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世事新
怀有俊回到弟子房时,已经午时过半,正巧赶上午膳的时间,按照以往的习惯,那只小狐狸这个时间就应该已经醒了过来,正等着他将吃食带回来,然后吃饱喝足,继续睡觉。
仙人一般的清闲日子。
这辈子怎么就投胎当了个人呢?
怀有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推开房门,忽然愣在原地。
弟子房里,一切如旧,不同的只是忽然多出一人,正坐在对面的那座床榻上,肩膀上趴着一团雪白无杂色,不是那只小狐狸,还能是谁?但这一直以来都在过着清闲日子的狐狸,从来不会允许任何人轻易靠近,哪怕相互之间已经相处了许久的怀有俊,也不敢说自己有胆能够伸手摸一摸它。不知为何,就只是瞧见小狐狸那双不与寻常相同的眼睛,便会觉得一阵心惊胆颤,所以怀有俊虽然早便已经有过伸手的想法,却每次靠近,无论小狐狸是否在睡觉,总能十分警觉的发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而每次被那小狐狸这般盯着,怀有俊都会莫名觉得遍体生寒。
所以时至今日,怀有俊也从来没有真正碰到过它。
但这人
肤色如蜜,丰神俊逸,倒是长了一副好皮囊,尤其一双颇为狭长的狐狸眼,便使这人平白多出了一些男身女相的感觉。
若是能够肤色再白一些,应该就会更好看。
怀有俊有些拿捏不清,越看越觉得熟悉,等到坐在床榻上的那人忽然轻轻一笑,便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他,试探性问道:
“泽哥?”
云泽轻轻点头。
“认不出来了?”
云泽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肩膀上的小狐狸,后者会意,立刻就从他的肩膀上一跃而下,十分乖巧地蹲坐在一旁。云泽随后伸手揉了揉脸颊,起身来到盥洗之处,对着挂在墙上的镜子左右看了看,最终点头道:
“比起一年半前,确实变化不小,认不出来也正常。”
怀有俊脸上的疲态一扫而空,将手中酒菜匆匆搁下之后,就快步来到云泽一旁,也是左看看,再右看看,随后才开口笑道:
“怎么说呢,最大的变化还是眼睛长开了,不比以前的时候,又细又长,肤色也比以前黑了许多,少了些阴柔的感觉,多了些男人该有的样儿。”
一边说着,怀有俊一边退后两步,将云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还比以前壮了不少。”
云泽扯起嘴角。
“除了吃饱喝足,就是赶路打架,不壮才怪。”
云泽深深看了怀有俊一眼。
“倒是你,一年半没见,变了不少。”
后者一愣,旋即恍然,只咧嘴一笑便罢,确实已经没了当初的那副谄媚模样。当然,性情这种东西,倘若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就不太容易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所以怀有俊依然还是怀有俊,只是相较于以往,待人接物、说话做事,都显得内敛了许多。
或也是跟曾经炽手可热,如今却泯然于众有些关系。
怀有俊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多说,回头瞥了一眼自己之前匆匆搁在桌上的那些酒菜,忽然觉得没了太大的意思,便索性开口问道:
“仙宴阁?”
云泽稍稍沉吟,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请客。”
仙宴阁的青竹姑娘,不同于其他的少女修士,如今已是命桥境,尽管筑成命桥所用的外物,算不上出奇,但在仙宴阁这种地方,这种身份,已经算得上是十分罕见,或许数百年都未必能有一人得到如此机缘,尤其这位总是深居浅出的青竹姑娘,因为备受冷落的关系,便往往能够心无旁骛,所以如今已经不仅仅只是命桥境,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最多不出一个月,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突破十二桥境。
修行速度其实不算很快,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缓慢。
将近两年时间,方才有望能够着手准备突破十二桥境,根本上不得台面,一些小地方不名一文的小修士,也就差不多这种修行速度。
仙宴阁中如同青竹一般的少女修士,之所以能够小小年纪便就开辟气府,看似修为境界极高,其实大多都是靠着各种丹药堆砌起来的修为境界。当然丹药本身并非什么好货色,所以哪怕姜家给予她们的灵决古经本身并无残缺,这些少女修士,也已经因为那些以作拔苗助长之用的丹药,就注定未来不会拥有很高的成就。
因而青竹姑娘如今能够拥有这般修为境界,对于这种身份,这种情况而言,已经算得上是难得一见。
毕竟这些往往出身孤苦的少女修士,之所以会出现在仙宴阁中,就是因为其本身的修行天赋并不出彩,入不了姜家的门槛,便只能沦为货物一般,先行交由仙宴阁专司此事的老妈妈负责教化,以确保这些少女修士不会做出有损仙宴阁与姜家名声的事,之后就会根据容貌、身段、床笫之术的熟稔程度,以及开辟气府的年纪定好价格,等到有客来是,便要供人挑选。
而其他那些修为天赋相对较高的,则是全部留在姜家做婢女,最差最差,也不会太过轻易就孤独终老。
甚至一些修行天赋极为出彩的,还会被姜家当作客卿长老一般特殊对待。
似乎是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人与人之间,就已经分出了所谓的三六九等,而这所谓的三六九等,在山上而言,更是尤为明显。
所以这些少女修士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相当悲凉。
货物罢了,换钱而已,虽然免了年幼早夭的下场,但这仙宴阁中,偌大的后院,又有多少被人遗忘在此的少女修士不是日日以泪洗面?而如这般的少女修士,便往往还没活过多少年,就因相思成疾,最终早早撒手人寰。
多活那么二三十年罢了。
哪怕那许多的少女修士早早便就立下重誓,绝不允许自己落到那般下场,但最终的结果,却往往不如人意。
缘由为何?
这些黄鸟一般的少女修士,又哪里能够猜到事情真相,其实在于那部貌似残缺不全,只能帮助她们顺利开辟气府的灵决古经。
而那如今已经改修另外一部灵决古经的青竹姑娘,或可免去那般凄凉下场。
但其他那些与之相仿却又不太相仿的少女修士,依然没有谁会觉得羡慕也或如何。
毕竟青竹姑娘的主家,已经许久没来了。
旁人当然不会清楚记得究竟多久,但青竹姑娘的床头上,摆有一本她从那位老妈妈手里讨要过来的小册子。册子不过巴掌大小,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小的“正”字,青竹姑娘每晚入睡之前,都要板板正正添上一笔,一行只有十个字,一张纸也只有十行,如今已经写了整整五页,还要额外多出七行正字,以及第八行额外多出来的一个半正字,也就意味着,那人已经整整五百七十七天没有来过仙宴阁。
上一次来,他顺便带来了那部灵决古经。
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青竹姑娘当然满心凄然,却也从未以泪洗面,没到思念难过之事,便强行静下心来按照那部灵决古经中的记载之法,潜心修行,便往往能够轻易扛过那些忽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思念之苦,并且已经隐隐察觉,那些思念之苦的症结所在,似乎是与姜家给予的那部灵决古经有着极大关联。
也正因此,之后的青竹姑娘,在修行方面就逐渐变得越发勤勉,所以时至今日,就不仅没有相思成疾,反而越发神采奕奕。
偶尔有空,还会出门一趟,去找仙宴阁的大掌柜,想要打听一下那人的具体去向。
方才知晓,原来不是课业繁忙,而是上次临近年关时回了趟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只知这些。
仙宴阁的大掌柜,也是姜家的一位供奉长老,当然知晓云泽境遇堪忧,只是难得发了回善心,便没有将事情起因经过尽数相告,所幸青竹姑娘也是一位知书达礼的,或者该说,仙宴阁后院的这些少女修士,全部都是知书达礼的,就从来不会过多纠缠,最多不过问一句,那人今日有没有回来,得到答案之后,便立刻乖乖离去。
很不凑巧的,这一年学院中有位格外骄狂的新生,碰巧撞见了一次青竹姑娘出来询问那人去向,便跟一位嘴上没毛的伙计,问明了事情经过和青竹姑娘的身份以及主家所属,从那之后就开始纠缠不休。
这位骄狂新生,最初时来自瑶光圣地,后来就变成了来自瑶光。
虽然已经没了圣地之名,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依然没有谁敢小觑瑶光。
自然也就没有谁敢小觑了这位骄狂新生。
至于此人目的如何,其实已经显而易见。
因为需要顾及到这位骄狂新生的身份来历,以及此人在学院中的极大仰仗,再者便是仙宴阁本身又乃生意之地,就实在不好当众撵人,也便每每撞见这人大肆胡闹,仙宴阁的大掌柜,都只能派人去与青竹姑娘说一说,是否要去接待这位骄狂新生。青竹姑娘当然不愿意,也正因此,仙宴阁的大掌柜,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可以婉拒那位骄狂新生的无理要求,倘若还是纠缠不休,便随意找个伙计过来,将此人带去后院,任其随意施展嘴上功夫,若是能够说服青竹姑娘出来接待,那是他自己的本事,仙宴阁不会插手,可若不能,仙宴阁当然更不会插手,除非这位骄狂新生实在胆大包天打算用强,彻底无视了仙宴阁极其背后的姜家,这位一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的大掌柜,才会出手阻止,除此之外,便任其施为。
如此做法,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轻易得罪了此人,不会使之将一切罪过推在仙宴阁身上,进而回到学院,仗着身后仰仗,一呼百应,从此不再照顾仙宴阁生意。
但也有着极大的坏处,便是青竹姑娘的主家一旦回来,得知此事,难保不会有些麻烦。
所幸与之关系匪浅的景博文景大公子,如今已经去了北城中域的学府,姜家麟子姜北,也已经很长时间不知去向,倘若这两人不再回来,就算真有麻烦,也不会很大。
可就算这两人全都回来了又能怎样?
不过就是将此事捅上姜家,最多也就只是罚去他几个月或者半年一年的俸禄而已,肯定不会伤筋动骨,更不会轻易剥夺他这仙宴阁大掌柜以及供奉长老的身份。
至于青竹姑娘的主家?
找麻烦之前,还是先想办法顾及自己吧。
临出门之前,云泽忽然记起一个人,便问过了怀有俊此人的具体所在,如其所言,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人都是安安静静呆在自己的弟子房中,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修行中的意思,所以最多就是因为弟子房空间太小,施展不开,便跑去卷云台那处无人之地,放开手脚,随意练剑。
云泽问过了他的弟子房号,便让怀有俊先行一步,之后便就独自去了那间弟子房,没见到人,之后就又转向卷云台,确在这里无疑,还没瞧见人模样,就已经听到呼啸风声。
云泽缓步踏上台阶,走上卷云台。
如今年已十七的项威,比起当初之时,显然已经少了几分稚色,并且要比印象中的那个黝黑少年更高,更壮,肤色也跟着变得白了许多,第一眼见到时,云泽甚至有些怀疑怀有俊的说辞,毕竟眼前这位俊俏少年,怎么看也与当初的那个少年项威,差了虽然没有十万八千里,却也足有一千八百里。
所幸那柄大如门板的重剑,骗不了人。
项威同样瞧见了云泽,正在舞剑的动作当即一顿,随后眉头一皱,与怀有俊之前的时候一般,尝试问道:
“泽哥?”
语气,称呼,一模一样。
云泽笑着点了点头。
“先把练剑的事情放一放?”
项威果断收剑,仍是背负于身后,只是相较于当初,如今的项威,腰上已经不见另一把仿制而成的镇狱。
也仍是不太喜欢多说话,只是眼神显得格外明亮。
两人并肩而行,没太刻意躲避学院中的其他学员,也便多了不少藏在暗中的指指点点,其中当然有些不堪入耳的侮辱之言,但真正敢于上前的,却是一个没有。云泽有些奇怪,还以为这一路走过去,肯定要有不少麻烦,问过了身边的项威,这才知晓,竟然是与如今已经不在学院中的景博文,以及如今还在学院中的陈子南有关。
景博文还在学院时,便从不允许有人暗中编排云泽,并且早在最初时,还曾尽可能挽回云泽的声誉,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因为暗中有人推波助澜的缘故,这件事便愈演愈烈,被迫无奈,景博文就只好出手杀了几个罪魁祸首,这才终于震慑了整座学院,所以去年上半年,整座学院都没有几个人敢放肆胡言。
直到下半年,景博文升入学府,被迫离开学院,那些声音才终于又一次大了起来。
其实项威也曾想过效仿景博文,却不想,消失了整整半年的陈子南,方才现身于学院,当天晚上,就又死了几个暗中推波助澜的罪魁祸首。尽管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出手之人就是陈子南,但两件事毕竟一前一后,也就几乎坐实了陈子南暗中出手的嫌疑。
那可是皇朝麟女,杀生榜上位列第一的刽子手屠夫,要比景博文更加吓人。
所以时至今日,哪怕学院中那些打从瑶光而来的学员,无论二年老生还是一年新生,甚至包括瑶光欲仙子赵飞璇在内,只要还在学院,便会三缄其口,不敢随意胡言。
在此之外,项威又说了一件事,便是如今的陈子南,已经不再只是皇朝麟女,而是皇朝皇主。
云泽双手揣袖而行,闻言之后,立刻面露意外之色。
却也随后就明白过来,许是看在两人最初相遇时的那番交集上,自从去年夏天过后,也便陈子南接任皇朝皇主之位,重新回到学院时开始,来自皇朝的暗杀,才会变得那般不堪入目,而至后来,尤其到了越门城之后,更是便连一次暗杀都没有,原来竟是已为皇主的陈子南在暗中相助。
想来也是承受了许多来自姚家的压力。
所以当初的那个人情,就算已经还上了?
那她又是为何还要这般肆意行事,就不怕姚家一怒之下,将她这所谓的皇主拉下马来,换个人重新执掌皇朝?
云泽忽然扭头看向趴在自己肩膀上的小狐狸,压低了声音笑着问道:
“该不会是你杀的吧?还故意栽赃到陈子南身上?”
小狐狸睁了睁眼睛,鼻腔中发出略显娇媚的一声,随后就重新闭上眼睛,不管其他。
云泽嘴角一抽,深呼吸一次,吐气时用力挑眉,舒展面部五官。
“竟然,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