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过江龙
运气好或不好,有些时候很重要,但有些时候也并不怎么重要,至少云泽是不太在乎自己的运气究竟如何,反而更能让他在意的,是先前院内月比时,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却到最终,还是得仰仗云开才行。
这让云泽并不怎么高兴。
送走了前来探望的几人之后,已经全身疲软,几乎已经无力起身的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气,睁眼望着屋顶房梁,眉关轻皱。
怀有俊看出了云泽的心情不太好,尽管有些不能理解,毕竟犬肆已经死了,被迫饮弹而亡,无论过程如何曲折,有着多少意外,可最终结果还是如同先前所愿一般,就理应心情畅快才更对一些。
但怀有俊毕竟是个心甘情愿鞍前马后的纯粹小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便眼见云泽心情不好,哪怕心中有着诸多狐疑,也仍是不曾开口询问,只十分乖巧地将所有一切全部收拾妥当之后,就随便找了一个还算合适的借口离开弟子房。
云泽独自一人,仍是躺在床上望着房梁一阵发呆。
许久之后,才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
但心头的烦闷却不会因此消失。
犬肆手中掌握了一件搏杀大术,这是意料之外,云泽很清楚,却也仍是心怀芥蒂,久久不能释怀。
尽管早先就已经想到,出身一流妖族部落中的麟子犬肆,必然有着诸多手段,甚至很有可能有着与人玉石俱焚的可怕底牌,但又念及此间毕竟只是一场院内月比,哪怕犬肆明知自己有意杀他,也未必就有胆量将那玉石俱焚的底牌掏出来,而更大的可能则是寄希望于学院导师,也或几位长老,甚至院长姜夔,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出手制止。
死人之事,可大可小。
云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试想过,若将自己换成犬肆,也会十分笃定一个出身俗世、毫无背景可言的泥腿子一旦试图出手杀人,而且要杀的还是一个出身一流妖族,备受关注的天骄麟子,学院中的诸多导师长老都必然会出手制止。毕竟所谓的死人之事,可大可小,其中关键就在于出手之人与被杀之人的背景身份究竟如何。
倘若出手之人来历背景要比被杀之人的来历背景更加深厚,学院的诸多导师长老就未必愿意插手其中,毕竟再大的麻烦也自然有人一肩抗之,大多不会牵连到学院身上。也正因此,插手或是不插手,对于学院的诸多导师长老而言,就显得有些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可一旦出手之人与被杀之人的背景强弱反过来,为了避免更多麻烦,就必然会有导师长老出手制止。
若非如此,云泽也不会有着充足把握,可以斩杀犬肆。
却不成想,犬肆手中藏着掖着的底牌并非玉石俱焚,而是一件在炼精化炁之前,一旦施展出来,就必然会被彻底掏空的搏杀大术。
但对犬肆的出身背景而言,理所应当。
可即便如此,云泽也着实有些难以接受。
犬肆的搏杀大术并不完整,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残缺,毕竟搏杀大术对于修为境界有着最根本的要求,更对血气气韵的损耗极其可怕,便是如同犬肆那般,已经有了十二桥境一重天的修为境界,在勉强将其施展而出后,也仍是未能留下分毫余力,彻底沦为待宰羔羊,只能任人鱼肉,而毫无反抗之能。
但就是面对那样的一件搏杀大术,本以为所有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云泽,却仍是需要云开出手,以那剑走偏锋的偏门招数将全身血气气韵与血肉精华凝聚一点,以点破面,才能杀出重围。
而无论其间过程究竟如何,至少在云泽看来,最终的结局都是他要比云开更差许多。
明明就是同一人,却偏偏有着这样的差距存在
云泽又一次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也是云开始终未曾开口劝慰的原因所在。
究竟差在那里,云开和云泽一样不能明白。
席秋阳忽然出现在房间里,并未遮掩身形,甫一出现便就卷起一阵呼啸气流声在不大的弟子房里来回卷荡。
察觉到这些变故之后,云泽看到席秋阳,下意识就要起身相迎,却被席秋阳一手轻轻下压,就有一股柔风将云泽压会床铺。
“礼法并不重要,安心躺着便是。”
席秋阳来到床前,目光扫过云泽手臂伤势,眼神中有着浓重不悦一闪而逝,但却很好地掩饰过去,跟着便就略作沉默,目光凝视云泽,缓缓开口道:
“为师来此,只为一事,便是先前院内月比时,你破去犬肆那件搏杀大术时所用手段。将一身血气气韵与血肉精华凝聚于一掌之上,想法固然不错,能够以此达到短时间拥有超越极限实力的目的为师不知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这种手段,但从此往后,就尽量不要再用了。”
席秋阳话音一顿,不待云泽询问,便就当即解释道:
“有损寿元。”
闻言,云泽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而这种手段究竟是从何处学来,云开在很早之前就与云泽说起过,是那日还在度朔山的后山时,为了摘取太岁,云开只身犯险,本是仰仗金刚杵蕴藏些许佛力,能够震慑恶土凶煞,却不想竟会发生许多诡异之事,将他一身血气与血肉精华尽都吸引而去,囚困手臂之中,以此才能发挥金刚杵真正威力,显现出半鬼半佛的怒目金刚异象,更整座鬼山上的凶煞戾气都被吸引而来,化成乌光流纹,交织灵光璀璨,随着那怒目金刚一般勾勒显化出古老经文。
那篇古老经文,云开已经记下大半,只可惜经文字体古怪,辨认不出,也就只能暂且搁置不管。
但也正是因此,云开才学会了这般手段,将一身的血气气韵与血肉精华尽都囚困于一处,便如席秋阳先前所言那般,以此达到短时间拥有超越极限实力的目的,才能杀出犬肆的搏杀大术,更在挨了那犬氏老仆的一击之后,只是一条手臂血肉模糊、骨断筋折,却未曾波及肉身。
云泽还以为这是那金刚杵中存在的某种秘术,被云开侥幸学来,而云泽自己也曾尝试学过一段时间,却始终没能学会,就只当是未曾见过这件秘术真正施展起来究竟是个什么景象,疑惑是与那篇古老经文有关,也便暂且搁置不管,只待日后若有机会,再去尝试。
却不曾想,竟会有损寿元。
席秋阳见过云泽神情,心下担忧方才落地,轻叹一声道:
“修行之道,有一种说法叫做天时地利与人和。所谓天时,便是玄而又玄的机遇命运,不好言说,也无法说清,大抵等同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说法,与大道偏颇有着许多关联,并非凡人能够参悟通透。也正因此,所谓天时究竟如何,世人只能猜测,或与成仙契机有所关联,单在现下,却是不必深究。而所谓地利,便是一方水土所蕴气机,得之能够加持己身,将一方水土乃甚于一方天地都化为己用,一旦用作杀伐手段,可以比之气府异象,却如此也会损伤气机,不可多用。至于最后一种人和,最简单,也最复杂,便是体魄自身。”
席秋阳略作斟酌,方才继续开口言道:
“人之体魄究竟如何,为师早先便就与你说过,如此,也就不再多说。可你方才施展手段,强行囚困血气气韵于一掌之间也就罢了,虽是有些危险,毕竟血气气韵本是遍布一身,哪怕气府所在,也只是血气气韵运行全身的一处驿站,可终归说来也就只是将其压迫凝实,哪怕不慎失控,也就只是伤及一条手臂,还有挽回余地。可除此之外,你还强行囚困了一身的血肉精华于一处,就等同是在强行榨取其余部位的血肉底蕴,当作饭食强行喂给了这条手臂,哪怕过后是将血肉精华尽数返还,却也已经有所损耗。如此损耗,不只是损耗的血肉底蕴,更是在损耗血肉寿命。一次两次尚且还好,能够通过其他方式将其不足,可一旦施展过多,弊端就会逐渐显现,乃甚于无法弥补,未老先衰。”
席秋阳眉关紧皱,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
“你在入我门下之前,可曾使用过如此手段?”
“用过两次。”
云泽已经脸色泛白,额头见汗,只能如实回答。
闻言之后,席秋阳则是轻轻点头,但面色却并不好看。
“为师当初给你淬体液,便是见你虽然已是气府境,可肉身却仍是留有许多瑕疵,还以为是练体境界突破太快,导致的根基不牢。若你当真是在入我门下之前,就已经用过两次这般手段,说不得便是因此留下的许多隐患”
席秋阳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愁眉不展。
而云泽则是已经不敢说话,甚至就连云开也是破天荒地一阵后怕。
所幸,也是万幸,拜师席秋阳。
老道人与姜夔也曾亲眼见过云开施展这般手段,却是未能瞧出其中隐患,若非如此,至少老道人是该跟云泽提醒一番。而如此一来,老道人与席秋阳相较之下,尽管在云泽看来有些不可思议,可这两人究竟孰高孰低,也就一眼立判。
许久之后,席秋阳才终于开口道:
“此般手段,日后就尽可能不要施展。除此之外,待你伤势痊愈之后,为师再帮你仔细查探一番,倘若还有其他隐患,便尽早解决,以免暗伤越积越多,不可挽回。”
“是,多谢师父。”
云泽躺在床上乖巧回应,可心情却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席秋阳未曾看出,只轻轻点头,又不忘嘱咐一声,让云泽好好养伤,不要多想其他,而后便就此离去,不再逗留。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之后,云泽未曾开口言他,云开也始终沉默。
同为一人,究竟差在哪里?
终于弄懂了其中缘由的云泽,忍不住摇头苦笑一声。
(抱歉,之前我不知道。)
“没什么好道歉的,毕竟也是非常之法,会有这样那样的后患,也是理所应当。”
云泽躺在床上尽可能地伸了个懒腰,尽管早先一直都是疼到麻木的伤口,如今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可云泽也仍是觉得一身舒坦,没由来地身心轻松。
“你跟我说抱歉,就像我在跟我说抱歉一样,有些奇怪。”
(是有些奇怪。)
云开语气依然显得格外沉重,满含愧疚。
(但该说的还是得说,不说出来的话,我觉得不痛快。)
“现在痛快了?”
云泽咧嘴一笑。
“那种手段,大不了以后不用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师父刚才也已经说过了,等到伤势痊愈之后,就帮我再仔细检查一遍,如果还有什么先前没能察觉到的隐患存在,就一并全都解决了。”
云泽口中啧的一声轻叹。
“师父的本事,还是能够信得过的。”
(确实信得过。)
云开的语气也终于轻松下来,随后便就响起一声多多少少有些无奈的轻笑声。
云泽咧嘴大笑,又伸了一个懒腰。
而原本两人之间那些似有若无的些许芥蒂,似乎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弟子房外,避过了外人视线之后才终于前来探望的的青雨棠,隔着门缝,将房间里无论听起来还是看起来都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古怪行径尽收眼底,忍不住黛眉紧蹙,眼神古怪。
知晓云泽患有癔症的,只有鲜少几人。
而到如今,就还得再加一个青雨棠。
但这位本是为了前来探望云泽伤势的青莲圣女,最终还是没有走进房间,只隔着门缝看了片刻,见到床铺上的云泽逐渐变得呼吸平稳,已经沉沉睡去,略作思量之后,方才无声无息取了一壶莲花宝酿出来,朱唇轻启,吹出一口气,又无声无息将其送到云泽枕边,方才罢了。
小狐狸忽然抬头,幽冷双瞳透过门缝看向青雨棠。
后者面露意外之色,许是某种有关妖族之间天生的直觉,让青雨棠隐约察觉到这只看似寻常的小狐狸有些不太一样,便下意识地施了一个万福礼,却在随后又是一愣,再次透过门缝看向正侧过脑袋,用后爪连连抓挠耳朵后面的小狐狸。
许是觉得自己先前行径着实有些太过滑稽,青雨棠轻轻摇头,自嘲一笑,而后便就转身离去,未曾继续逗留。
而在青雨棠离去之后,小狐狸才终于放下后腿,顺带着瞥了眼云泽枕边的那壶莲花宝酿,幽冷眼瞳中忽然露出一抹嫌弃之色。到重新趴下的时候,小狐狸就将整个身子都蜷缩成一团,更是用尾巴将整张脸全部盖住,并不喜欢那壶莲花宝酿。
更不喜欢曾试图偷窥云泽气府中全部景象的青雨棠。
几日后,北城南域,城中城。
黑衣小童将双手抱在脑后,跟在收敛了全身气机的乌瑶夫人与老道人身后,兴致勃勃走在大街上,一双隐隐泛出些许橙黄底色的眼睛滴溜溜一阵乱转,忍不住地四下打量,总是落在一些前凸后翘的妇人身上,一旦见到着实喜欢的,便就盯着前凸也或后翘一阵猛瞧,分毫不曾加以掩饰,惹来许多风情动人的娇媚白眼。
但在相较之下,还是走在前面大概仍是黄花闺女的自家夫人更加动人。
只可惜,不敢摸也不敢看,白瞎了这样一幅好生养的好身材。
黑衣小童心里一阵哀叹,恨不能将自己变成一直都被这位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云温书,哪怕命短早死也无妨。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乌瑶夫人周身气机忽然一冷。
黑衣小童激灵灵一个寒颤,脸色大变,不等乌瑶夫人冷眼回头,就立刻赏了自己一记着实响亮的耳光,直接打得半边脸都红肿起来,留了一个清晰明显的红手印。
“再敢有下次,就去做云郎的镇墓兽,妾身说到做到。”
乌瑶夫人声音冷冽,如寒冬腊月最冷最烈的最北风,让黑衣小童只能讪讪赔笑,紧守心门,不敢再有分毫逾矩想法。
老道人回头看向如丧考妣的黑衣小童,一阵挤眉弄眼,有些幸灾乐祸。
黑衣黑裙的乌瑶夫人,周身气机更冷几分。
同样激灵灵一个寒颤过后,老道人只得哈腰赔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忽然脸色一沉,与乌瑶夫人和黑衣小童一起驻足。
老道人皱起眉头挺直腰板,将双手插入袖口之中,眯着眼睛抬头看向远处的天云色变,是由自苍穹之上,垂下了千丝万缕星虹一般的无数气机。
这种气机与变故,圣道之下,不仅看不到,更察觉不到。
“姜王发现你了。”
老道人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身旁熟知其心性的乌瑶夫人,略作迟疑之后,还是小心翼翼尝试着开口劝道:
“既然已经到了姜家的地头上,那就还是先去拜访一下吧。过江龙毕竟不压地头蛇,而且咱们只需这次给他一个面子,以后做事就能方便一些,最起码在这片地头上,只要不过分,杀的人不会牵扯太大,也能让姜王有理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看如何?”
“过江龙终归是龙,地头蛇终归是蛇。”
乌瑶夫人瞥他一眼,冷哼一声,兀自迈步向前走去,却并非是往姜家方向。
“既然是龙,何必拜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