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只越雷池半步
并非属于绝大多数,可以随意选择任何一人的木灵儿,因为黑石茶的“药力”格外浓重,就睡得十分香甜,嘴角也带着一丝晶莹口水,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忽然就用脸蛋蹭着垫在桌面上的胳膊,一边傻笑起来。
云泽伸手为其抹去了嘴角的口水。
尽管云温章并未明言木灵儿只是被迫才会选择押宝在云泽身上,并且还是有意将此事一带而过,就是为了避免云泽会因此多想其他,导致两人之间出现一些不必要的隔阂,就反而不美。毕竟云温章也是更加看好云泽,若非老爷子不许他这一辈的人物随意插手其中,只怕云温章也会选择押宝在云泽身上,而并非云鸿仁。也正因此,云泽如今究竟是个怎样的心性心境,于其十分熟悉的云温章,很容易就能通过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看出来,就像早先时候云泽带着木灵儿去给老爷子请安敬茶,若在往常,云泽被老爷子如此对待,就哪怕已经习以为常,也依然不免会在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些苦涩和无奈。而在今日,云泽却是始终坦然,就哪怕云老爷子自始至终都不曾正眼瞧过他一眼,也仍是处之淡然。
上一次见到云泽这种心态,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而也正是那个时候的云泽,才终于第一次对于云老爷子的漠视与轻忽,以及对于府上那些许多一直轻视于他的鬼仆,表现出了愤慨与不满的情绪,并且很好地掩藏了自己格外、阴狠地眼神,让云温章迄今为止,也仍会觉得记忆犹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唯有懂得隐忍,方才能成大器。
尽管这些道理与云温章所走的君子之道有所悖逆,但毕竟如今时局已经大不同于往常,就好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一样,倘若原本的道理已经不再适用,就理应尽快将其抛弃或是更改,从而方便自己不会因为刻板迂腐遵循那些并不适用的道理,就最终贻害自身。
此亦为君子。
包括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从来都不是一句蕴含贬义的话。
甚至就连道家也曾有言:上善若水任方圆。
刚柔相济,方圆适宜,是为上善。
若非如此,云温章也不会如此看好云泽。
云温章很快收起这些杂乱的思绪,提起茶壶在茶碗中添水,顺便开口道:
“方才已经与你说了许多,目的其实只有两个。第一个目的,自然是希望可以让你对于自身如今所处的境况,能有一个轮廓比较清晰的认知,避免灾祸临头,也依然不知。第二个目的,自然就是希望你能在知晓了自己如今所处的境况之后,可以在修行方面更加勤勉一些,不要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延误了自身大道。”
云温章喝了口茶水,略作停顿之后,方才继续说道:
“木灵儿天性活泼乐观,对于自身境遇与种种事态变化看得极开,其实有些违反常态,毕竟草木之流喜静不喜动,木灵儿本身也是身死之后魂魄依附于草木而生的木魅,隶属百鬼之一,就理当更加温婉娴静一些。而其之所以如此,其实也是与其身死之后依附的草木有关,简而言之,木灵儿虽属木魅,但却是棵忘忧草,方才会与寻常木魅有所不同,既保留了寻常木魅该有的温婉贤淑,亦会因为忘忧草特性活泼好动,从来不会记挂那些烦扰忧愁,并且心思玲珑,擅于接纳。也便是说,木灵儿既然身为你的贴身丫鬟,就对于身为贴身丫鬟该做的那些,都可以很快接受下来,其中自然也会包括为你侍寝。”
云温章神情严肃盯着云泽,开门见山。
“但其之所以并未按照规矩所言,在宁心院中建造偏房居住,更不曾与你同住一屋,就是避免让你过早接触到这些。因为在此之前,你年岁尚且不足,一身血气精气也不够旺盛,并且修为境界过低,根基不稳,木灵儿又实则身为阴鬼邪祟,一旦人鬼、交姌,就哪怕木灵儿无意于此,也依然不可避免会损伤到你的活人生机,甚至还会于你修行根基造成相当程度的损伤,就只能暂且住在院外。时至今日,你已成年,并且修为境界稳固命桥,便哪怕木灵儿其实身为阴鬼邪祟,也可以对于这些床笫之事,无需再有太多避讳。但你却须得谨记,色字头上一把刀,万不可沉迷其中。”
云温章轻轻摇头,长长一叹。
“男女情爱,鱼水之欢,相较于大道争锋与那一线生机的争夺狗屁不是。”
云泽有些意外,但却并非是为云温章可以处之淡然说出交姌一词感到有什么意外,毕竟君子坦荡荡,哪怕亲口说出,实际上也无妨大雅,只是没曾想过平日里一直都是文绉绉模样的云温章,竟然也会说出“狗屁不是”这种粗话。
但对于木灵儿,其实云泽根本不曾有过任何想法,只是云温章既然已经说了,云泽就只能乖乖点头。
云温章观察云泽眼神清明,心中大定,就不再为此事多说,亲手为其已经喝下大半的茶碗中继续添水。
为何更加看好云泽?
陶老爷子的一十八只宝药血桃是其一,懂得隐忍是其二,是非判断与自控能力是其三。
相较之下,云鸿仁就显然差了许多,尤其在最后一点上。
尽管不曾亲眼见到,但当初青鬼受命于云老爷子,前去将私自下山的云鸿仁带回时,其实就是在一处勾栏里才终于找到了他。而当青鬼找见云鸿仁的时候,房间里的画面虽然称不上不堪入目,却也是左拥右抱摸大腿,拍胸脯的场景。尤其云鸿仁在第一次被老爷子丢入鬼狱回来之后,也依然改不了在山下养成的习惯,若非偷偷摸摸去看那些还在山下时就已经买来藏在气府中的小人儿打架图,就是在其院中的那位贴身丫鬟身上随意揩油,满口花花成瘾,反而贻误了自身修行,才会导致其原本大好的天赋,到前年年底,去年年初之时才终于成功跻身十二桥境。
倘若云鸿仁肯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修行上,跻身十二桥境的时候,就肯定还要更早一些。
云温章想到了如今还在鬼狱之中生死不明的云鸿仁,愁眉不展。
即便上一次是侥幸活着回来了,也并不代表这一次还能活着回来。准确来说,活人生灵被打入鬼狱担任狱卒,负责镇守鬼狱混乱,本就是九死一生,无论修为境界是高是低,实力手段是强是弱,能否活着回来,更主要的,还是得看运气的好坏与否。
倘若运气好了,去的时候什么样,回来的时候就能什么样。
而若运气不太好,就会如云鸿仁上一次被丢去镇守鬼狱那般,丢了一条手臂,又带着满身满脸的疤痕,才终于活着回来。
若是运气再差一些
云温章有些无可奈何,倒也并未记恨吕梦烟的手段阴毒。事关生死之争,为了能够活下去,吕梦烟也好,云鸿仁也罢,包括孟支离与云泽在内,无论他们相互之间使用怎样的手段暗算对方,都大可不必开口指责,毕竟心机城府也是实力的一种,并且山上云府的生死之争,以及山外江湖的大道争锋,虽然都有着一些貌似是不成文的规矩道义存在,但其实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都形同虚设。而倘若真要一切都在规矩道义的准则之内办事,就反而会贻笑大方。
生死之争与大道争锋,不是小孩子和泥过家家的游戏,而是真正的人情世故与打打杀杀,是会死人的。
并且还会经常死人。
云温章端起茶碗,却并未送到嘴边,而是就这么一直端着,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心里已经开始考虑,倘若云鸿仁这一次还能活着回来,又是否需要将这些道理与他言明,以免其会再次犯下诸如此般,在明知青槐似乎存有异心的情况下,还不曾留有分毫戒心,而被彻底拿捏算计进去的致命过失。
又或是云鸿仁自己就可以明白过来,生死之争与大道争锋,并不是如同在自己身边那位贴身丫鬟身上随意揩油那么简单的事。
云泽喝了口茶水,将茶碗搁下的时候,刻意弄出了一些声响。
云温章方才恍然回神,松开紧蹙的眉关,哂笑一声。
尽管云泽还尚且并不知晓在自己离开的这半年,山上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云温章方才的模样却已经足够说明许多,再加上时至此间,还依然没有见到云鸿仁,云泽就已经有所猜测。
“仁哥他”
云温章并没有任何隐瞒的打算,直接言道:
“被老爷子丢去鬼狱了。”
闻言之后,云泽的脸色当即一沉。
但云温章却是看得很开,依然有心情以茶盖仔仔细细撇去浮沫之后,小饮一口,之后方才解释道:
“你在上次回来路上曾经见过的青鬼,其实就是府上担任着管家一职的青槐,也是云府众多鬼仆之一,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押宝在了你的表姐吕梦烟身上,也便是说,如今的青槐其实已经不算云府的鬼仆,而是梦烟的鬼仆,但这件事知晓者甚少,只有我与你三伯和六姑这些局外人才或多或少有所察觉,再加上老爷子有过明言规定,不许我等几人插手其中,就被迫无奈,只能选择作壁上观。而鬼仆认主一事,除非鬼仆心甘情愿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交予主人,任凭主人一念之间即可掌控其生死,就只会在二者之间多出一种主死仆亡的关系,以及其附属衍生出来的种种关系变化,而不会再有任何其他比较明显的感觉。也便是说,仁儿在并不知晓青槐已经押宝在了梦烟身上的情况下,误以为青槐其实非常看好于他,并且已经押宝在了他的身上,而青槐也确实很好地瞒过了仁儿,成为了仁儿名义上的鬼仆。”
云温章点到为止,并未详细言说云鸿仁究竟因何才会触怒云老爷子,从而落到眼下这种已被丢去鬼狱,只能挣扎求存的下场。
主要还是为了避免云泽会因此生出什么愧疚之感。
毕竟错不在云泽,也不在其他任何人,只在云鸿仁自己。
云温章很讲道理,不会轻易错怪任何一人,有且仅有的一些情绪,也就只是恨铁不成钢的心酸与无奈而已。毕竟云鸿仁心甘情愿押宝在云泽身上一事,云温章早便已经有所知晓,而其中缘由,也正是因为云鸿仁知晓极多,包括陶老爷子慷慨送出一十八只宝药血桃,以及宝药血桃真正效用的这些事,再加上云泽前几年还很听话地给他带来了几本小人儿打架图,方才会有如此决定。
而有关云鸿仁的这个决定,云温章其实也是相当赞许,毕竟一旦站在更大的角度去看,虽然云泽起步要比其他人晚了许多,但却因为那一十八只宝药血桃的缘故,就导致其阴差阳错走上了潜心沉淀底蕴,夯实基础以后发制人的路子,大抵等同于厚积薄发。而在如今,也已经确实证明了云泽之前一十八年的厚重积累,能够得以薄发,虽然其中也与木灵儿当初拿来当作云泽一十八岁成人礼的灵株宝药,有着很大的关系,但云泽在短短半年时间就已经接连突破,筑成了如此截然不同的阴阳两命桥,修为境界就比之吕梦烟与孟支离也已经丝毫不差。再加上云泽不必受到云老爷子等同于监禁一般的家规束缚,可以随意下山,就能够更好地在外历练,与人生死相杀的经验,也就绝非一直待在山上,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吕梦烟与孟支离轻易可比。
尽管包括云鸿仁在内的其他几人,也曾多次接受过各自鬼仆几乎等同于生死相杀的训练,但训练毕竟只是训练,二者之间的差距哪怕不会拉开很大,却也依然存在。
也或可说,迄今为止,除却云泽与云鸿仁曾经真正亲手杀过人之外,包括那已经死了半年时间的云鸿阳在内的其他几人,都不曾在真正意义上有过亲手杀人的经历。
这便是其中最为明显的差距之一。
云温章摇头苦笑,随后又意味深长补充一句道:
“耳听,未必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
闻言如此,云泽一愣,旋即眉关紧蹙。
倒不是因为云温章如此一言就开始怀疑木灵儿与雪姬,毕竟对于这两人,云泽自认为是可以完全放心的,根本不必因为任何一件事就对其心生怀疑也或其他。但云温章又绝对不会无的放矢,也便是说,除却吕梦烟之前,在他身边,还有着另外一个或是多个居心叵测之人。
云府众多鬼仆,与云泽还算比较亲近的,也有一部分,只是数量不多罢了。
而除此之外的,便就是陶老爷子与孟支离。
以及小狐狸。
云泽抿紧嘴唇,忽然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可云温章却是不曾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不是不敢,而是不能,毕竟此间虽有自身气机环绕,不会随便一人都能窥探此间谈话,却也无法规避云老爷子的神识笼罩。而一旦因为违反规矩,触怒了云老爷子,后果之严重,就哪怕云温章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活着回来。可即便如此,云温章也并不如何惧怕,君子坦荡荡,知而不惧,自然也就可以坦然面对,只是担心会因此牵连云泽,也被一并丢去鬼狱,就会得不偿失。
而在随后,云温章又与云泽聊了一些写字作画以及书中道理的琐碎闲事,直到一壶竹叶茶点滴不剩,云泽才终于带着依然酣睡不醒的木灵儿告辞离开。
云温章起身相送,却也并未踏出院门。
但在送走了云泽,云温章转身之后,院子里却已经凭空多出了一人,正是往日里在这种时候,都会搬上一把藤椅,躺在正屋门前晒太阳的云老爷子。
真名云凡的老爷子,背负双手,眼神不善盯着云温章。
只是早就知晓老爷子必然会在云泽走后第一时间就找上门的云温章,却是不急不缓,上前几步之后,规规矩矩抱手鞠礼,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并未因为云老爷子神情不善就战战兢兢,相当坦然。
“孩儿见过父亲。”
云老爷子眯起双眼,当即冷哼一声。
“原来是儒家君子坦荡荡,肚子里的墨水够多,对于尺寸的拿捏,才会如此得当。”
老爷子怒极反笑,眼眸之中冷光涟涟。
“好一个只越雷池半步!”
云温章闻言,起身之后面上笑意也就变得更加浓郁了许多,装作听不出老爷子言语间的暗讽与雷怒,略微颔首弯腰,开口笑道:
“承蒙父亲夸奖,孩儿受之有愧。”
“有愧?”
云老爷子收敛笑意,忽然大袖一挥,便就立刻卷起一阵可怕的风暴,所过之处,已经在半空之中带起了无数丝丝缕缕的漆黑痕迹,迅猛无比,如同一记重锤一般砸在了云温章胸膛之上,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而云温章的身形也是应声倒飞,最终重重砸在了远处地面上,尚且来不及起身,脸色就当即一变,张嘴吐出大口的鲜血,身躯颤抖,发丝凌乱,再也没有了身为儒家君子的温润如玉,反而是格外的凄凉凄惨。
老爷子收手重新负于身后,冷眼看向颤颤巍巍想要起身,但却因为伤势沉重,实在无力为之,就只能重新瘫倒在地的云温章。
“只此一回,再敢有下次,老夫连你也一同丢去鬼狱!”
言罢,云老爷子转身一步迈出,便就立刻消失在院落当中。
实在无力起身的云温章,躺在地上,面朝被庞大桃树繁复枝桠交错掩盖的天空,眼皮格外的沉重。
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做,然后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