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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系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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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白胡子的老道人,从来都不太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用他经常拿来跟罗元明说的话讲,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其攒着留给他人,倒不如眼下就拿来潇洒。

    没错说出这番话,老道人都是格外的豪爽阔气。

    毕竟不是他的钱。

    黑衣小童哼哼唧唧,因为重伤未愈,就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却也一直死死盯着老道人,一阵龇牙咧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暗恨老道人虽然是个道人,却根本不地道,先前还说自己囊中羞涩,需要一些银钱来买丹药药散,灵株宝药,连哄带骗让他将气府中的玉钱全都拿了出来,现在却又专程绕道跑来吃菜喝酒。

    上好菜,上好酒?

    臭不要脸!

    黑衣小童心里已经将老道人骂了一千一万遍也仍不解恨,却无奈这几日风尘仆仆,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一些气力,也全都拿来打开气府,取出玉钱,如今真的是半点儿力气都没有,否则就一定要扑上去,将那老道人的花白胡子全部揪得干干净净才能勉强解恨。

    丁启茂不声不响,有些意外老道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意外那一跃之间便可带起轰然雷鸣,势逾万钧的黑衣小童,又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老道人毫不客气,将酒肆伙计原本送给丁启茂的果酒拿了过来,便连下酒菜都不需要,自斟自饮,乐在其中。

    两杯酒入腹之后,老道人才哈出一口酒气,笑眯眯将双手插进袖口之中,抬头看向丁启茂,开口问道:

    “小子,你区区一个八品练气士,又不是学院学员,也敢往这种地方跑,就不想想,万一在路上撞见一个喜欢做杀人越货那种勾当的人,丢了小命又丢钱,怎么办?”

    闻言如此,丁启茂当即便就笑了起来,轻轻摇头道:

    “运气不好的话,躲在哪里都一样,吃饭还有可能噎死呢。”

    “啧,这话倒是没错儿!”

    老道人轻轻咂舌,深以为然。

    已经活了大半辈子的老道人,还真不是没见过倒霉到吃饭都能噎死的,只是那样的倒霉透顶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不太容易见得到。毕竟吃饭都能把自己给噎死,也算一种天下难得一见的顶尖奇闻了。

    黑衣小童趴在桌子上,忽然扭过脸来,不太愿意也没力气说话,却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就只能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开口问道:

    “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这儿”

    丁启茂话没说完,忽然一顿,沉默下来。

    他扭头看向那座浮于半空的学院,眼神变得格外复杂。

    “我想试试,能不能进去。”

    “进去?”

    老道人有些诧异。

    黑衣小童眼神愕然,旋即咧嘴一笑,没再继续说话,满脸的讥讽之色。

    二十岁的年纪,才不过区区八品练气士,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没人要的废物,哪怕放在那些不能入流的门派家族,最多最多,也就只能是个永远没有出头日的杂役下人。而那所谓的杂役下人,还得手脚伶俐一些才能行,而如丁启茂这般,没什么修行天赋,还少了一条腿的二十岁八品练气士,还能有些许办法可以勉强过活,就已经需要对着老天爷千恩万谢了。

    哪怕是那些种地的凡人农户,都要比丁启茂这般模样更强许多。

    毕竟也就只是八品练气士,比起凡人而言,其实没强多少,否则那内分九品的凡人境,也就不会叫做凡人境。

    丁启茂知道自己有些异想天开,面对黑衣小童的讥讽戏谑,就只能低下头去不多看。

    老道人仰头思索了片刻,尝试着问道:

    “先前跟你说过的,让你自己好好考虑的那番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考虑过了。”

    丁启茂老老实实回答道:

    “可能他说的对。”

    丁启茂扭头看向已经重新别过头去的黑衣小童,眼神复杂。

    “或许小泽确实认为我早就已经不欠云叔什么了,更不欠他什么,所以才会因为我砍掉了自己一条腿的事儿,已经这么多年了也始终不能释怀,总觉得因为这个就欠了我太多,再加上前几年的一些事,就更加不能释怀。之前是我没想明白,还以为无论怎么做,都不足够还云叔当年救了我爹一命的人情,但我现在知道了。可是”

    丁启茂张了张嘴,迟疑片刻,才终于转过头来看向老道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如果,当时我不砍掉自己一条腿,那无论是我,还是小泽,小伟,或者何叔,我们就都会被饿死在那里。当然,也有可能只会饿死一个人,但如果是那样的话”

    丁启茂又一次顿住,抿着嘴巴,神情复杂。

    他没说出口的那些话,老道人能明白,同时深以为然,也忍不住皱起眉头,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然后深深一叹。

    倘若丁启茂当时没有这么做,或许,后果就会更加的不堪设想。

    但真正应该纠结的地方并不在这里,这个断了腿的年轻人考虑到的地方也有些偏差,可老道人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自己倒了一杯酒,脑袋一仰,就一口闷了个干干净净。

    借酒浇愁。

    而丁启茂则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丢开心里的烦闷,又出神片刻,方才眼梢眉角都带着轻柔笑意,继续说道:

    “我还是觉得我没做错,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做错。不是因为觉得无论怎么做都还不了云叔救了我爹一命的人情,而是我把小泽当作亲弟弟,当作家人,所以,无论是对他好,还是照顾他,对我而言,就都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有句话叫长兄如父。当然,可能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毕竟,他心里想的,跟我心里想的,根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他”

    丁启茂张了张嘴,忽然低下头去,声音变得很小很小。

    “他,从没把我当成过家人”

    老道人闻言之后,不再作声。

    倘若丁启茂此番所言并非敷衍,那就等同是说,云泽这个心结最根源的地方,其实已经自己解开了,而如今还是一团死结的,就只有云泽自己。

    这事儿,还是得交给丁启茂这个系铃人才行。

    老道人深深一叹,重新望向丁启茂,一双眼眸之中浮现出一片密密层层交织错落的灵纹阵法,旋即隐入瞳孔深处。

    老道人望着丁启茂看了许久,终究还是觉得有心无力。

    修行天赋,实在太差。

    大抵是因为当初自断一腿时,周遭的环境太过恶劣,又没能及时处理伤口,才会如此。倘若那时的丁启茂便是修士,也就罢了,毕竟修士的体魄总要强于凡人,可麻烦就麻烦在那是的他只是凡人,而且自断一腿之后又处理不当,看似从那以后就变得身娇体弱,多病多灾,实际上却是已经伤到了自身根底,不仅流失了大量的生机底蕴,而且还在所剩不多的生机底蕴中,混杂了不少污浊气息。

    在修行方面而言,便等同是毁掉了自身应有的潜力。

    而在俗世之人能够更好理解的话来讲,就是因为伤口感染和失血过多,导致一身阳气损耗大半,甚至已经到了虚不受补的地步,若非如此,也就不会一身气血驳杂不堪。

    如今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帮着丁启茂祛除生机底蕴中的污浊气息,可即便如此,最多最多也就只能做到勉强延命罢了,这辈子都几乎再无可能开辟气府。

    不是全无可能,只是太难太难。

    除非吞服造化圣药,也或一朝得悟大道,否则的话,丁启茂这辈子都注定突破不出凡人九品境。

    老道人收敛瞳术秘法,有些为难。

    但凡身负衣钵的修士寻找传承弟子,又有哪个不是耗费诸多心血,甚至不惜云游四方数十载,只为能有一个天赋极佳的选择?而如丁启茂这般天赋极差,而且缺少一腿,尤其已经损伤到了自身潜力的,便是倒贴无数金银财宝,都未必有人肯要。

    哪怕丁启茂的悟性韧性都不差。

    毕竟这样一幅千疮百孔的体魄,还能修成八品练气士,悟性韧性,是真真的缺一不可。

    老道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倘若没有当初自断一腿那件事,且不说丁启茂一旦迈入修行之路,未来的成就能有多高多高,便是最次最次,老道人也敢断言,这个说话时总是轻轻柔柔,眼角眉梢也都透露出一股温润温柔气质的年轻人,只需遇上一位明师,就至少得有炼虚合道大能境。

    可惜了一根好苗子。

    老道人心里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有些惋惜。

    而丁启茂也已经有所察觉,面色变得十分晦暗。

    趴在桌子上实在没有力气也实在懒得动弹的黑衣小童,忽然哼唧一声,将下巴搁在桌面上,竖起脑袋,满脸不屑地瞥了一眼老道人,忽然有气无力开口道:

    “后山,有个修行君子之道的糟老头子,虽然只有大能境,但也没得选择了。而且这种人收弟子大多不看天赋如何,只要心性悟性都能过关,就什么都好说。”

    黑衣小童撇了撇嘴,对于那位修行君子之道的学院大长老,格外的不屑一顾。

    也或是对君子之道不屑一顾?

    黑衣小童懒得多说,说一个字,就要浪费一点气力,还不如省下来等着之后酒肆伙计端上那些好酒好菜,敞开肚皮好好吃一顿。毕竟花的也是自己的钱,总不能吃亏不是。

    老道人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当即咧嘴笑了起来。

    “不错,那位大长老总是隐居在后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差点儿把他忘记了。”

    老道人解决了一件心事,格外赞赏地看了黑衣小童一眼,就已经算是奖励过了,随后便笑呵呵地向着丁启茂开口道:

    “既然已经有了门路,你也就不必再继续担心,眼下先好吃好喝填饱肚子,吃过之后,我再带你去一趟学院后山,也能顺便将这小子送回他家夫人那边。”

    说完,老道人便不管丁启茂是不是云里雾里,是不是真得已经不再担心,扭过头便起身去了酒肆屋里,在柜台跟前站定,心情显然是极好,大吵大嚷着让后厨的伙夫抓紧点儿,又叫了酒肆伙计到近前,说了一声先上酒,上最好的酒,这才终于心满意足地重新回来。

    丁启茂想要问个明白,却瞧见老道人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就终归还是没能问出口来。

    毕竟是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丁启茂原本也没报什么太大的希望,只觉得凭借自己八品练气士的修为,哪怕少了一条腿,哪怕身娇体弱又多病,应该也能勉强在这城中城里活下去。

    就算活不了,也有如今已经命桥境的云泽在。

    命桥境的修为,只要有心,赚钱就还算是挺容易的。

    至少养活一个吃不了多少饭的废人没问题。

    而且还能顺理成章地让云泽松一松那所谓的心结,正可谓一举两得。

    但如果可以的话,其实丁启茂还是更愿意自己养活自己,哪怕只是一厢情愿也好,毕竟长兄如父。

    太多太多的心绪复杂,都被丁启茂藏在了心里。

    老道人对此视而不见,笑呵呵地坐着喝酒。很快,后厨的伙夫终于满头大汗忙活完,伙计端上菜,已经蔫了许久的黑衣小童忽然就像换了个人,一把搂过好几碟菜到面前,吭哧吭哧一顿猛吃,相较于多喝酒少吃菜的老道人,和丁启茂温文尔雅的吃相,黑衣小童这番模样,就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

    丁启茂有心事,不说话。

    老道人乐了起来,不断拿话挤兑黑衣小童,哪怕后者并不理会,也仍是乐此不疲。

    直到一顿格外丰盛的早膳临近结束时,老道人已经格外奢侈地拍下一枚玉钱在桌面上,还顺带着大声嚷嚷了一句“不必找了”,四方桌另一边的空位上,那位身材魁梧的前任姜王才终于忽然出现,一屁股就坐在条凳上,顺带着将那块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满是圆窟窿的灰石头也拍在了桌面上。

    魁梧老人瞥了眼那枚玉钱,毫不客气开口道:

    “再上一壶酒,要最好的!”

    “哪来的糟老头子,还喝最好的?喝尿去吧!”

    还在胡吃海塞仿佛肚子里面没有底的黑衣小童听见话声,动作当即一顿,跟着便就一脸凶狠地抬起头来,嘴里骂骂咧咧,虽然有气无力,嘴里还塞着不少东西,但也语速极快。

    在老道人身上栽了个跟头也就罢了,毕竟老道人也是堂堂圣人,他一个只有区区入圣的叱雷魔猿,大不了就是吃个不大不小的闷亏罢,更何况老道人也不算外人,吃亏就吃亏,无妨大雅。可如今却不知从哪儿蹦出来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方才坐下,屁股都还没捂热乎就张嘴要酒,要的还是最好的酒,花的还是他的钱,黑衣小童当然不乐意。

    可毕竟黑衣小童也是已经活了几千岁,只按年纪讲,甚至比起乌瑶夫人还要更高半辈,见过的人,听过的事儿,绝对不少。

    魁梧老人什么身份,黑衣小童当然知道。

    而也正是因此,在终于看清楚魁梧老人模样时,黑衣小童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就只能混着嘴里的食物一并咽下去,跟着便就换脸似得,换上了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是老姜王啊,方才是小子有眼无珠,没看清楚,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小子这一次吧!今天这顿,您老随便吃随便喝,小子请客!”

    “出息!”

    老道人翻了个白眼,旋即目光扫过那块满是圆窟窿的灰石头,脸色当即一沉,已经认出了这山包模样灰石头的来历,却仍是装模作样满脸严肃地凑上前去,眯着眼睛一阵细瞧。

    眼见于此,原本还想出手好生教训一下这区区入圣妖修的魁梧老人,一门心思就立刻全都放在了这块石头上。

    “怎么样,徐老道,瞧出什么来历了没?”

    “嘶这”

    真名姓徐的老道人花白眉头紧紧皱起,仍是装模作样,屁股也离开了条凳,转过身来,从另一边继续观察这块黑石头,将魁梧老人都挤得只能挪了挪屁股,让开位置。

    而在魁梧老人瞧不见的地方,老道人冲着黑衣小童一阵挤眉弄眼,满脸得意,意味分明,是让黑衣小童好生记着,这次算是欠他一个大人情,日后得好好报答才能行。

    黑衣小童哭丧着脸,不敢拒绝,只得不留痕迹点了点头。

    丁启茂眼神古怪,看得分明,却也不曾拆穿两人,转而便颇为好奇地看向那块满布着圆形窟窿的灰石头。

    许久之后,魁梧老人已经有些不耐烦,瞥了眼老道人撅起的屁股,扯了扯嘴角,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拍在上面,啪的一声,格外清脆。

    “你这老东西到底行是不行,还没看出来?!”

    “看出来了,看出来了。”

    老道人冲着魁梧老人翻个白眼,揉了揉没有二两肉的屁股,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皱起眉头,摆出一脸的严肃模样。

    但这回却不是什么装模作样,而是真的不开玩笑。

    “这东西,是风响谷那片恶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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