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年关将至(下)
桃源村与世隔绝,却并不意味着就与众不同,恰恰相反的,桃源村中这许许多多来自天南地北的犯人,在经历过十万年传承之后,也依然没有舍弃掉原本还在人间时的那些习俗。也便意味着,饶是桃源村这般鲜有人知之处,也会有春分夏至,也会有初一十五。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备年货,喜乐融融。
桃源村不与人间相通,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间村镇之间该有的东西,桃源村一样不差,百余户人家虽然贫富有别,但也统共足有良田十万亩,自给自足,一切妥当。
又以四姓十族最为富贵鼎盛。
但如今虽然说是桃源村百余户人家,其实不然,尤其是在桃源村建立之初,倘若真要一个挨着一个数下来,便足有千余户。而在当时,桃源村也不该叫桃源村,毕竟规模极大,就该叫做桃源镇才对,只是因为十万年沧海桑田,一代又一代新人换了一代又一代旧人,换来换去,也就逐渐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将其中的一些慢慢淘汰,直至彻底断绝了香火,也就会从桃源村彻底消失。
便时至今日,依然能够保持着薪火相传不会断了血脉的,也就只剩这百余户人家。但说是如此,其实准确言来,应该是依然保有祖传姓氏以及家谱传承的人家还有百余户,而在那桃源村中最为富贵鼎盛的四姓十族之中,则是还另外存在着一些早就已经丢了家谱传承,甚至就连祖传姓氏都已经逐渐遗忘的仆从丫鬟,只能靠着服侍自家主人才能勉强苟且偷生,不会导致自家一脉的香火彻底断绝,从而再无任何颜面在死后去见列祖列宗。
并且数量相当不少。
凌姓老人手中还有一本牵扯到桃源村每家每户的详细名簿,只是不曾对外公开罢了,而在其中,那些已经彻底断了香火传承的,早就已经被老人随手勾去,只留下那些至今也依然留有血脉尚存的姓氏,甚至还要包括四姓十族门户之中,那些已经忘了自己祖传姓氏的仆从丫鬟,零零散散,依然记录在其中。便一旦将其翻开,细细查数下去,便可知晓在如今的桃源村中,其实还有足足五百余血脉尚存,只是其中四百血脉之中的绝大部分都已经遗忘了自家本有的姓氏,甚至还有不少人已经改名换姓,彻彻底底归附在了四姓十族之下,也不知这些人的列祖列宗一旦知晓,又是否会被气得脑袋冒烟,恨不能由自阴间直接杀来桃源村,亲手惩戒这些不肖子孙。
但身为不肖子孙的那些仆从丫鬟,眼下却是大多都在忙着四处奔走,停留在一间又一间铺子当中,为了几颗铜板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讨价还价,只想着能够帮着“家里”省下一些钱,从而得到自家主人的嘉奖赏赐,又或是暗中想着能够由自其中贪墨一些。
而其中最为贪心的,自然就是希望两者兼备,既能得到自家主人的赏钱,又能在其中贪墨一些。
但无论这些仆从丫鬟们的最终目的究竟如何,又是否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不惜唾沫横飞到口干舌燥,也要施展出三寸不烂之舌的本事,将价钱压下哪怕只有一两枚铜板,都只是为了能够在几日之后过个能够心满意足并且富裕有余的好年。
“世人匆匆忙忙,只为碎银几两”
凌姓老人摇晃藤椅,脸上盖着一本书,任凭大雪纷飞,在书本上积攒了厚厚的一层,也不曾拿开。
正在玩雪的白裙女童闻言之后,有些疑惑地转头看来。
老人有所察觉,收回笼罩了整座桃源村的神识,伸手拿开书本在藤椅上轻轻拍了拍,打掉了上面已经积攒了许久的积雪,顺便轻轻一叹。
“悲乎哀哉!”
白裙女童更加不解。
只是等了许久之后,也没有见到老人有意开口解释,小小姑娘便就不再多想这些,扭过头去继续趴在地上不畏严寒,推着一个大大的血球在院子里辛勤奔走。直到许久之后,小小姑娘才终于心满意足看着眼前体态臃肿的雪人笑了起来,小脸红扑扑的,极为可爱。
黄泥糊成的围墙外面,忽然出现了几个小小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向着围墙里面张望,都是小貂儿在来到桃源村之后,最能玩的来的一些年纪相差无几的同龄人,数量不少,足有十来个,都是出自附近不远处的四姓十族,最小的一个跟小貂儿同龄,最大的一个也才只有九岁而已。可即便这些少年少女如今还十分年幼,却也在各家长辈的教导下,已经明白了自己等人具体是个怎样的身份,更明白了这位偏安一隅的凌姓老人又究竟有着怎样的不同。
小小年纪本该正值纯真淳朴的大好年华,却对于人情世故,已经十分熟稔。
若非如此,这么一群自从懂事以来就已经有样学样,跟着自家大人学会了仗势欺人的小家伙们,又怎么会耐着性子,常常来找在他们眼中看来,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的小貂儿一起玩?
凌姓老人全部看在眼里,心里门儿清,只是不曾彻底说破罢了。
毕竟小貂儿还算玩得开心。
但不曾彻底说破,却并不代表凌姓老人不会多说其他,只是碍于小貂儿心性单纯善良,又生怕她会因此失去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喜乐欢笑,方才会不急不缓,选择了曲径通幽的方式,让小貂儿不会与那些心怀不轨的少年少女太过亲近,从而导致某种凌姓老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但这个不急不缓的过程,从开始,到最终将其彻底戳穿的结束,却会持续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可能是几年,可能是十几年,甚至还有可能会是几十年。但无论这个过程究竟会持续多少时间,凌姓老人都不会太过在意,毕竟老人真正需要做的,就只是见机行事罢了。
小小一座桃源村,在凌姓老人眼中看来,根本没有任何隐秘可言,甚至就连谁家那谁今日出门时穿的亵衣什么颜色什么图案,老人都能张口就来。
一群还没长大的毛孩子,哪怕心思再怎么成熟,哪怕背后再怎么有着自家长辈的指点和示意,也终究辣不过这小小桃源村里最老的一块姜。
极北之地。
天寒地冻比之早先时候更甚许多。
早已去而复返的白先生,仰面躺在有着厚实积雪的雪地上,望着阴沉沉的天上不断飘落下来的鹅毛大雪,偶然伸出一只手,接住了其中的一片雪花,任凭其在掌心之中逐渐化作一滴圆润水珠,又因为寒风凛冽,最终变成一粒冰晶,就被白先生随手丢出,响起一阵滚滚轰鸣之声,在极远处的一座冰山上,炸开大片的积雪沸腾。
白先生心烦意乱。
自从去而复返之后,就一直如此。
甚至就连想到远在桃源村的小貂儿的时候,也依然没办法做到完全平静下来。
有些时候,白先生也会去想,自己是否真的应该走过这一趟?
但最终的答案,却始终无法确定下来。
白先生张嘴哈出一股白蒙蒙的水汽,看着水汽凝结成无数细小冰晶,缓缓散飞,忽然耳朵一动,猛地坐起身来,眯起眼睛抬头看向那座彩光迷幻的两界壁垒。
已经消失了许久的阵阵轰鸣声,不断传来。
并且每一次响起,都要比上一次变得更加清晰一些。
尽管这所谓的一些并不明显,甚至就连白先生也很难察觉,需要细致细心听了又听,才能勉强察觉。但这一声更比一声清晰的巨大轰鸣,却已经足够证明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终于找到了更加有效的方法,可以更快破开这座乃是近古人皇亲手所建的两界壁垒。而一旦两界壁垒被彻底打穿,也就意味着,如今这座暂且还算风平浪静的人间,就再也无法继续保持平静,并且不仅会波涛汹涌,甚至还会伴随相当可怕的电闪雷鸣。
白先生心头愈发沉重了起来。
北临城南域学院。
学院建立的初衷,本就是为了通过给予所有人能够踏上修行之路的机会,从而达到平息俗世凡人不平怒火的目的,便在很多方面言来,如今这所谓的学院,其实就等同是脱身于俗世中所谓的学校,也便会有很多规章制度与习惯被沿用了下来,其中自然也会包括寒暑假。尽管这所谓的寒暑长假,在修行之人而言实在是没有必要,但毕竟如今俗世回到人间时间尚短,倘若改变太大,就很有可能会再度招来一些实在没有必要的流言蜚语。再加上人间修士,本就明白修行很重勤勉与否的道理,不会因为这所谓的寒暑长假就轻易懈怠,而俗世之人也需要一段时间慢慢适应这座人间,也就将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而如今又是年关将至,便依照惯例,需要让学院中的诸多学员返回家中,等待安安稳稳过了大年初一,过了正月十五,才会重新开学。
姬家书童宋彦斌,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身边还跟着已经因为宋彦斌的一席话,就打定了主意要跟随一同前往姬家的陆织锦。
两人的关系,始终保持着亲密。
只是此行前往姬家时,还是两人相伴,而到来年开学需要返回学院的时候,又会是否还是两人相伴,可就不太好说。
宋彦斌嘴角一如既往带着浅淡的笑意,转身看向那位虽然出身西北之地,却并无任何西北人粗犷模样的陆织锦。亭亭玉立,如花似锦,端的一个滋味儿十足的美人儿。尤其陆织锦虽然样貌方面并不具备西北之人的粗犷,但性格方面却是实打实的风沙野蛮,不仅不会拘束紧张,反而尤为主动,就让宋彦斌好生体会过了不知多少次的西北风情。
只可惜,没多少机会了。
宋彦斌多多少少有些惋惜不舍,但却没有丝毫不忍。毕竟打从一开始,宋彦斌就已经知道了陆织锦的下场将会如何,也便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借由身份便利,随性享用着这个实在愚蠢无知的女人而已,却不曾真的有过什么所谓的感情。
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罢了,宋彦斌虽然出身并不如何显赫,但毕竟也是姬家麟子身边的陪读书童,多多少少读过一些书,文人儒士那些酸溜溜的东西也能张口便来,尽管不是什么能够登得上大雅之堂的东西,但要对付陆织锦这样一个没什么头脑的女人,依然游刃有余。
“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闻言之后,陆织锦轻轻点头,眼神之中含情脉脉。
宋彦斌嘴角笑意更浓了几分。
弟子房外,大雪纷飞。
学院后山。
真名启明的学院大长老,手中捧着一本《春秋经》,一边品茶,一边读书,屋外大雪纷飞,屋内红泥火炉。尽管以启明大长老的修为境界,并不惧怕严寒酷暑,但如今已经拜在大长老门下的丁启茂,却是尚未开辟气府,就对于严寒酷暑无法抵抗,而如今又是临近年关之际,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再加上本身底蕴受损实在严重,如同一条破破烂烂满是窟窿的麻袋一般,便饶是有着大长老亲自配置出来的许多灵株宝药,用以为其梳理经络血管,回补生机阳气,也依然显得尤为不堪。
方才会点燃了这座平日里只在偶尔兴致极佳之时,才会用以温酒的红泥火炉,让茅草屋里的温度不至于如同屋外一般过分寒冷。
火炉上方还温着一壶药酒。
乃是启明大长老拿出了许多珍藏的灵株宝药,专程为丁启茂泡制出来的药酒,可以驱除体内驳杂,稳固血肉精气。而在火炉一旁,则是同样正在读书的丁启茂,只是相较于启明大长老的专心致志,丁启茂根本没有太多的心思能够将书本上的内容看到心里去。
启明大长老伸手拖起茶碗,喝了一口热茶,随后翻过一页书。
“既然看不下去,又何必勉强自己。”
大长老忽然开口,不急不缓。
“年关将至,学院也会依照俗世传承,给院中学员放一次长假,以便这诸多学员可以回家过年,直至十五过后,再重新返回学院继续修行。尽管寻常修士最忌懒惰懈怠,但我等儒道之辈,修的却并非血气气韵,而是至圣道理,生平所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读书读不进之时,不强求;读书读得进之时,不冒进。尽管圣人有言,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但终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须得书读百遍,深想百遍,才能做到真正的其义自见。”
大长老搁下书本,转而看向丁启茂,面含浅笑,伸手指了指红泥火炉上的那壶药酒。
“拿下来吧,这是你之后一月的量,每日一口,不可贪多。至于今日过后,你又是否愿意继续留在此间,还是返回南域家中,皆由你自己做主。”
“那先生”
“无处可去,唯有此间。”
大长老回答过后,重新端起书本,继续读书。
丁启茂闻言沉默了片刻,许久才终于回神,先是搁下了手中的书本,然后才伸手拿下了那座红泥火炉上已经滚烫的酒壶暂且搁置在一旁。而在随后,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便一边盯着滚烫的酒壶愁眉不展,一边等待酒壶放凉。
仙宴阁。
一场散伙饭,吃得痛快,喝得也痛快,早早就已经结束,而在接下来,就需要暂且分道扬镳。只是在临近分别之后,一群人又吵吵嚷嚷着正月十五之后再聚,届时,就必然要痛痛快快再喝一场,而且还要从天亮喝到天黑,再从天黑喝到天亮才行,否则就不算痛快。
大笑声,轰然而起。
看似愉快。
被夹杂在人群之中的何伟,满脸醉意,摇摇晃晃,与众人一边说说笑笑,一边走在返回学院的大街上。街道人来人往,饶是大雪纷飞,该要置办的年货也一定要置办才行,临近年关之时,谁都闲不住。只是当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许多行人,在瞧见这么一群年纪轻轻的酒鬼,又瞧见酒鬼们的身上全都穿着学院院服之后,就睡都不会愿意招惹是非上身,毕竟虽然同为修士,但却天差地别,便只能无奈远远躲开,给这么一群已经醉得摇摇晃晃,甚至偶尔还得停下脚步,趴在路边只要一张嘴就会一泻千里的小家伙们让开道路。
只是离得远了之后,有些嘴碎的,就会忍不住嘟囔两声。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也或是说,一群酒囊饭袋!
事实如此。
只是身在其中不得已罢了。
又有谁愿意把自己喝成这幅德行?
何伟刚刚才吐光了肚子里的许多酒菜,但却无力起身,便继续蹲在路边,摇摇晃晃,嘴唇上还挂着一缕口水,只觉得吐过之后就更加视线模糊,天旋地转。可即便如此,何伟也依然能够分明听清身后众人不知是真是假的取笑。
便趁着趴在路边垂着脑袋,不会被别人看到的时候,偷偷摸摸掉了几滴眼泪,再趁着擦嘴的时候将口水与眼泪一并胡乱抹去,重新起身之后,就还是又憨又傻继续咧嘴大笑。
大雪如玉絮,纷纷洒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