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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树欲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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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东西,都是老人说的对,因为他们经历过更多,也更能看得透,所以才会知道什么事应该怎么做,什么话应该怎么说。

    就像,吃亏是福

    所以老道人才会愿意看着云泽天赋平平,并不出彩,不必走上那条满布荆棘坎坷的求道之路,不必与天下人争那仅有一线的大道生机,就只需要有些自保的本事就够了,更何况自己还能保他吃喝不愁,甚至是荣华富贵,便老老实实结婚生子安享百年,不比什么都强?

    总不能是像云温书那样才最好。

    一旦遇见麻烦了,天大的麻烦,谁都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就像那时的他,也只能躲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一样。

    这样,真的不好

    老道人长长吐出一口闷在心头的郁气,从伤感与懊悔中回过神来,正瞧见云泽正盘腿坐在案几对面,掰着手指头念念叨叨地盘算着,如果把那些还没用到的丹药全部退回灵宝阁,自己又能拿到多少钱。

    心性倒也算不上天翻地覆。

    老道人哑然失笑,却方才轻松没多久,就重新变得有些愁眉苦脸,暗暗斟酌言辞,应该怎么去说。

    也不知是终于算清了自己还能拿到多少钱,又或是察觉出了老道人有些心事,原本还在念念叨叨几枚金币多少银币的云泽,忽然就停了下来,收起先前那副斤斤计较不肯少算一个铜币的模样,变得格外认真。

    老道人有些猝不及防。

    而云泽的眼神则是从没见过的深邃,不比往常将所有喜怒哀乐全都展现出来,此时的他,反倒更像那夜在卷云台上见过的另一个“云泽”,只是相较之下,这个云泽还要更加沉稳内敛许多。

    “前辈有话要说。但说无妨。”

    云泽语气平静,毫无波澜。

    却让老道人莫名有些心慌。

    他忽然想起那日听到云泽在高烧昏迷之下说的许多胡话,尽管只是断断续续,但也大抵能够推断出,云泽在俗世那所谓的黑暗两年中的心路历程与变化。从一开始的胆小怕事,到第一次杀人的恐惧慌乱,到终于走出了家庭阴影,到杀人越货与喝水无异,再到最后的同类相食这一整个变化,老道人都能依稀推断出来,也能猜得到一旦云泽有朝一日接受了这些被他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过往,就断然会重新变回那个手段残忍,心思缜密,毫无道德底线更毫无人性可言的吃人少年。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世道,才会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那种可怕的模样?

    十年前,人皇陨落,俗世崩塌

    而在不知多久以后的未来,一旦此处天道再也无法支撑,开始逐渐崩塌,或许那曾经出现在俗世的黑暗时代就会重新降临。

    而一旦到了那时,这个人间,又会变成什么景象?

    生灵涂炭是必然的,天灾不断,人祸无穷,同样也是必然的。

    但老道人却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那样的黑暗时代,又究竟可以残酷狰狞、鲜血淋漓到怎样的程度。

    天大地大,人心最大,归墟极深,人心最深。

    老道人眨了眨眼睛,又一次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重新开始审视眼前这个将所有喜怒哀乐与心机城府全都藏起来的云泽。

    肤色白净,脸庞清瘦,只唯独那双若是生在女人脸上就必然会是勾魂夺魄的狐狸眼,变得不再像从前。

    这话说来不对。

    应该是回到了从前。

    老道人垂下眼帘,继续愁眉苦脸。

    “我想劝一劝你,不必执着于求仙问道,也不必执着于寿与天齐,更不必执着于弱肉强食,就只需要做个凡人,安安稳稳,结婚生子,安享百年。老道我是可以保你衣食无忧,甚至可以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让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而且没人敢看不起你,更没人敢欺负你。”

    也似是觉得只这样说没有太多信服力,老道人想了想,将一丝圣人威压显露出来,并非是为压迫云泽,只为能够让他知晓,自己确实不曾说谎。

    圣人境界,可是能与那些圣地世家之主一较高下的。

    可坐在对面的云泽却也只是在察觉到这一缕圣人威压时,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毛,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任何更多表情。

    老道人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犹豫片刻之后,收起那一缕圣人威压,又尝试着继续开口道:

    “大道争锋,遍布艰难险阻,修行之路,满目坎坷荆棘。”

    云泽轻轻点了点头。

    老道人又道: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只有一线生机。”

    云泽还是轻轻点头。

    这些事,他都知晓。

    老道人不肯死心,皱紧眉头,继续说道:

    “你爹云温书在人间牵扯太多,满世皆敌。无论缘由是什么,也无论究竟是谁欠谁的,在他们看来,就是云温书欠了他们的。父债,子偿”

    云泽依然只是轻轻点头。

    老道人嘴角抖了一抖,无奈长叹,仰头望天,愁眉苦脸较之先前还要更甚许多,却是已经找不出任何话来继续劝说云泽放下求道之心。

    而始终不动如山盘坐在案几对面的云泽,却是忽然唇角一勾,露出一抹浅显的笑意。

    “前辈好意,晚辈心领了。”

    他摇一摇头,轻叹一声,眼帘低垂看向面前那本摆在案几上的旧书典籍,继续说道:

    “自从回来之后,晚辈也曾自己想过许多。很多话,我只跟自己说过,而您老则是除我之外的第一人。”

    “八年前,俗世彻底崩溃,重新回到人间,从俗世那所谓的黑暗两年活下来的人不少,包括我在内,基本上都已经习惯了那种血肉狰狞的生活。在绝望之下,在死亡面前,人性,道德,底线,早已经崩坏到不能再崩坏,如果能用肉眼可见它们,那肯定就是一副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的模样。所以,那时的我们忽然重新回到法度之下,尽管是跟过去已经全然不同了,但也多多少少都有些难以接受,而这里的多或少,其实就只是取决于自己的人性、道德、底线,已经崩坏到了什么程度。很多人,很快就能正常生活,但也有些人,迟迟不能接受这种忽然逆转回来的生活。很不幸的,我属于后者。”

    “也正因此,八年前刚刚回到人间的我,曾经浑浑噩噩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世界好像是从原本偏离的轨道上忽然回到正轨,可我却依然停留在那条偏离的轨道上驻足不前,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被整个世界所遗弃的感觉,就像白纸上的一滴墨,尤为明显。而且,那段时间走在路上的时候,也总能听见有人说,我以前生活的那个地方是俗世,而这里才是真正的广阔人间但我却觉得这种说法不太准确,我以前生活的那个地方,应该是阴间。我们这些从俗世里活下来的人也根本不是人,而是鬼。这里不是我们该在的地方。所以,不知道多少次,我都差点儿彻底崩溃。”

    “但万幸的是,有些东西,把我拉了回来。我每年夏天都会回一趟老家,包括那两年,也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而在回到人间之后的第一个夏天,回到老家之后,才忽然发现有些人,有些事,一直没变,变的只是我。我忘记了自己在最初的时候也曾一心想过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更忘了在那整整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都把它当作一场噩梦。而梦醒了之后,我却一直没忘”

    云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

    “所以,我把那些都忘了,回到了比最早更早的时候。尽管有些人,有些事,偶尔还会在梦里出现,而且很多东西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两年的所有一切都不只是一场梦。可我毕竟已经醒了,就必须得全部忘掉。所以,我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到最后,甚至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旁观者,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做到和其他正常人一样,可以心安理得地去面对俗世里的黑暗两年。然后,一边不完整地继续活着,一边在这个新的世界里苟且偷生。”

    说完之后,云泽才终于睁开眼睛,眼帘低垂。

    老道人忽然觉得有些心烦,却又说不出为何会心烦,就只能伸手抓起先前被他摆在案几上的那只青玉葫芦。

    却方才打开,就见到云泽往这只青玉葫芦上看了一眼。

    老道人愣了一下,旋即沉默着从气府中取了一只来头甚大的缺口破碗,将案几上那本旧书典籍丢到一旁,摆上破碗,足足倒了整整一碗酒,之后才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

    云泽也端起那只破碗,一饮而尽。

    市面上标价最便宜的劣质散酒,又酸又涩,像是一团烈火从口腔直接蔓延而下,最终在腹部散开,滚烫滚烫。

    云泽被突如其来的辛烈呛了一下,接连咳嗽好几声才终于恢复过来,然后将破碗重新摆在面前案几上,吐出一口酒气,两腮泛红,可眼神里却不见丝毫醉意,反而越显平静。

    老道人找到让自己心烦的源头了,狠狠撮了一下牙花子,将青玉葫芦砸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两眼满布血丝,重重吐出一口酒气。

    可云泽却恍若不觉,只看他一眼便罢,之后就伸手拿了老道人的青玉葫芦,给自己倒上一碗酒,重新端起,却未曾直接喝下,而是重新垂下眼帘,语气格外平静地继续开口道。

    “一张破破烂烂的面具,盖不住我与鬼无异的脸,更当不了遮羞布,很多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扯开。就像刚刚结痂的伤口,一旦扯开,就会血肉模糊,但疼的终归不是那个把它扯开的人,而是我自己。同时,它也像一把悬在我头顶上的刀,虽然只能杀我,不能伤到其他人,但它却能被别人拿在手里”

    云泽忽然垂下头去,自嘲一笑,然后重新抬头,将破碗里最便宜的劣质散酒仰头灌下。

    仍是有些不能习惯这种酸涩辛烈感的云泽,还没喝完就猛地咳了起来,却也依然强忍着全部喝了下来,然后将破碗重重砸在案几上,拿起青玉葫芦,又满一碗。

    老道人眉关紧皱,已经深深闭上双眼,不曾阻止,而是语气沉重缓缓开口道:

    “你依然可以选择把那所有的一切都当作一场噩梦。”

    “噩梦?”

    又喝了一碗酒的云泽已经分明开始醉了,眼神都变得不再清醒。

    他坐在那里也摇摇晃晃,一只手端着重新倒满酒的破碗,一手扶着被他按在案几上青玉葫芦,近乎完全趴在案面上,忽然就抬头冲着老道人咧嘴一笑。

    “云温书,我那病鬼老爹,连我娘都打不过的人,却到死的时候都在护着我,我凭什么不帮他报仇?而且您先前也已经说过了,他在人间牵扯太多,满世皆敌,无论缘由是什么,无论究竟是谁欠谁的,在他们看来,都是我爹,欠了他们的!就得父债,子偿!这是世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云泽瞪圆了眼睛,眼眶通红,到了最后更近乎是吼出来的一般,巴掌一下又一下拍在案几上,震得所有摆在案几上的书籍书简与长明灯和那只破碗都震了一下又一下。

    哗啦一声,堆在案几一角的一摞古籍散乱落地。

    破碗里的酒,也洒得到处都是。

    老道人重新张开双眼,看向一只手按在案几上缓缓捏成拳头的云泽,重重长叹一声。

    明显酒醉的云泽喘着粗气,终于冷静了一下,将破碗里仅剩不多的酒一饮而尽,而后便直接抱起那只青玉葫芦仰头猛灌,直到被呛得一阵阵咳嗽,再也喝不下去,才终于把那只青玉葫芦砸在案几上,眼眶通红的两眼紧紧盯着面露悲戚的老道人,苦笑一声。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树欲静,风不静”

    方才言罢,云泽便身形一歪,直接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青玉葫芦也歪倒在案几上,滚了半圈之后,又从案几上掉了下来,葫芦里的散酒也便跟着洒得到处都是。

    老道人沉默起身,动作缓慢,用了许久才终于来到那只落地的青玉葫芦跟前,弯腰捡起。他低头看着倒在案几这边的云泽,满脸通红,眼眶通红,却方才醉酒睡下没多久,就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将整张脸都埋进臂弯里。

    老道人嘴巴抖了抖,旋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他拿着那只青玉葫芦的手臂彻底放松下来,任凭葫芦口朝向下方,将里面依然剩下许多的散酒全都倒了出来。

    直至葫芦里的酒一滴不剩,老道人才终于将先前的那口气长长吐出,睁开眼睛。

    他塞上葫芦塞子,将葫芦重新系在腰上,低头看了蜷成一团的云泽片刻,而后便沉默着在他身旁靠着背后书架坐下,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着。

    老道人忽然就变得更加苍老了许多,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后悔二十多年前的临阵逃亡

    瑶光圣地所在,百里开外。

    百里之遥,已经算是很近很近,可席秋阳就如此堂而皇之站在一座山的山巅上,遥遥望着远处的瑶光圣地,眸光晦暗,杀机沸腾,狂风环绕周身势比狂刀,搅起云翻雾涌,如大浪扑空。

    仙雾飘渺缭绕万埃深山,云蒸霞蔚回荡鹤唳凤吟,十方气机上接天穹神府,万灵龙脉造就福地洞天。

    好一个瑶光圣地!

    席秋阳眯起眼睛,陡然间,杀机更甚先前,犹如一柄利剑,直指圣地。

    不远处,已经在此守了整整七日的一位瑶光太上脸色陡然一沉。

    “杨丘夕,老朽只准许你在此遥望圣地,却不曾准许你可如此放肆!若胆敢再有不敬之举,就莫怪老朽不留情面!”

    “情面?”

    发丝苍白无风而动的席秋阳抬起眼睛,看向瑶光圣地最深最高处,也似是能够望穿这之间的万里云烟,能够见到那座屹立在无尽气机之间的宏伟宫殿,能够见到宫殿里那个全身上下尽都笼罩在一团金光中的瑶光故人。

    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还不是因为二十多年前围杀云温书时,在脸上被斩出了一道无法抹去的疤痕!

    席秋阳忽的咧嘴一笑。

    “瑶光圣地,也配跟我讲情面?”

    言罢,席秋阳周身空间轰然一震,席卷出无尽气机波澜,将那瑶光太上震得脸色当即一变,险些一口逆血涌上喉头,却脚下也跌跌撞撞倒退数步,极尽全力才终于勉强压下内腑重伤。

    席秋阳一挥大袖,转身看向这位瑶光太上,眼神冷冽,杀机毕露。

    “区区入圣,也敢放肆!”

    “二十多年前被打出瑶光的废物,又为何胆敢如此放肆?”

    瑶光圣地深处,忽然传来一道戏谑轻言,却字字如雷,在此间炸响,震得云翻雾涌,气机紊乱,山岳崩摧,天翻地覆!

    席秋阳置若罔闻,任凭脚下这座巍峨山岳彻底炸碎,无动于衷。

    只是面色变得越发阴沉了许多。

    那瑶光太上不敢再加以多言,抽身退至百丈开外,悬空而立,却仍是满面怒容。

    席秋阳沉默良久,才终于迈步离开,却又远远留下一句,同样字字如雷,在瑶光圣地最深处、最高处轰然炸响,震得气机翻涌,灵雾沸腾,龙脉激荡,星月错行!

    “圣地瑶光,必于天道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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