、闹鬼的、闹妖的,还有闹山精、水怪的,挖坑埋伏笔,那肯定不少,所幸在下年纪还不算太大,有时间,给您各位慢慢填呗。就是啊,在下这填坑的铁锹,它是两头儿的,这边方才给填上,那边就又扣出来了,所以您各位多多原谅,真要实在不行啊,您就说出来。”

    “反正在下也不改,您也别憋坏喽。”

    亭下又是一阵笑声传来。

    云泽喝了一大口酒,搁下酒坛,眼角已经瞥见周遭茂密竹林之中,有着些许人影晃动,正在缓缓靠近过来。

    深巷酒香飘千里,常人不知半点儿,精怪酒虫却可以。

    来的还挺快。

    云泽一只手按住酒坛,并未着急,抬头望向亭中那位说书先生。

    这位不知具体姓甚名谁的说书先生,与当初那位高玊高老先生的风格,大有不同,一个喜欢赶在说书之前说些零零碎碎的题外话,一个喜欢直奔主题。当然没有孰高孰下的说法,习惯不同罢了,云泽也不会计较这些问题,之前听过高老先生的一场书,说的有模有样,有滋有味儿,今儿个恰好赶上,不着急走,便暂且坐下听一听这位说书先生又要说个什么书。

    笑声落罢,说书先生忽然提高嗓门。

    “题外话说的已经不少了,所以咱们今儿个呢,说个新书。但是具体要说什么书在下之前呢,方才问过街坊邻居,究竟爱听什么书,到头来,还是闹鬼的、闹妖的、闹山精、水怪的这些,原本在下还想着讲一讲古代王朝的那些事儿,什么王公贵族戏耍民女,什么黄紫公卿爱去青楼的故事,既然列为还是喜欢鬼怪妖精,那在下也就只能撇开原本准备的那些,讲一讲闹鬼闹妖的故事。”

    话没说完,亭下立刻传来一阵吁声。

    说书笑声满脸贼笑,折扇虚压几次,压了压亭下喧闹声。

    “都是差不多的!”

    闻言如此,便连云泽也有些忍俊不禁,随之摇头一笑。

    难怪亭下竟会“人”满为患。

    这位说书先生,今儿个要说的,是个狐妖女鬼与赶考书生的故事,其实说来也简单,就是一位赶考书生赶路途中,与那狐妖一夜鱼水之欢,许下山盟海誓却又因为高中状元,便贪图权贵,不仅没能兑现,反而找了人来杀那狐妖,却不想狐妖变鬼大肆寻仇的故事。当然其中牵扯到的具体人物,绝对不止狐妖书生,只是一旦化繁为简,便只有这么三言两语罢了。

    但其实说书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故事简单,却要说得绘声绘色才有人爱听,倘若当真只是三言两语便就说完了,没个乐趣可言,久而久之,自然也就生意寡淡。

    所以具体应该怎么才能将这三言两语,化作一部长篇大论并且引人入胜的故事,就全看说书先生的具体本事。

    但坊间说书,一旦说起这些有关妖鬼精魅的故事,往往总要赶在故事开口的前边,加上一句“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意思便是当不得真。当然高玊高老先生说起这些故事的时候,没有必要加上这句,毕竟当时会听高老先生说书的,哪个不是修行中人?妖鬼精魅是否存在,当然心知肚明。

    可眼前这位说书先生,却也同样没有加上那句“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云泽当然已经有所察觉。

    其实如果不是当初与那高老先生有过两番闲聊,云泽对于这些,不能说是没有半点儿了解,却也必然所知不多。

    隔行如隔山。

    各自有门道,各自有规矩。

    亭中那位说书先生,还在侃侃而谈,周遭竹林之中,雨雾朦胧之间,一个又一个陌生面孔已经不再掩饰行踪,约莫两百余人,缓缓靠近。恰好,说书先生正说到狐妖化鬼前来寻仇,靠着妖鬼之流不比寻常的本事,带起了一阵阴风,赶在那位书生状元郎与王朝公主洞房花烛的那夜,忽然破门而入,模样怎么怎么可怕,声音怎么怎么吓人,吓得王朝公主当即尖叫一声昏死过去,吓得那位书生状元郎裤裆里淌屎淌尿。

    云泽忽然开口道:

    “讲得再快点儿。”

    亭中那位说书先生话音微微一顿,原本便就显得格外匆促的语气,立刻变得更加紧凑了许多。

    人群之中,赵飞璇与那曾经见过一面的谷永言,一前一后缓步而来。当然除此之外,另有两位修为境界与之大抵是在伯仲之间的,左边那位俊俏男子,双手十指修长,洁白如玉,端的引人注目。右边那位,脸颊两侧各自生有火红鳞片,眼神当然有着源于骨血本性中的森然冰冷。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

    云泽仰头喝下坛中最后一口酒。

    正正赶在说书先生言疾色厉说到末了。

    “话音刚落,这书生状元郎往后一仰身子往回缩,整个人一阵不受控制的抖动,紧跟着便就七窍流血流的那可都是黑色的血。紧跟着又是一股阴风,唔——!吹得那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那王朝公主吓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在其身旁,那捉妖道人抬头再看!”

    “哪里还有什么深墙大院,眼前分明是个荒山野岭之地,只在这光秃秃的穷山恶水之间,有着一座孤坟,那七窍流血的书生状元郎,就那么跪在那座荒草矮坟的跟前,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落在头顶前方,指尖鲜血流淌。再细看,坟前一块早被虫蚁蛀得七疮八孔的墓碑,上面本该并无一字,却在如今,分明以鲜血书写着‘爱妻胡娘之墓’六个大字!这捉妖道人眼见于此,忽然脸色大变,竟是被那王朝公主用一匕首径直捅穿了后心,挣扎不久,便当场倒地气绝身亡!”

    “为何如此?再看去,那王朝公主的屁股后面,忽然裙摆摇晃,伸出来一只狐狸尾巴原来这王朝公主,早在洞房花烛的当夜,就已经被那狐妖阴鬼直接吓死,借尸还魂之后,才有这么一出。但那书生状元郎,与那不讲人情不讲道理的捉鬼道人,还真不可怜,死得好!只可怜这如花似玉的貌美公主,成了狐妖的报仇索命之刀!”

    啪!

    醒木一摔。

    说书先生手持折扇站起身来,长吁短叹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赵飞璇扭头望向亭中那位说书人。

    后者神态萧索,唇瓣开合,念念叨叨不断重复着“负心总是读书人”,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再看去,八仙桌上那只鸟笼当中,又哪里还有什么欢喜雀跃的黄鸟,早已只剩余烬一滩,或可勉强看出,原本应该是只黄鸟模样,只可惜时日太久,便尸骨无存。

    云泽丢下酒坛,落地发出啪的一声,立时摔得四分五裂。

    旋即长长吐出一口酒气,抬头望向那位说书先生,嗤笑一声道: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说书先生身躯一震,本就略显苍老的面容,忽然变得更加苍老了许多,默不作声,丢下折扇,转身一步一踉跄,缓缓离开,由实化虚,消失不见。

    云泽起身抖了抖衣袂,方才只是潮湿罢了,便索性不再多管,随即抬头看向赵飞璇,以及这场终于还是找上门来的围杀之局,面上笑意缓缓收敛,开口问道:

    “才只三天,是不是来得太快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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