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人小辈分高
异瞳狸花猫的这番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云泽其实没太听明白。
正如之前老秀才亲自出面时候给出的解释一样,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这件事,其实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需要洞明弟子身负灵纹烙印,一边适应灵纹烙印加身的负担,砥砺体魄修为,一边亲眼看过人间百态,亲身体会气象万千,从而磨砺心性心境,乃是一场由低到高的修行。也便是说,以穆红妆为首的这伙山贼,之所以会被驱赶到最边缘的地方,其实也是理所当然,而除却这伙山贼之前的其他山贼,也大多不会强到哪儿去。
尤其穆红妆对于那些同样身处外围的恶匪强盗,其实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来看待的。
毕竟如果不是寨子里那些下三品的废物累赘,拖累到了穆红妆,以其修为境界与手段本事,就算是在两千里外的地方,也可以混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
也便是说,就哪怕云泽如今身负四道灵纹烙印,想要对付那些实在上不得台面的山贼恶匪,其实一样可以手到擒来,甚至那些山贼恶匪,是否有着足够的胆量能够现身阻拦云泽的去路,都未尝可知。
云泽眯着眼睛看向面前这只不知具体来历的狸花猫,尽管对其方才所言腹诽不已,却也始终不敢放松警惕。尤其这只异瞳狸花猫先前瞥过他手腕处那柄龙口剑的眼神动向,其实也被云泽看在眼里,就大抵知晓,这一身气机完全收敛于体内,在表面看来仿佛只是寻常凡兽的狸花猫,衔蝉奴,绝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
便不再继续藏藏掖掖,直接站起身来,龙口剑化作一条金色水流,漫卷而过,将其周身庇护在内,龙脉之气化作剑气,隐藏在水流之中,金光灿灿,波光粼粼。
穆红妆还是第一次见到龙口剑,当即面露惊异之色。
但那异瞳狸花猫却是晃了晃尾巴,微微仰头看了一眼那条漫卷而过的金色水流,旋即眼神不屑开口道:
“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龙口剑,竟然落在了你的手里,实在是天大的委屈。云温裳当初将此剑赠你之时,就不曾说过,此剑需以六气相应,方显真容?”
“六气?”
云泽当即一愣。
眼见于此,异瞳狸花猫眉头微微一皱,竟是与常人无异,眼眸之中满是费解狐疑,旋即摇了摇头,口吐人言道:
“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秋食沦阴。沦阴者,日没以后赤黄气也。冬饮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夏食正阳。正阳者,南方日中气也。并天地玄黄之气,是为六气也。连这些人尽皆知的东西都不知不晓,云温书天资之强,乃是亘古无双第一人,甚至就连近古人皇都犹有不及。倘若不是云温书曾经自斩道行,如他那般的仙人之资,便是篡位人皇,都并非没有可能,却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材!”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脸膛黝黑。
世间之人,凡知云温书者,于其评价,自来都是极高极高,甚至已经到了高出天外的程度,尽管云泽从来不曾见过云温书的那一面,但却只是听一听,想一想,便可知是如何的光芒璀璨。便如上一次亲眼见到那位古代大妖青丘老祖,与火氏老妪杀入星海的一战,一举手,一投足,都可陨落星辰无数,战力之高,杀力之强,匪夷所思,已经远远超出了书上所说,“一点星火能焚海,一粒沙尘可摧山”的程度。
而曾经的云温书,也是如此。
甚至还要更在其上。
比自然是比不了的,可被人说做蠢材,云泽还是头一遭。
就哪怕当初受困于凡人九品突破八品的瓶颈桎梏之时,也不曾有人这般说过。
但也是因为当时的云泽,其实出身来历并不显赫,也无人知其乃是云温书之子,便将其当作大部分出身俗世的凡人一般,就哪怕明知是蠢材一个,朽木不可雕,也不会多说什么。
却如今被人当面说是蠢材,云泽自然也就有些不太爽快。
只是眼前这只狸花猫对于云温书之事,显然知之甚详,便让云泽越发的不敢轻心大意,尤其此猫口中还曾提到云温裳,就更让云泽暗生警惕之心。
龙口剑金光灿灿,波光粼粼,环卷云泽周身,时刻防备。
异瞳狸花猫忽然抬腿挠了挠脖颈,随后抖了抖毛发,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将你那条龙口剑收起来吧,我若当真对你不怀好意,莫说只有这条还未展现真容的龙口剑,便是云温裳亲自来了,手持这条龙口剑,或是洞明圣地的老秀才,也根本没有可能保得住你。但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来者是客,去村子里坐一坐吧。”
言罢,异瞳狸花猫便就直接转身。
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嘀咕着什么。
尽管其方才所言是让云泽震惊得无以复加,但在听到了那只狸花猫嘴里的嘟囔之后,云泽就当即脸色一沉,咬牙切齿狠狠瞪了那只狸花猫的背影一眼,旋即便就赌气似得收起龙口剑,再背上始终一言不发的穆红妆,快步跟上。
可即便云泽已经走到了那只异瞳狸花猫旁边,它也像是不曾察觉一般,口中依然不断低声重复着“晦气”二字。
云泽与穆红妆的脸色,一直极差无比。
直至性情野蛮的穆红妆再也忍受不住,忽然就大发雷霆,满嘴粗俗,口口声声嚷嚷着一定要那只狸花猫说个明白,究竟哪里晦气,否则就决不罢休。
云泽只能保持缄默。
对于穆红妆的忽然爆发,狸花猫本是不愿理会,但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方才终于没什么好脸色地开口解释。
其实云泽与穆红妆昨夜方才翻过的这座山,以及山下的这个小村庄,都不在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道路所经之处。而之所以云泽以及穆红妆会走至此间,则是因为穆红妆为了绕过那些山贼恶匪的所在之处,便在与云泽简单商量过后,考虑到两人如今的境况其实不妙,就选择了更加耗费时间,但同时也会更加安全许多的绕行之法,直到穆红妆手脚伤势完全恢复,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有一战之力的时候,才会重新回到原本既定的路线上,去往洞明圣地的所在之处。
而这只不知具体来历究竟如何的狸花猫,则是刻意选择了一个远离洞明弟子所经之处的地方,就是因为不太喜欢被人打扰。却不曾想,云泽与穆红妆此番远行八千里,依然是在机缘巧合之下途径此间,就逼得这只狸花猫不得不现身出面,毕竟其之所以能够安安稳稳隐居在此,不被外人打扰,也是因其曾与洞明圣地有过一场约定——凡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途径此间者,必要赐下一场机缘造化。
但自从狸花猫开始隐居在此已经过了七八年,云泽与穆红妆,却还是头一个。
只是言至此间之时,狸花猫满脸愤慨之色。
“洞明圣地的老秀才,那个狗东西,实在是仗势欺人,倘若不是为了,为了”
狸花猫嘴巴抖了抖,忽然深深一叹,没再继续说下去。
云泽与穆红妆云里雾里。
具体的缘由如何,狸花猫没说,而其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历,狸花猫亦是没说,但至少其方才所言还是可以让云泽暂且放松一些的。毕竟这只狸花猫对其确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恶意,最多也就只是觉得有些晦气罢了。另一方面,老秀才身为人族大圣,可谓手眼通天,倘若这只狸花猫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与实力,就单凭其辱骂老秀才是个狗东西这件事,就已经足够给它招来杀身之祸。
可这只狸花猫越是不凡,云泽也就越是放心。
毕竟吹一口气都能让他丧命的强大妖修,倘若当真不怀好意,也就完全不必这般劳神费心。
云泽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尽管只是一些很小的细节,但其实身为人间大妖的狸花猫,自然能够看在眼里。对于此事,以及云泽心中的诸多计较,狸花猫根本不屑一顾,有且仅有的,就只是觉得晦气罢了。
毕竟好歹也是一尊人间大妖,并且是在排除了三位鬼门守门人的情况下,可以号称天下第二的妖族大圣,一些很小的恩惠,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机缘造化,就肯定是拿不出手来的。
尽管这所谓的天下第二其实很少有人认可,毕竟这只狸花猫也是在当年云温书与杨丘夕先后自斩道行之后,方才后来者居上,成为了那所谓的天下第二。并且在那之后,这位本体是为狸花猫的人间大妖,也曾被斩道之后重新修行的云温书挤下了天下第二的排名,以及天赋天资虽然稍差云温书,却也在斩道之后的闭关中,就已经势如破竹般不断突破瓶颈桎梏的杨丘夕危及其当时天下第三的地位,但后来云温书遭遇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的联手围杀,重伤逃离之后被迫销声匿迹,杨丘夕也因为没有了对手就变得颓废不堪,便让其从地位不稳的天下第三,重新回到天下第二,并且稳坐至如今。
杨丘夕看不上它,也从来不曾将它当作对手,这并不让狸花猫觉得恼火也或如何,毕竟天赋天资的差距就摆在那里,虽然谈不上天壤云泥,却也像是从秦川百万山中最高的那座太白巅的山顶上,到山脚下的距离。
已经不短了。
至于云温书,狸花猫更是比都不敢比。
但如今的天下第一是那位绝世大妖白先生,天下第二是它,这就已经足够了。
且不管这所谓的天下第二是否多次易主,也不管它如今的这个天下第二有多少人愿意承认,至少在其本身看来,这所谓的天下第二,乃是实至名归。
毕竟修行一事,对于自己之外的其他人而言,从来都是重结果不重过程。
但既然是天下第二,就多多少少得有些牌面才能行。
可究竟需要赐下怎样的机缘造化才能体现这天下第二的牌面,就让这只狸花猫彻底犯了难。
云泽那边尚且好说,毕竟如今那场虽然已经波及到整座天下,却还没有传入云泽耳中的风波,就可以直接被它拿来当做一场机缘造化,说给云泽听,以免其会在不知缘由的情况下,就忽然陷入天下人都要杀他的窘迫困苦当中,好歹也能死个明白。但穆红妆这样一个天资卓著到,任何机缘造化其实都只能说是小有裨益的女人,才是最大的难题所在。
只能算是小有裨益的机缘造化,可对不起它天下第二的身份。
狸花猫一阵愁眉不展,嘴里骂骂咧咧。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云泽与穆红妆只能充耳不闻。
村子最东头,一阵吵吵嚷嚷,一个貌似只有七八岁的圆脸小姑娘,十分欢快地举着一根拐杖跑在最前边,一边跑还一边咯咯直笑,而在其身后,则是追着一位耄耋之年的白须老人,腰背都已经佝偻如虾,腿脚颤颤,好似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地,满脸的苦涩与无奈,一边追一边喊,但圆脸小姑娘就是不肯停下,直至跑出了村子,来到一片油菜花田,放眼望去满是黄澄澄的颜色,实在好看。
圆脸小姑娘喜笑颜开,举着拐杖一阵挥舞,呼呼作响,只不消片刻,就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遭了秧。
好不容易追赶上来的老人,一阵心痛如绞,连忙出手夺过了自己的拐杖。
“我的小姑奶奶呦,这些油菜花可不能这么糟践啊!可惜了,可惜了”
老人一阵唉声叹气,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颤颤巍巍扶起一朵花茎折断的油菜花,满脸的心疼之色。
反倒是身为始作俑者的圆脸小姑娘不觉得如何,反而是一副交横跋扈的模样叉腰站在那里,鼻孔朝天。毕竟小姑娘虽然年纪小,但在这祖祖辈辈都扎根于此的村子里而言,却是辈分极高,甚至老人方才口中所唤的“小姑奶奶”,也并没有任何夸大,因为按照辈分而言,老人确实需要管这圆脸小姑娘叫做姑奶奶才行。
人小辈分高。
也正因此,才会养出了这么一个骄横跋扈的小姑娘,不仅夺人拐杖,甚至还糟践了这许多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油菜花。
只是老人心疼归心疼,对于这位小姑奶奶,却还是不能责怪的,毕竟老人辈分要比这位姑奶奶小了许多,倘若无视辈分以下欺上,在这座十分重视规矩的村子里,就是违反祖规祖训,无需别人去说,本就十分迂腐顽固的老人,自己就会前去祠堂里罚跪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可老人如今的身体,根本没有可能受得住这般罚跪,便在眼见已经无力回天之后,就只得叹了一口气,旋即格外费力地蹲下身子,将那些已经被打掉了的油菜花一个一个捡起来,全都揣入怀中。
折断的油菜花虽然已经不能结籽榨油了,但好歹还能拿来做菜吃,就对于实在贫苦的村里人而言,也算一道平日里根本不舍得吃的山珍海味。
圆脸小姑娘瞧见老人不理她,有些不高兴,便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回了村子。
一间又一间茅草作顶的土屋紧密挨着,就形成了一条又一条狭窄过道,虽然其中会长长堆放有一些早已破破烂烂用不到的杂物,却也依旧四通八达。
小姑娘无视了身后有人喊她的声音,一溜烟的功夫,便就一头扎进了一条过道当中,很快就没了踪影。
再出现时,就已经来到了村子南边的池塘。
绿柳成荫,密密丛丛的茅草,比圆脸小姑娘还要高出许多,便一眼瞧去,小姑娘在里面上蹿下跳,就只能见到茅草悉悉索索一阵晃动,却根本瞧不见小姑娘的身影究竟在哪里。便不消多时,圆脸小姑娘就已经满身的泥泞草叶,然后蹿出茅草丛,在池塘边上停了下来,手里还多了一根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树枝,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缓慢靠近池塘边上一条很细很小的水洼,然后盯准了其中的一只蝌蚪,抬起树枝,猛地抽了下去。
啪!
水花四溅。
原本还算清澈的水洼,立刻变得浑浊了起来,里面的一群蝌蚪也立刻顺着水流回去了池塘。至于小姑娘的一树枝究竟抽没抽中方才那只挺大的蝌蚪,就全然不知了。
但小姑娘却根本不肯罢休,挥舞树枝,连连抽打已经满布浮萍的池塘水面。
“打死你!打死你!”
玩得开心了,小姑娘咯咯笑着,忽然身形一转,又一树枝直接抽在身后的茅草丛中,但是因为池塘就荒废依旧的缘故,边缘可以站人的位置上,就已经满是青苔,格外湿滑。
圆脸小姑娘转身太过匆促,脚下一个不稳,身形就当即一仰,跟着便就传来噗通一声,直接掉进了水里。
方才跟着那只狸花猫从村子西边路口进来的云泽与穆红妆,还在满脸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村子,毕竟放眼望去,村子里全部都是茅草黄泥屋,而能够穷困到举村上下全都如此的村子,便除却西北贫瘠之地以外,其实也是相当的少见。
但其实村子如今的状况,已经相较于往常时候改善了许多,最起码可以不愁吃喝,而这件事主要也是归功于这只狸花猫,毕竟此间虽然已经偏离了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路途所在之处,却也依然不免会有一些山贼恶匪将此间划入自己的地盘当中,并且根本不会每年只在固定的时候才会下山打秋风。便如距离此间隔了三座山距离的那座山寨,其中的那伙山贼,就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下山一次,根本不会在意山下村镇里这些居民的生死存亡,就导致在其地盘中的这些村镇,都是一副民不聊生的惨淡模样。
毕竟但凡落草为寇的,大多都是一些好吃恶劳的浑人,而越是这样的浑人,就越是自私自利,凶狠残暴,根本不会在意他人死活。
也就只有以穆红妆为首的那伙山贼,才是其中的异类。
狸花猫不愿暴露自己,便束音成线解释着这些繁琐小事,却又在说到当时现身出来威胁那伙山贼恶匪,不许他们再来此间的时候,一脸的骄傲模样,甚至就连脑袋跟尾巴都高高扬起,好像做了一件相当了不起的大事一般,让云泽直翻白眼。
但话没说完,狸花猫就忽然话音一顿,跟着便莫名其妙炸了毛,身形一转就消失在旁边的一条小巷当中,丢下云泽与趴在他背上的穆红妆在原地,一阵面面相觑。
直至片刻过后,那只狸花猫才终于嘴里叼着一个圆脸小姑娘,出现在旁边那条小巷中。
圆脸小姑娘吓惨了,也哭惨了,浑身上下湿漉漉,头发上还沾着不少浮萍,声音很快就吸引来了不少村里人,一个又一个口口声声“小姑奶奶”得叫着,还有一些年纪不大的,得叫祖奶奶才行,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圆脸小姑娘,包括小姑娘的父母在内,好说歹说了许久,人小辈分高的小姑娘方才终于哭累了,却也还在一抽一抽地更咽着,一脸委屈可怜的模样,趴在自己母亲的怀里,一边抹眼泪一边叫嚷着,非得要吃城里的果脯蜜饯才不哭。
小姑娘的母亲是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一边轻声细语答应着,一边安慰小姑娘,顺带着揉了揉狸花猫的脑袋当作奖赏,这才终于起身离开,带着小姑娘回去洗澡换衣裳,免得染了风寒。
小姑娘一走,这一群村子里无论年纪或长或幼,都是一样辈分极小的,就全都松了一口气。
一群人或是苦笑摇头,或是满脸无奈,还有一些与那小姑娘年纪差不多的,嘀嘀咕咕抱怨着,却也不敢声音太大,否则一旦被人听到,就免不了要被训斥一番。但无论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这些村子里的人,对于这只狸花猫救了小姑娘一命这件事,全都已经习以为常,最多就是夸奖两句罢了,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云泽神情古怪,忽然瞧见那只正在清理自己满身浮萍的狸花猫抬头看了过来,便只能神情僵硬地干笑两声罢了。
但穆红妆却是扯了扯嘴角,一脸嫌弃地直接开口道:
“你装你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