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返乡
酒醒的时候,已经月上三竿。
云泽迷迷糊糊起床喝了口水,方才注意到窗外一场极其罕见的大雪,终于是从鹅毛飞絮的滂沱模样,逐渐变成了细细冰晶随意洒落,尽管还没有完全停下,但也已经在屋外积攒了厚厚的一层,一旦落脚其中,便会淹没小腿。
瑞雪兆丰年?
雪未必是瑞雪,年也未必丰年。
逐渐清醒之后,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腰带重新系好,叫了小狐狸,直接推门而出。
厚实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一阵声响,格外分明。
大雪过后,就会显得格外空旷,任何一点儿声响都会显得十分突兀,正如云泽走在雪地里发出的声音,每一步迈出,都会相当艰难,需要趟开厚实的积雪才行,而每一步落下,也都会带起片片雪花互相挤压的声响,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月光皎洁,雪光辉映。
春雨夏蝉,秋风冬雪,人间美好。
气府中,一尺雪光悄然掠出,尽管灵性已经受损颇重,却也依然跟随在云泽身旁,轻快环绕。而其所过之处,月光落在积雪上倒映出的朦胧光辉,也都会立刻变得暗淡几分,反而是这一尺雪光隐隐约约变得更加明亮纯粹了一些,一路上欢呼雀跃,偶尔穿梭在厚实的积雪之间,再冲出的时候,就会带起大片大片的雪雾翻腾。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忽然记起一件事,便将那个本该属于云泽的红包由自气府之中取了出来,用尾巴托住,送到云泽面前。
“白天的时候,那只叱雷魔猿来过一趟,送来了这个。”
闻言之后,云泽有些意外,伸手接过。
绸布缝制而成的红包,里面装有不多不少正好八枚灵光玉钱,分量极大,毕竟这种灵光玉钱不是寻常金银可比,价值非凡,便哪怕只是一枚玉钱,也足够寻常人家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开销。尤其对于手头一向比较拮据的云泽而言,就更能算得上是个天文数字。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云泽第一次真真切切明白了这个道理。
忽然脚步一顿,手指触碰之间察觉到了另外一边的些许不同,便将红包翻了过来。
以金色丝线缝制的娟秀字体。
针线细密。
岁岁平安。
云泽抿了抿嘴角,旋即皱起眉头,有些迟疑不定开口问道:
“是二娘?”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不置可否。
“还说是她亲手缝制。”
闻言之后,云泽神情一愣,心里忽然生出一些异样,是在最初见到这个提前给到自己手里的压岁钱红包,以及见到了里面究竟装有多少玉钱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奇怪感觉。
红包并非云泽生平第一次收到,“岁岁平安”四个字也不是。
但那种说不出的异样感,却始终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好不容易才终于勉强恢复了一些平静,不声不响将红包塞入怀中,贴身收好,又下意识拍了拍,以确认那个乌瑶夫人亲手缝制的“红包”不会轻易丢失,之后才继续赶路。
小狐狸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尾巴晃了又晃,重新趴下脑袋,不曾询问云泽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只是很快就再度沉静心神,开始修行。
月明星稀,万里疏光。
刑罚堂楼阁森森,覆白雪,四野空旷。
往常日夜轮班交换的守门弟子,如今也已经不在,只是刑罚堂大门始终敞开,也便会有许多飞雪落入其中,积攒了厚厚的一层,更导致那许多庄严沉重的陈设都已经被白雪覆盖,一直蔓延到三层楼梯上。云泽步入其中,拾级而上,脚步声在空旷之间不断回荡,直至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才能见到刑罚堂三层一如既往。
书架如阵,长明灯灯火幽幽。
席秋阳满头白发雪白,也一如既往在端着那卷书简研究自己的学问,早已知晓云泽到来,头也不抬。
“何事。”
“回家。”
云泽未曾落座,就只是站在一旁,打算说过就走。
闻言之后,席秋阳方才伸手去拿手边那支狼毫小锥的动作稍稍一顿,而后便就将手收回,也将手中书简暂且搁下,抬头看向云泽,眉关微蹙。
云泽口中的回家,究竟要回哪个家,席秋阳已经大致猜到,只是不知云泽为何定要冒险远赴东海才行。但其中的理由究竟如何,席秋阳其实并不关心,主要还是相信云泽能够认清自己如今所处的境地,不会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就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也正因此,席秋阳只是略微思索,就立刻点头答应下来。
“可以。”
顿了顿,席秋阳忽然伸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出了一张人脸面具,搁在案几上对过另一边的空处。
“路上戴着这个。”
云泽瞥了一眼那张人脸面具,有些意外。
原本还以为要多费一番口舌,才能让席秋阳答应自己独自返乡一事,却不曾想,就连先前一路远行至开阳圣地,都始终暗自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席秋阳,这次竟会说也不说,提也不提,似乎是已经猜到了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番话,更早就知晓了自己之所以要独自返乡的根本缘由。
其实云泽是不是独自返乡,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一旦走到东海之畔,只需同行之人不是大圣修士即可,那位一直以来负责接送云泽往返度朔山与东海之畔的撑船船夫,就自然会让云泽神不知鬼不觉独自登船,不会暴露出度朔山的事。
只是云泽自己不知道罢了,席秋阳也不知道。
因为曾与云温书互相打打杀杀许多年建立出来的关系,相互之间就也能勉强算是知根知底。而之所以要说是勉强,就是因为云温书对于席秋阳的出身来历,是真正的知根知底,但席秋阳对于云温书的出身来历,却是迄今为止也知之不详,哪怕席秋阳如何追问,云温书都始终只笑不答。直到偶然一次,席秋阳在东海之畔远远见到了云温书的身影,却还没能来得及走上前去,就在一个恍惚之间,云温书忽然没了踪影。而也正是那次,席秋阳才会心生狐疑,就一直等在东海之畔,直至半月有余之后,才终于见到云温书神不知鬼不觉忽然重新出现在东海之畔的岸边,当即便就追上前去连番追问。迫于无奈,云温书才只得略作解答,勉强说了一些可以说的,只是依然含糊其辞,模糊不清,甚至就连一个大致的脉络都理不清楚,却也终于打消了席秋阳继续追问的心思。
也正因此,席秋阳才会知晓云泽此番是要去往东海,才会知晓不可追问,无法同行。
甚至不止席秋阳,包括徐老道,乌瑶夫人,以及瑶光,皇朝在内的很多人,都大概知晓云温书乃是东海某处出身,只是其具体的跟脚所在,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来。而除此之外真正知晓云府所在的那些人,却又因为一些不可与人多说的原因,不能随随便便就将此事暴露,方才会始终如迷。而时至今日,除却很少的一部分人之外,也已经很少还会有人再去追究云温书与云泽跟脚所在了,毕竟此事其实根本无关紧要,并且就算真的找到了,也对于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任何裨益可言,反而劳神劳心,浪费时间。
但席秋阳却并没有开口与云泽解释这些的打算,在放下那张人脸面具之后,就重新伸手去拿那支狼毫小锥,未曾沾墨,便直接埋首在书简上开始写写画画,似乎是针对自己闭关多年才终于研究出来的学问,又有了新的想法,但却显然不太成熟,写写画画之时,过不了多久就要停顿下来,皱眉思索片刻,偶尔还会将先前写写画画的东西随手抹去一些,再重新补足。
似乎是与接下来的十二桥境有些关系。
云泽心中狐疑,却也不曾多问,伸手拾起那张人脸面具之后,甚至不曾多看,转身就走。
而在云泽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徐老道就出现在刑罚堂中,眉关紧蹙。
“就这么让他自己回去?”
席秋阳动作一顿,轻轻点头之后,便就继续写写画画。
眼见于此,老道人有些不满,眉头便就皱得更紧一些,在案几对过的位置上盘坐下来,双眼视线死死盯着席秋阳,一定要等到一个足够让他满意的答案才行。
但席秋阳却始终专心在写写画画上。
无可奈何之下,老道人只得愤愤不平瞪了席秋阳一眼,起身离开,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一路暗中跟随,避免云泽会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不测。毕竟其如今所处的境况实在是过于凶险,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始终虎视眈眈不说,更在一月前老道人返回学院之后没过多久,就有一位姜家仆人忽然受命前来,与老道人说了火氏妖城正在四处打探一张画像中人身份姓名之事。尽管火氏妖城从来不曾对外声张,只在暗中谨慎进行,却也依然瞒不过各大圣地世家的手眼通天,很容易就能得到那张画像,而画像中人,也正是云泽。
具体缘由如何,姜家人并不知晓,甚至就连火氏妖城之中,那位负责追查画像中人身份姓名之事的主事人都不曾知晓,但却依然值得警惕。
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狼狈为奸,皇朝皇主又是个城府深沉的阴险狠辣之辈,有着足够的耐心可以暂且按兵不动,等待最佳时机一击毙命,但火氏妖城却不会如此。便如云泽回到学院之后,暴露出自身行踪的这一月时间以来,哪怕云泽本身并不知晓,但席秋阳与老道人却也已经暗中解决了不少火氏妖城之人,大多都是炼精化炁境以上的强大修士,绝非如今只在命桥境的云泽能够抵抗。
老道人实在放心不下。
便在返回弟子房后,一边与自己的两位弟子简单说明情况,一边动手收拾行囊,都是些用以满足口腹之欲的吃食酒水,以及寻常所需的衣物罢了,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光头锃亮的罗元明,懒洋洋从床上爬起身来,靠在墙壁上伸了个懒腰。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不必操心于其他繁琐,再加上已经临近年关,老道人对其也格外宽松,就在白天睡得相当踏实安稳,而到晚上,就反而有些精神。
“又是云小子?”
“不是他,还能是谁。”
老道人有些无奈,将收拾好的东西全部丢入气府之中,随后就一屁股直接坐在了陆家平的床铺上,满脸颓丧,一阵唉声叹气。
“过年过年,却又过不了一个好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老道人心事重重。
先有瑶光皇朝,后有火氏妖城,一个接着一个,都是这座人间最大的庞然大物之一,又非善与之辈,真真一个虎狼环伺的凶险境况。可云泽本该深知这些才对,更应知晓,倘若其真要独自一人返乡回家,或许根本走不过秦川,甚至可能走不出北城,就已经身死魂消,头颅落地。
一张人脸面具而已,即便能够隐藏自身修为气机,又能起到多少作用?
老道人一阵腹诽。
人脸面具一旦戴在脸上之后,云泽原本颇为阴柔的模样,就立刻变得平平无奇,面具边缘与皮肤相契合,甚至看不出分毫痕迹,更能隐藏住所有的修为气机,就让平日里总与云泽形影不离的小狐狸,也根本无法认出眼前之人便是云泽。
对着镜子看了好半天,直到确认不会暴露之后,云泽才终于心满意足,转而开始收拾行囊。
之所以定要回去老家山上,主要还是因为那件宝药太岁。
当初临下山时,云泽还未开辟气府,而宝药太岁又个头极大,倘若真要随身携带,不仅多为不便,更有可能会因而招来杀身之祸,便就只能暂且存放于度朔山云府之中。而在如今,云泽修为大进,身前身后两座阴阳命桥,如今更是已经修行过半,一身血气气韵汩汩而动,循环流淌之间,已经十分充盈,倘若能够继续安安稳稳修行下去,不消多久,便可血气气韵满营阴阳命桥,届时,也就需要吞服宝药太岁,用以奠定底蕴,丰盈脏腑精气气力,才能承受血气气韵贯通十二正经,架构十二桥梁带来的压力。
炼精化炁之前,都是打基础的一个过程。
倘若想要在修行之路上走得更高更远,灵决古经自然会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方面,但这炼精化炁之前的每一境界,也同样都是重之又重,容不得分毫马虎大意。
但却是被迫如此。
为了活命,只能目光长远。
云泽深深叹了一口气,收拾好了为数不多的行囊之后,便就坐在床沿上对着地面发呆。
只短短半年时间,却偏偏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而到如今再回想起来,恍然之间,就会觉得像是天翻地覆一般,好似半生蹉跎已过,以至于就连云泽自己都在几经心性大变之后,变得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也越来越不了解自己。
恍恍惚惚。
大雪皑皑。
次日一早,在床沿呆坐了一夜的云泽,便就背上包裹早早出门,趁着天色未亮之时,就已经离开城中城,在北临城南域外环路的站牌附近,等待去往城里的第一班车。
满地积雪,已经化了不少,也就导致道路难行,直至要比正常班次晚了足有半个小时之后,去往城里的第一班车才终于亮着车灯,小心缓慢姗姗而来。
上车之后,对于这位容貌似是已经年过五旬的公车司机,云泽依然多多少少留有一些印象,但主要还是此人颇为肥胖的手臂上两排像是牙印般的浅淡疤痕。便在上车之后,略微点头作为示意,而公车司机则是同样略微点头作为回应。
戴上人脸面具之后,公车司机当然认不出来。
只是不知一旦将人脸面具撕下之后,这位也曾对他口吐善言的公车司机,又是否还能将其认出。
云泽默不作声,选择了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位置坐定,又将身后的包裹暂且解下,露出了里面用以填充空间的许多衣物,与被埋在衣物中间的小狐狸,让其可以暂且透一口气,而不至于一直闷在里面。毕竟路上颇多积雪碎冰,公车行驶缓慢,就肯定要比往常浪费更多时间,便暂且让小狐狸露出一个脑袋也无妨大雅,只需不被外人察觉即可。
一路跟随而来的老道人,在公车已经行驶出相当一段距离之后,才终于不声不响追了上来,轻飘飘落在公车车顶,先是描绘勾勒灵纹阵法,用以遮掩自身行踪不会被他人察觉,而后方才抖了抖衣袖衣摆上刚刚沾染到的一些血迹,全部变作滚滚血珠,被老道人随意抖落出去,掉在地上积雪碎冰之间,色泽鲜艳,炽盛灼烫,以至于血珠落地之处,方圆尺许之内的积雪碎冰,只在短短片刻就全部化水。
老道人深深一叹,动手解下了腰间那只青玉葫芦,一口接着一口,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