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年关将至(上)
临近年关时,又一场大雪,覆盖了多少里人间尚且不知,但整座浩大北城,却都在其中。
而自从由那秦川第一山返回学院,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月时间。
少年项威,在席秋阳的帮助下,没有出现任何波澜,就轻而易举进入了学院,并且还取代了顾绯衣原本在第八班的席位,更以十二桥境巅峰的修为,稳稳坐实了学院第一的名头,甚至就在近几日,依然保持着一副鼻青脸肿模样的少年项威,已经开始准备着手突破灵台境,想要赶在年关临近之前,稳固住自己新的修为境界。而也正是因此,项威学院第一的名头,才会逐渐被人吹捧起来,甚至是在项威真正的年纪终于暴露,又忽然得知其要赶在年关之前突破灵台境,那许多关于项威有意或是无意夸大其词的说法,也就愈演愈烈。时至今日,更是已经有人将项威比作天上仅有,地上无双的神人转世,并且毫不吝啬赠送了一个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帽子,戴在了项威的头顶上。
更有人言,过年之后才会年满十六的项威,有着不弱于云温书的天纵之资,而在这个人皇故去,新王不出的年代,如今方才年仅十五不足十六的少年,就很有可能会是下一代的治世人皇。
捧得越高,摔得也就越重。
云泽虽然一直都在冷眼旁观,但也很快就从怀有俊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简而言之,便就是这场有关于项威天纵之资,到如今已经愈演愈烈的风波,背后多多少少有着一些世家圣地以及许多家族门派的身影出现。而他们的目的也非常简单,就是觉得这个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身来历的项威的存在,已经对自家的麟子麟女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威胁,却又碍于姜家与开阳圣地不知为何给予项威的庇护,以及席秋阳因为许穗安在临别之前曾经有所嘱咐的对外放言,才只能行此下作手段,想要以制造流言的方式,煽动更多不明就里的局外人,从而将项威高高捧起,损其心性心境,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
一手阴狠捧杀,玩儿得炉火纯青。
只可惜如今的项威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修行中,甚至就连云泽想要见到项威一面,也十分艰难,需要自行找上门去,却也未必就能直接见到。大多数的时候,都需要在门外安安静静等待良久,才能等到项威打开房门,进入其中。
但大部分圣地世家与门派家族不敢明目张胆,也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不敢明目张胆。亦或说是,只有南城皇朝才敢冒着与姜家和开阳圣地为敌,承受席秋阳猛烈报复的危险,明目张胆对项威进行各种暗杀。便在这短短一月时间之内,最开始的十天半月,尽管同样发生了一些相互之间的冲突碰撞,但相对而言也还算风平浪静,毕竟事情牵扯极广,并非是年轻一辈的小人物就能插手之中,大部分都是老一辈的人在明争暗斗。而到后来的十天半月,老一辈的人物就忽然安静了下来,反而是项威接连遭受了几乎隔不了两天便就会有一次的凶险暗杀,所幸席秋阳极为警惕,常常会在暗中杀手甫一现身之时,就立刻现身将其毙命,便不曾让项威遭受威胁。可即便如此,一场以项威为中心的风波漩涡,也已经开始牵扯八方。
南城皇朝,胆大妄为。
而也就是在这最近几天,姜家与开阳圣地,忽然联手发难,更险些就要剑指皇朝,才终于让皇朝杀手逐渐消停了下来,不再继续针对项威进行暗杀之举,但其背后,却必然会有其他圣地世家与门派家族的影子存在。毕竟皇朝自从闻名以来,其所展出的暗杀行动,九成九都是受人重金雇佣,而极少会有皇朝本身主观意识上的自我行动。
但姜家与开阳圣地却在明明知晓这件事的基础上,也依然将矛头直指皇朝,其中意味究竟如何,也就不言而喻。
大抵等同于枪打出头鸟,也或敲山震虎。
而姜家与开阳圣地之所以如此,在别人眼中看来,或许会认为他们都是看在席秋阳的面子上才会出现做出如此举措,甚至就连云泽也曾这样问过席秋阳。但席秋阳在闻言之后,却是轻轻摇头,伸手指了指西边的方向。
补天阁阁主许穗安。
面子是很大,却也得有人愿意看才行。
毕竟项威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至今也没有能够完全消散下去,依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曾经挨过一顿饱揍。而类似的情形,诸如更大圣地世家的一方之主,又怎么可能不曾见过?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是出自许穗安之手?
但到头来,也就只有姜家与开阳圣地,才愿意照拂一番许穗安的面子问题,便可知许穗安的面子其实也不算很大。当然,也是因为许穗安繁琐缠身,不能亲自登门拜访的缘故,而倘若许穗安能够暂且放下顾绯衣之事,接连走访各处圣地世家,甚至屈尊降贵出现在那些门派家族之中,这次的这场风波,也必然会化解于无形之中。
可话又说回来,即便许穗安不曾被顾绯衣之事束缚了手脚,也未必真就愿意不厌其烦地四处走访,化解风波。
说到底,还是该有此劫。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外如是。
道一观。
实际上已经年逾两百岁的年轻道人宋宇寰,如今已经转拜在美艳女冠的门下,只是相较于美艳女冠门下其他弟子而言,宋宇寰却是因为刘娇儿的缘故,能够得到一些特殊的照顾,也便可以单独享有一间带有一座小院的弟子房,而也正是因此刘娇儿,美艳女冠门下的其他弟子,才不会为此颇多非议,反而大部分师兄师弟都在尽可能照拂宋宇寰,也算是因大祸,得小福,聊胜于无。
一场大雪,秦川南北都在其中。
宋宇寰独自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案几,年关将至,便难得大鱼大肉了一回。
道人不食五荤三厌,便就未见这些。
韭、蒜、芸薹、胡荽、薤,乃是五荤。
雁、狗、龟,乃是三厌。
大鱼大肉尚可,难得一回,还不至于惊动道一观,而美艳女冠门下的诸多弟子虽然在偶尔途径之时不免会偶然见到,却也未曾多说什么。尤其案几背后的宋宇寰已经大醉伶仃,趴在案几上不像人样,有些美艳女冠门下弟子途径门前,见到院子里这番场景,也就无奈轻轻一叹便罢,而未曾上前打扰。
已经临近年关,便任由其胡来几日。
美艳女冠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已经为宋宇寰亲自挑选了一件修行道门清气的经法,准备在过年之后,就交给宋宇寰,以便其能够借助此部经法,重新走上道门修行的正途,而不会因为无为子的刻意为之,就在修行歧途上一去不复还。
宋宇寰的天资天赋,算不上很好,但也不差。
至少比起无为子而言,要强出很多很多。
也便是说,一旦宋宇寰能够重新走上道门修行的正途,或许用不了多少年,就可以超越无为子。而在那日美艳女冠与宋宇寰说清了刘娇儿生前死后一番遭遇之后,也是以此作为借口,才终于暂且打消了宋宇寰去找无为子搏命的打算,只是想要报仇雪恨,却还需要相当年头才能行。
宋宇寰等得起。
美艳女冠更加等得起。
就像在此之前,美艳女冠一直都是无所作为,而只能寄希望于有哪位散修野修,亦或谁家外出历练的弟子子弟途径此间之时,能够察觉到山水气运与刘娇儿存在,就试图强夺那一方山水气运化为己用,进而与无为子为敌,再容其随后出手,以望大仇得报。可这般做法,终归还是要看运气才能行,毕竟美艳女冠虽然身为道一观中执掌一山的长老师尊,却其天赋天资与修为境界终归有限,并不能继续暗中施展其他手段,否则一旦被无为子有所察觉,将会如何暂且不知,却也断然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而这一等,便就等了足足上百年。
既然已经等了上百年,美艳女冠也就不会介意再等上百年。
百年时光荏苒之后,道一观弟子宋宇寰,亲手弑杀曾经恩师
只是想一想,美艳女冠就觉得痛快。
今年会过个好年。
美艳女冠折身返回静室之中,在卧房深处,素手拧动一只用来当做摆设的花瓶,跟着便就响起咔咔机关声,在旁边不远处的墙壁上,缓缓出现了一道暗门。
走入其中之后,一路向下,直至深入山中,才终于能够见到一座相当简陋的墓室。
四四方方,四面点灯,而在墓室中央,也有且仅有一座石棺。
却并无尸身。
只是衣冠冢。
美艳女冠眉眼低敛,在石棺一旁背靠而坐,轻声呢喃,说着相思入骨的话。
南城中域,远山青山雪蒙蒙。
半老男人一如既往推着轮椅坐在二层竹楼走廊上,遥望白雪覆青山,一片雾蒙蒙的山间景色,竹海葱葱。而在竹楼下方门前空地上,那位中年人则是已经架起了火堆,正在烤制一条山间溪流中抓来的肥美桂鱼。
半老男人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哈出一口白雾,转动轮椅,返回竹楼之中。
因为竹楼的位置其实是占据了一方山水根基的所在之处,大抵等同于一湖清泉的泉眼一般,就会显得生机蓬勃,可以冬暖夏凉,哪怕四面门窗大开,也不会觉得天气寒冷。但最重要的还是此间山水根基所在之处,对于半老男人的身体有着极大裨益,再加上建造竹楼的竹木,乃是远处那片竹海之中取来,每一根都是百岁高龄,就裨益更大。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旦将这句话放在山上,其中深意也就会跟随变成寻常草木十年便可成材,而一旦超过百年,就会因为常常沐浴灵气的关系,进而拥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功效,甚至哪怕寻常草木,也有可能变作灵株宝药。
尽管说是百年树人,实在是有些过于夸张,但道理毕竟是这个道理,所以久为肺痨所困的男人,才会长久以来,不曾离开竹楼半步。
自行下楼之后,男人难得一次离开竹楼,却也只是自行推着轮椅,在竹楼门外不过尺许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望着正在烤制桂鱼的中年人,有气无力开口问道:
“快过年了。子南,也该回来了吧?”
“是该回来了。”
中年人轻轻点头。
“外面风大雪大,您”
“无妨。”
男人轻轻摇头,打断了中年人还没说完的话,忽然笑了起来,继续开口说道:
“过了年,子南也就已经一十八岁,不算小孩子了。那我是否可以考虑一下,直接将这皇主之位,先行传于子南?若是如此,就不必再这般劳心劳力,说不得,就还能多活”
男人忽然脸色急变,一只手捂住嘴巴,剧烈咳嗽起来。
一口气说的话有些太多了。
中年人迅速返回竹楼,取了丹药回来,喂给半老男人。而在吞服过丹药之后,男人也很快就平复了气喘难受,只是低头再看,掌心已经满是鲜血,甚至要比上次猛烈咳嗽时,咳出的鲜血更多一些。
中年人愁眉不展。
但半老男人却是看得很快,轻轻摇头一笑。
“倘若还是寻不到续命之物,就连再活十年,也都难喽!”
半老男人接过中年人递来的手帕,擦净了手上的鲜血,又忽然笑着伸手指了指被中年人架在火堆旁边烤制的几条肥美桂鱼。
“快去翻一翻,若是糊了,可就不好吃了。”
北临城南域学院,后山。
因为上次与那瑶光太上一战,被迫无奈一把抓出了自己大半心头血,就至今也依然有些脸色发白的黑衣小童,被从今天一早开始,就一直在凉亭作女红的乌瑶夫人,忽然叫到了近前。
“夫人。”
黑衣小童规规矩矩,没有得到允许之前,不敢落座,只是哪怕已经躲在远处偷偷看了一上午,此间也依然忍不住会将目光落在那些针线上,着实意外于这位鼎鼎大名杀人不眨眼的乌瑶夫人,竟然也有这样贤淑的一面。
乌瑶夫人忽然冷冰冰瞥了黑衣小童一眼,吓得这位本体实为叱雷魔猿的黑衣小童,再也不敢不老实。
但乌瑶夫人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取出了三十来枚灵光玉钱,分别装入了四只红布缝制而成的荷包之中,每只荷包里面不多不少整整好好八枚玉钱,全部递给了黑衣小童。
伸手接过之后,黑衣小童有些疑惑。
“压岁钱?”
乌瑶夫人轻轻点头。
却不待其多说,黑衣小童就立刻恍然大悟,单独拎出其中一只带有用金色丝线绣成“岁岁平安”四个字的荷包,开口笑道:
“那这个岁岁平安肯定是给泽哥儿的!夫人放心便是,小子绝对不会给错的。不过剩下的这三个”
乌瑶夫人收回视线,开始着手收拾桌面上的狼藉,缓缓开口道:
“岁岁平安自然是要给泽儿,至于另外的三个自强不息给那只青丘狐,锦绣可期给棠儿。还有最后一个,是给你的。”
其实真正年纪要比乌瑶夫人大出许多的黑衣小童,正在依言挨个看着荷包上纹绣字迹,不敢出错,便格外认真。而当乌瑶夫人说完之后,黑衣小童口中又重复一遍,只是这重复的一遍还没说完,黑衣小童手上的动作就忽然一滞,过了许久才终于满脸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已经收拾好了桌上针线,已经开始着手泡茶的乌瑶夫人,略微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夫人刚才是说,还有一个给我?”
乌瑶夫人不曾开口,轻轻点头,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
亭中水雾袅袅,亭外大雪纷飞。
乌瑶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开口道:
“过年这几日,倘若你能保证不会惹是生非,妾身便就允许你暂且离开,可以在北城随意游耍,但却不能离开北城,等到过了正月十五,到正月十六再回来。”
说完,乌瑶夫人看了黑衣小童一眼,忽然见到后者眼圈儿发红,眼眶里面泪光涟涟,便多多少少有些惊愕。
只是乌瑶夫人很快就回过神来,略作思忖之后,便不动声色将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冷淡威胁全部咽了回去,改口道:
“最晚,可以正月十七再回来。”
黑衣小童嘴角一咧,差点儿哭了出来。
好不容易才将哭声憋回去之后,黑衣小童猛地弯腰一躬到底,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死死憋住,起身之后立刻就转身跑了出去,满地白皑皑的积雪都被黑衣小童踩出了一连串的脚印,甚至还在刚刚跑出没几步,就忽然脚底一滑摔在了地上,连着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勉强停下。
黑衣小童坐在地上,像是被摔疼了,一边捂着屁股一边拿袖子胡乱擦脸,嘴里还不忘一阵带着哭腔的骂骂咧咧,大煞风景。
大雪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