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往事故人
云泽手里的酒杯,忽然就被捏得四分五裂。
“原谅你自己”这几个字,也被丁启茂重新咽到肚子里。
他将眼帘垂下,看向云泽被酒杯碎片割得鲜血淋漓的手掌,不再作声,伸手拿来先前搁在一旁的拐杖,颇为费力地起身离开,从床头柜的许多书本后面,翻出了已经许久未曾用过的纱布。而当丁启茂终于步履蹒跚回到桌前,正准备帮云泽包扎伤口的时候,云泽却是忽然起身,低着头,默不作声出了房间,也离开院子,不知去向。
丁启茂将纱布搁在一旁,左手摸了摸身下空荡荡的裤管,轻声一叹。
云泽真正的心结在哪里,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甚至要比云泽自己还要更明白,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说出口。
灾变之日,天崩地陷,太多人无辜丧生。
而在随后的黑暗两年中,也有太多不如意。
从最开始就在一起的云泽与丁启茂,因为机缘巧合,才会结识何伟父子,而那个时候的他们,也只是方才经历了人生中的最大起落,在近乎末日一般的灾难中,与更多人在一起,相互之间报团取暖。
但利益的问题,却在短暂的和平之后,就忽然变得格外尖锐,像是一把锋利的锉刀,将他们打磨得棱角分明,更导致了最终的不欢而散。而在之后,以何伟父子为主,再加上云泽与丁启茂统共四人,便只能远离人群,蜷缩在小区楼房里的偏僻一角,艰难生存。
那段时间,每一天都是煎熬。
丁启茂依然记得,自从他们离开那个团队之后没过多久,最多也就只有半个月,从团队里临走时带出来的食物便就彻底告罄,而那时的他们也就只能依靠自来水勉强过活。
只喝水,不吃饭,能活多久?
丁启茂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星期后,无论何伟父子还是云泽,又或是自己,都已经饿到完全脱相,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外出找寻食物。
再要继续下去,必死无疑
也正因此,丁启茂才会自作主张地咬住一条毛巾,举起菜刀,干脆利落地斩掉自己一条腿,为云泽,也为何伟父子,提供食物。
而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丁启茂都因为伤口感染、失血过多,整日浑浑噩噩,头脑不清。只唯一记得的,便是何伟父子红着眼睛狼吞虎咽的模样,以及云泽一边抹着怎么也抹不干净的眼泪,一边把肉往嘴里塞。
再之后,云泽就忽然跑出门去
直到过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才终于满身满脸都是血地抱着一堆面包,手里托着半袋大米和一小袋杂七杂八各种各样的医疗用品,出现在房间门口。
若非如此,丁启茂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几天。
而也是从那之后,云泽与何伟父子就会经常轮流离开,只留下一个人负责照顾因为断了一条腿,又落下许多暗疾,已经彻底沦为废人的丁启茂。但也是从那之后,他们就能经常吃上肉。
最开始的时候,丁启茂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只知道从没吃过。
哪怕他如何追问,云泽也好,何伟父子也罢,都不肯说。
但丁启茂还是知道了,趁着何伟上厕所的空闲,透过门缝,亲眼看到了云泽与何伟父亲,一起托着一具尸体经过房门,走入厨房,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迹。而在何伟回来之前,丁启茂又将房门缝隙恢复到原本的模样,依然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笑着喝下了那碗没有任何调味料的肉汤。
也是从那之后,丁启茂就再也没有追问过,这肉,到底是种什么肉。
同样的一张面具,戴在了云泽与何伟父子的脸上。
只是为了能够适应那个残忍到必须吃人的世道,只是为了能够在那样的世道中存活下去。
直到,俗世所在的世界在悄无声息之间彻底破灭,而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也来到了真正天高海阔气象万千的人间。
这里的世道,残忍吗?
残忍。
丁启茂可以很肯定地这么回答。
可一旦相比俗世那两年呢?
丁启茂扪心自问,忽然摇着头笑了起来。
那可真是太仁慈了!
哪怕是在风平浪静之下隐藏着不计其数的汹涌壮阔,可那毕竟是被隐藏在风平浪静之下,只是假象也好,真的是,太仁慈了
可这样的变故却对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人而言,无异于一场突如其来,甚至是突如其来到让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大起大落!
有些人,摘下了那张覆在脸上无形的面具。
但也有些人,在那张面具的上面,又戴了一层面具。
云泽不是前者,而是后者。
他也只摘下了一层面具,却还另有一层面具,依然覆在他的脸上。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在学院里过得如此不开心,又怎么会在面对所有人的时候,都需要假仁假义、逢场作戏
他有一千种面具,用来应付一千种人
却唯独忘记了摘下最后一层面具,以至于自己都以为那张为了适应残忍世道才带上的面具,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丁启茂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悬上绳索,自我了结。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打开云泽始终不能打开的心结。
丁启茂望了眼桌上的杯盘狼藉,忽然笑了起来,然后拄着那根已经红光油亮的拐杖,艰难起身,将少了一扇柜门的衣柜打开,取出了所有衣物,然后一件一件,绑成长绳,使劲拉拽几次之后,确定了系扣的位置不会忽然断开,这才终于往高处的房梁上使劲抛起,将垂下来的另一端,与手里的这一端系在一起。
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格外艰难地踩上摇摇晃晃,极难支撑的板凳,将脖子搁在衣裳裤子系成的绳索上。
他最后望了一眼云泽先前离开的方向。
那个一直以来被他当作弟弟看待的少年,或许在自己死后,就能真正自己照顾好自己了吧
丁启茂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脚下的板凳用力踢开。
但在下一瞬,这些衣服裤子系成的绳索,忽然就被凭空斩断,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的丁启茂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直接一屁股摔在地上。
确实摔得疼了,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哀嚎不止。
老道人怀揣着双手一脚踢开房门,冷眼扫过躺在地上正愕然望来的丁启茂,又冷哼一声,一言不发便在云泽先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稍作犹豫,还是将两人先前没喝完的酒伸手拿来,又拿了丁启茂的酒杯,自斟自饮。
黑衣小童紧随其后,眼神古怪地看着丁启茂。
“怪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这么想不开了?”
黑衣小童扯起嘴角,格外唏嘘。
“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屁股又圆又大的小娘子,还有那么多胸脯又高又挺的美妇人,小小雏鸟,还没尝过各种美妙滋味儿呢,就想着早早走人,真真是浪费了人间一场!”
丁启茂的眼神更加古怪,有些拿捏不清这看似只有五六岁的黑衣小童,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
他抿了抿嘴唇,找到自己的拐杖,捂着摔疼了的屁股艰难起身。
“您是”
丁启茂看着自斟自饮,毫不嫌弃桌上菜肴都已经被吃过大半的花白胡子老道人,犹豫许久,才尝试着开口问道:
“您是,小泽之前说的那位道人前辈?”
“是。”
老道人喝了一口酒,习惯性地哈出一口酒气,并未否认。
随后便就搁下筷子,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那张先前被丁启茂踢到一旁,掉了一条腿的板凳就重新变回原本模样,更自行来到丁启茂的身后,在一阵惊呼声中,撞在他的独腿上,逼得丁启茂迫不得已只能坐在上面,被送到桌前。
老道人信手拈来。
丁启茂惊魂不定,被吓得满脸惨白。
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也被老道人仰头喝下去,再倒时,瓶子里余下的酒已经不够一杯。
老道人皱了皱花白眉毛,又很快松开,暂时没喝,而是转过脸来望向丁启茂。
“为何求死?”
已经隐约有所猜测的老道人,仍是问出了这句话。
丁启茂低着头,不曾回答。
黑衣小童嘿的一声咧嘴一笑,抓住机会嘲笑道:
“老头儿,亏得你也是个堂堂的人族圣人,现在却是连个八品练气士的小家伙儿都拿不下来,有胆子闭口不答,若是传了出去,看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我早就已经没脸了。”
老道人浑不在意,咂了一口酒,游刃有余。
还以为终于抓住了老道人一个把柄,能够互相要挟,最好能够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的黑衣小童,脸色当即一滞,跟着便就彻底垮了下来。
确实,老道人的名声已经臭得不能再臭了,又哪里还在再怕这些?
黑衣小童闷闷不乐,一阵咬牙切齿,猛地伸手抓来桌上留下的半只烧鸡,连骨带肉,一口咬下一大块,在嘴里大嚼特嚼,骨头被咬得咔咔作响,让在一旁亲眼见到的丁启茂如同见鬼,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你若不愿多说,那我便问些其他问题。你若愿意张口回答,就张口回答,不愿意回答,也可以闭口不答。点头摇头,亦可。”
老道人说过之后,不管丁启茂是否愿意,就立刻问道:
“你的左腿,可是进了泽儿腹中?”
闻言,丁启茂神情一滞,旋即抿着嘴巴低下头去,不声不响,不愿回答。
可即便如此,老道人与站在一旁兀自啃着半只烧鸡的黑衣小童也已经心知肚明。
黑衣小童连骨带肉一并咽了下来,又咬一口,一边大嚼特嚼,一边眯起眼睛,盯着始终低头不言不语的丁启茂看了又看,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老道人停顿许久,才终于问出下个问题。
“泽儿还在俗世时,是否曾有过心性大变?”
咔嚓!
黑衣小童咬断了一根鸡骨头,声音清脆。
低头沉默了良久的丁启茂,忽然轻轻一叹,缓缓开口道: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这条左腿,是我心甘情愿,甚至是自己动手剁下来的,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小泽,小伟,还有小伟他爹,我们都会被饿死。”
丁启茂忽然苦笑一声,终于抬起头来,眼神望向窗外,望向对她而言极其遥远,哪怕是在深夜也依然有着无数霓虹,亮如白昼的的城市,怔怔出神看了许久。
老道人只是安静等着。
黑衣小童很快就将半只烧鸡连骨带肉全部吞入腹中。
丁启茂又是一叹,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继续缓缓说道:
“我跟小泽,从很早以前就是邻居,我的房间也跟他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所以,他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可以听得很清楚。而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我爹说过,云叔,就是你们说的云温书,他那时候是叫云温强,曾经救过我爹的命。就在他们工作的工厂里,那里的机器,稍微有些不小心,就很容易把手绞进去,运气好的丢掉一只手,运气不好的,就会丢了自己一条命。但我爹的运气一直都不好,差点儿就被那种机器把整个人都绞进去,是云叔反应最快,把我爹拉了回来,只被卷进去一只手套,但人没事。所以,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爹就跟我说过,一定要记得这件事,然后好好地报答云叔一家。”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印象里一直都是人很不错的兰姨,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经常对云叔又打又骂,脾气又坏又大。最早的时候,小泽才刚一岁多点儿,兰姨就开始把自己的脾气牵连到小泽身上,我每次都能在隔壁听得很清楚,也很害怕。父亲也经常去劝架,一开始还好,但到后来,大概是小泽三岁多不到四岁的时候,父亲再去劝架就不太管用了,甚至有些时候还会被兰姨迁怒,同样的又打又骂。我很害怕,又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就只能等到兰姨打够骂够了,用一根竹竿,绑上一颗蜜糖,从窗户这边递到小泽那边。每一次都是这样,直到,灾变那天”
丁启茂忽然一顿,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转头看向老道人,尽可能让自己说话时更有底气一些。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了解过当时的俗世是个什么模样,我只能告诉您,如果不吃人,我们就只能被活活饿死,甚至死了之后,等不到尸体腐烂,就会被别人吃掉。”
丁启茂说话时也带着颤音,见到老道人唯一的反应就是咂了一口酒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挪开目光,继续开口道:
“我的腿,确实是我自己拿着菜刀剁下来的,但我当时实在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这么做。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小泽才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很有自己的主意,也变得很开朗,很爱笑。但我知道,他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样,而且他根本不是真的很有自己的主意,真的很爱笑,只是自己强装出来的。”
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一只手按在自己空荡荡的裤腿上,肩膀颤抖着,捏紧了那条裤腿,指节都已经用力到开始发白,说话时也已经带上了哭腔。
“他一直都在勉强自己,在骗自己,就是为了让我不要再做那种傻事”
“我,确实不该那么做的”
年轻人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抬头看向老道人,眼眶通红,泪水打转,只是强忍着才没有流出来。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而且,我知道修行很难,就像当初我爹和云叔的工作一样,稍微有些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的命给丢掉。所以,我知道如果小泽一直不能把这件事放下,就很可能会会”
丁启茂没能继续说下去,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才终于勉强平复下自己过分激动的情绪,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是个废人,除了死,想不到别的办法能帮他。”
老道人始终沉默着,在听完之后,拿起酒杯,喝下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
黑衣小童也难得耐心听完了这些话,只是老道人还未开口,本体为叱雷魔猿的黑衣小童就立刻嗤笑一声,两手忽然拍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真的所有杯盘都跳了起来,甚至还有几个瓷盘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黑衣小童眯着眼睛,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脾气很大,毫不留情冲着丁启茂破口大骂。
“你个女人滋味儿都没尝过的雏鸟,还真以为一死了之就能解决这回事儿?屁话!放屁一样,臭不可闻!比狗崽子又拉又尿垫了整整三天都没换过的烂垫子还要更加臭!不!可!闻!我呸!这他娘的要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决,老子早就一根指头碾死你了信不信?不就是他爹救了你爹一条命么,多大点儿的屁事儿,这么多年不早就已经还清了!要不然我家泽哥儿怎么会因为你自己卸了一条腿救他一命,就多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不能释然!还欠?欠什么欠?按你的意思来讲就是没完没了?我他娘的是真想直接戳死你,大不了”
“住口!”
老道人终于出声,难得威严,话音中更是夹杂着圣人威压,让黑衣小童剩下那些还没骂出来的话迫不得已只能咽回去,有口难言,难受到近乎抓狂的地步。
老道人看向本就因为当年断腿之后落下一身暗疾,面色苍白,如今更是面色惨白的丁启茂,摇头苦笑感慨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泽儿的心结,是在你的心结之上啊。刚才那番话,虽然话糙,但道理不糙,你自己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