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斩龙
阴雨霏霏,落遍了整座小镇。
席秋阳结束调息,立身于屋后窗前,抬头望向铅云厚重的天空,眼眸之中灵光暗藏,眉宇之间愁云不散。
细如牛毛的雨丝,丝丝缕缕。
在凡胎肉眼看来,不过如此。
老道人关上了破破烂烂的房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又顺着门上破裂出来的缝隙瞧了眼屋外的几人,见到无人注意,便将指尖咬破,格外郑重以精血为墨,迅速勾勒出一道道繁复灵纹,最终交织错落分布成一座小桥阵法,落于掌心之中。
“可否?”
老道人压低了声音,轻轻问了一句。
席秋阳回头看一眼阵法,点了点头。
见状,老道人再不迟疑,手掌一震,掌心中格外小巧的阵法便立刻流转出无法以数计附着着纤细血丝的黯淡光华,犹如一尾又一尾灵活游鱼,游弋在破屋不大的空间之中,随后悄无声息,游向房梁、墙壁、破烂屋瓦,将从天而降的阴雨全部阻隔在外,亦是将那隐藏在雨水之中,无法以肉眼见到的惨淡恶气完全隔绝。
做完这些,老道人眼眸中的神光,忽然就变得暗淡了许多。
灵纹阵法所蕴藏的气机,未曾蒙荫到破屋之外的其他人,甚至就连早先时候已经去往小镇西边的景博文与顾绯衣,老道人也无暇顾及,只能盼望着那两人能够自求多福,找到一处还算安好的地方,躲一躲这场来意不善的小雨,也或尽早赶回此间,避免因为自身淋雨,就沾染到太多隐藏在雨水中的惨淡恶气,从而被那恶气根源在身上留下印记——尽管老道人在风水堪舆方面的造诣并不多深,远远比不上当年相伴一起深入各处古墓恶土的云温书,但也在耳濡目染之下,锻炼出了相当非凡的眼力,甚至是比席秋阳还要更早察觉到,这场只覆盖了木河小镇与周遭地域的小雨之下,暗藏的可怕杀机与凶险。
若非如此,老道人也不会特意以精血为墨,费尽心力勾勒出这样一座被他当作压箱底手段的灵纹阵法。
施展起来,实在是殊为不易。
老道人深深喘了几口粗气之后,面色非但未曾好转,反而变得还要比起先前时候更加萎靡一些。毕竟阵法看似小巧,但其中的繁复程度,却远非表面可见。而也正是因此,哪怕老道人有着圣人之境,也已经在勾勒这座灵纹阵法时,耗费了数量相当庞大的心气心力与精血,就不免有些站立不稳,只得脚步摇摇晃晃走向一旁床铺,好不容易才终于捱到床边,又以双手率先伸出扶住,这才终于能够格外艰难在边沿落座。
老道人的模样,忽然变得要比之前时候更加苍老了许多。
席秋阳默不作声收回视线,继续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纤细雨丝。
细如牛毛,却又偏偏凶于猛虎。
尽管只在如今还不能完全知晓,一旦被这雨水之中潜藏的惨淡恶气在身上留下了印记之后,后果又究竟如何。但恶气毕竟是恶气,从来不会与人为善,也就只有门外院子里的那种阴鬼邪祟,才能由自其中得到一些平白而来的好处。
倘若鬼祟一身修为境界足够,甚至还不需要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将那些好处全部揽入怀中。
不属阳间之物,不遵天道至理。
只可惜,那貌美妇人修为太差,承受不住雨水与阴气浓重带来的森寒,若非有着老道人在院中布下的灵纹阵法,能够阻拦些许在雨水之中裹挟暗藏的惨淡恶气,便最多不过一时半刻,那只有九品修为的貌美妇人,就会立刻爆体而亡,烟消云散。
天上掉了馅饼下来,也得有本事接得住才行。
就像一场冰雹雨落,有的人拿着铁锅去接,有的人拿着瓷碗去接,而最终的结果又会如何,也就无需赘述,一目了然。
可相较于这些,席秋阳更在意的却是这一场阴雨背后的恶气根源,究竟图谋为何,又怎么就偏偏选中了这样一座并不起眼的木河小镇,甚至是不惜冒着极大风险,暗中插手在两位大圣的激烈大战导致的气机涌动之中,将如此庞大而又浓重的阴气,送到了小镇西边的山岭之中。
能够阴寒到堪比极北之地边缘地带的冷风,不是凭空而来。
只是无论如何,席秋阳也想不到这样一股庞大而又浓重的阴气,会是前不久他在深入那座古代妖城寻找云泽时,远远望见的,由自尸体眼眶中垂落出能够绽放万丈腥光的眼球,一路追寻着那位十万年前绝世大妖的一缕残魂而来,要以这些庞大而又浓重的阴气,裹挟着惨淡恶气,将那大妖的一缕残魂彻底灭杀。
哪怕尸体已经完全腐朽,灵魄枯竭,也依然不肯放过生前仇恨。
只是可怜被这一场阴雨淋到的木河小镇,恐怕用不了多久之间,这座因为南北两城建立,又恰好处于一个南北来往重要地段就越发繁华起来的小镇,会慢慢变成一处阴气环绕,恶气横生的死地。
席秋阳望着有根天雨,愁眉不展。
阴雨之势,恶气惨淡,已经变得越发惨淡了。
小镇西侧,接过了用黄纸包裹的几斤陈年干艾叶的顾绯衣,在付了一些铜板之后,便就准备直接冒雨返回。
只是方才走出一步,脸上就已经淋了一滴阴雨的顾绯衣,又很快便就退了回来,站在草药堂的屋檐下,黛眉紧蹙,抬头望向远在高天之上的铅云厚重,眼神之中带着浓重狐疑。
雨丝细如牛毛,却一旦砸在脸上,就是格外的阴冷沉重,甚至像是一场雨滴豆大的瓢泼大雨瞬间淋透了全身一样,要比先前阴雨初下的时候更加阴寒,也更加沉重。尤其雨水之中裹挟的森然冷意,与远远而来,吹过了整座小镇所有街头巷尾的寒风,更让顾绯衣气府巨震,甚至已经惊动了由自《九龙图》中修炼出来的后天异象,在气府之中来来回回激烈游荡,吼出阵阵龙吟,嘹亮高亢,鼓动气府底蕴轰然升腾,只在瞬间就贯通了四肢百骸,要将那雨水与冷风中的森森寒意全部驱逐出去。
一时间着实有些莫名其妙的顾绯衣,伸手搓了搓脸上先前被雨水砸到的地方。
再抬头望去,依然只是铅云厚重罢了。
看不出有什么诡异与不同。
一些路上来不及赶回家里的行人,纷纷躲在草药堂屋檐下,对着这场格外、阴冷的小雨一阵怨天尤人。
哪怕衣衫格外的厚实,也依然阻拦不住寒意透骨,尤其冷风吹在身上,冷雨落在脸上,阵阵寒意就像是无孔不入的蛆虫一般,不断往身体的最深处钻去,将这许多不曾修行的凡人冻得瑟瑟发抖,更有甚者,一些体质先天柔弱属阴的女子,被冻得哆哆嗦嗦,唇瓣发青,连埋怨这场小雨太过阴冷的话,都已经说不出来。
有些人将目光转向了衣衫相对而言还算单薄,同样在屋檐下躲雨的顾绯衣,眼神中满是惊艳与艳羡。
开辟气府之后,寒暑不侵。
只可惜,小镇也只是在南北两城建成之后才终于靠着来往南北的行脚商人,逐渐发展起来,到如今也不过只有短短几年时间罢了。小镇固然发展极快,但有些东西,却不是有钱之后就能轻易买到的,尤其灵决古经这种东西,价格之昂贵,哪怕是小镇上最为富庶的家庭,也未必愿意拿出许多家财,去买来一部不算入流的灵决古经以供自身修行。
不入流的灵决古经,最多也就只能开辟气府罢了。
在往上,就会显得有些后力不济。
更何况修行之道乃是一座填不满的销金窟,尤其对于他们这些生而只是平凡人家的凡人而言,就更加供不起修士平日里需要的开销。
不惧寒暑之变,虽然极好,但实在太过昂贵。
许多人都在心中响起一阵自怨自艾的轻叹。
但也有人翻着白眼,别过头去,尽管嘴上不曾多说,却也是暗自腹诽:修士怎么了?还不是要跟他们这些凡人一样,在这草药堂的屋檐下悻悻躲雨?
对于这一处小小屋檐下的人间百相,顾绯衣心知肚明,狭长凤眸微微眯起,瞥一眼那些心里不太平衡,着实没什么好脸色可言的部分小镇居民,知道是人性劣根,就懒得理会,更不愿计较,以免得罪了其中一些很显然不太好惹的妇人,哪怕表面上会赔着笑脸道歉,尊一声仙长仙姑什么的,可一旦到了背后,就不知道还会嚼些什么舌根。
紧了紧怀里用黄纸包裹的艾叶之后,顾绯衣松开眉头,将怀里的艾叶收入气府,哪怕知晓雨水古怪,却也依然决定要冒雨返回。
方才险死还生终于苏醒过来的云泽,也还在等着她将这些陈年干艾带回去。可铅云厚重,又只是一场稀稀拉拉的小雨,就根本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停
大不了就是跑得快一些罢了。
另一条街巷,景博文手里拎着许多吃食糕点,早已经逛过了许久至少在装潢方面还算看得过去的酒楼,与一些深藏在街巷深处的食品铺子,可真正能被这位翩翩公子看得上眼的,并没有多少东西。便到头来,也就只有一些无论身在何处何地,味道都不会相去太远的碎嘴零食,与一些由自酒楼中打包出来的小菜和几壶实在没什么特色,只是比较容易入口的“好酒”。
至少在小镇而言,已经算得上是顶好顶好的酒。
只是一场并不能算是突如其来的小雨,拦住了他返回陋巷的路。
完全不愿平白淋雨的景博文,还曾尝试过以自身气机将雨水分开,而也正是有着这样的手段,身为景家公子的景博文,才会在分明瞧见马上就要下雨的情况下,依然选择来到小镇西边购买这些吃食糕点。可格外出乎意料的,哪怕景博文已经竭尽全力释放出一身气机,也依然无法将这丝丝缕缕又细如牛毛的雨水分开,就分明知晓了雨水不同寻常。大抵是因为曾经杀人太多,又多次听闻业障之说,这位景家公子就对于这些莫名而来的不同寻常,有着格外浓重的警惕心理。而也正是因此,哪怕景博文已经分明瞧见铅云厚重,雨势又小,如此下下去,还不知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停,也仍是悠然自得留在了这间酒楼中,更顺便开了一间房。
负责开房的掌柜,没敢收钱。
只因景博文先前释放出一身气机的时候,有着格外慑人的杀机也一并显现出来,就着实让这位见多了世面的掌柜吓破了胆。
小镇之中,常有来往南北的行脚商人,有时候货物昂贵,价值不菲,就还会雇佣一些以此为生的修士。而这一类修士,也大多生得膘肥体壮,模样彪悍,手中更不免会沾染许多鲜血,哪怕不是什么恶类匪徒,也会一身杀气腾腾。
可即便如此,掌柜也不曾见过诸如这位大家公子模样的年轻人,身上那般可怕的杀气。
便不仅没敢收钱,还好酒好菜招待,生怕惹了这位大家公子一个不高兴,就将他这酒楼连人带楼一起送入阴间地府。
对于这档子需要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事儿,无论伙计也或掌柜,都已经十分熟稔,信手拈来,毕竟在小镇是位于南北两城来往的要塞之处,除却最为常见的行脚商人之外,还另有许多不能随意打听身份的修士。若是没有察言观色,见人下菜碟的本事,这家在小镇而言最为繁华的酒楼,也就没可能一直开到今天。
便如斜对过不远处的另一家酒楼,原本也是一家相当不错的模样,却在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被大火焚烧过后,满目焦黑的残垣废墟。而究其原因,则是因为店里新招的伙计犯了忌讳,出于好奇暗中打听一位落脚其中的修士的来历,被人知晓之后,就连人带楼一起送去了阴间地府,更放言说,如果这地方还有人敢继续开酒楼,开一家,就砸一家,绝不会嫌弃麻烦。
而到后来,才终于有风声传出,那亲自动手砸了这家酒楼的,乃是一位可谓恶贯满盈的野修,生平最爱杀人放火,早已声名狼藉,但其修为境界又着实不低,就只能任凭他如此自在逍遥。
天字号客房中的那位公子,虽然不知什么来历,但想来也不会比那野修差多少。
掌柜亲自端了好酒好菜,点头哈腰送到房中,很快就又退了出来,却比起先前进门时,身形瘦弱的掌柜,已经满身冷汗,只在门口略作停留之后,便立刻叫来一个伙计,让其始终留在附近,以便房中客人随时招呼。
被掌柜选中的伙计,面露苦相。
“放心吧,这位公子虽然杀气极重,但也应该不会是那种十分嗜杀的人。”
掌柜拍着伙计的肩膀开口安慰。
略作思忖之后,又继续补充道:
“别的我暂且没法儿说,但我方才进去时,却见到那位公子正对着房间里一些不太容易打扫得到的边边角角皱眉,该是对于有着很重的洁癖,你可得千万注意。这样,你且先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再准备一盆温水,稍后就送到房间去,以供那位公子洗一洗手,再将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也打扫赶紧。切记,动作轻一些,别将灰给扬起来。”
“这得嘞。”
伙计哭丧着脸,还是答应下来,转身回去换衣裳。
而在房中将这一切全都听得明明白白的景博文,则是忽然有些好些,再瞧一瞧桌上摆着的好酒好菜,便大落落落座。许是与云泽姜北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原本对于这些根本无法忍耐的景博文,如今心态倒是放得宽了一些,就不再要求那么苛刻。
若非如此,便只是房间里那些边边角角没有打扫到的地方,就足够景博文直接动手将那掌柜捏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景博文一边喝酒吃菜,一边仔细回想。
大抵是在之前那次狠着心,咬着牙,将那碧绿颜色的腊八蒜送进嘴里之后吧?
尽管不算久远,可如今再回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日。
景家公子喝了一口酒,忍不住摇头失笑。
敲门声轻轻响起,门外端着一铜盆温水的伙计,有些胆颤心惊。
景博文闻声之后,便放下碗筷,亲自起身去开门。
木河两旁的街巷上,再无闲人走动。
顾绯衣迈开长腿,一路奔跑而来,穿街过巷,终于在四肢被冻得彻底僵硬之前,赶回了陋巷破屋。
可即便如此,在推开院门的时候,顾绯衣也已经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模样,被冻得瑟瑟发抖,唇瓣发青,甚至就连气府中的异象蒸腾都被浓重寒气给压了下去,压在气府最深处,动弹不得。
雾海云烟浩渺,以天光射穿的气府气象之中,血气凝练而成,在如今方才只有三条的真龙异象,萎靡不振。
一缕缕格外浅淡的灰色晦暗,早已悄然出现在云烟浩渺之间。
随着顾绯衣一路狂奔而来,这一缕又一缕灰色晦暗,悄无声息一层层深入,躲避过天光射穿之处,向着被森森寒意压制在最深处的异象,缓缓靠近。
直至推门时,那一缕又一缕的灰色晦暗,才终于凝练出一口恶气森森的鬼刀,狰狞初显。
顾绯衣脚步一顿,脸色急变,方才终于察觉到,却也已经来不及了。
凄厉龙吟声,响彻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