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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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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老道人师徒三人所在的弟子房后,云泽原本相当复杂的心情已经变得坦然起来,其中有些老道人话里话外都在安抚的原因存在,却更多则是性情使然。

    别人如何,云泽自然不知,可他却从来都不会将那些糟心事放在心上,便只需要挑挑捡捡,记下自认为比较重要的一些关键所在,其他的,就全部都能抛之脑后,不到必要的时候就全然想不起来。

    而眼下最重要的,则是尽快回去补上差了一次的淬体。

    淬体液淬炼体魄根基,重之又重,不能疏忽大意,尽管如今再回去浸泡淬体液已经较之席秋阳所说的早晚各一次晚了许多,可毕竟这也是他拜了席秋阳为师之后,席秋阳第一次吩咐下来的两件事情之一,云泽也就依言照做,不敢存有分毫的马虎大意,而若非先前之事已经涉及到他父亲往日里的许多秘辛,云泽也是断然不会等到这种时候才离开。

    又一次经历了那般近乎于火烧虫咬的蚀体之痛后,虽说是较之昨夜第一次浸泡已经轻微许多,却也让云泽全身瘫软,只能在药效全部散尽之后,两条手臂左右搭在浴桶边缘,休息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才终于有力气起身。

    随后,云泽将被弄脏了的院服清洗干净,仗着一身血气如火将院服中残留的水分烘干,重新穿戴整齐了,才终于动身出门,去做另一件事。

    陈子南如今被换到了哪间弟子房,云泽并不知晓,但眼下却是午时已过,只有第八班情况特殊,一周时间才有一节课,其他时间则是任凭八班学员自行修炼。毕竟都是各自有着不同的出身来历,所走修行之路大抵相同,却也有所不同,尤其炼精化炁前练体练气泾渭分明,甚至是在俗世出身的一众凡人眼中,门槛更低一些的练体修士就是纯粹武夫,要比练气士更低一等,属于无路可走之后别无选择的选择。但就实际而言,练体练气之间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有且仅有的,也就只是见识浅、阅历少的俗世凡人自以为是的猜测而已。

    一路上都在如此想着,云泽很快就来到划分给一级新生第五班的剑阁广场一角。

    独属于练体学员的剑阁广场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模样,许多一级二级三级练体学员都在对战演练,包含拳脚功夫、兵器功夫与体魄训练,相较于练气安安静静的入定修行截然不同,是一静一动的区别。也好在剑阁广场占地极大,有着足够的空间给这些学员自行演练,亦或跟随导师学习发力方法与气力血气的实战运用,否则一旦空间小了,说不得就会发生一些不得已的矛盾。

    而当云泽找到陈子南时,这整日慵懒模样睡不够也似的小姑娘正昏昏沉沉站在那里,已经眯着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地就要睡着过去,对于正在讲解实战经验的导师根本爱搭不理。

    也似是这位导师已经将其放弃,偶尔扫过一眼,也不予理睬。

    略作打扰之后,云泽很快就将一脸迷糊的陈子南带走,却也并未离开太远,只在通往通往剑阁的阶梯下方回廊中站定,跟着便就一脸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较之先前要稍微清醒一些的小姑娘,忍不住伸手比划一下,从陈子南头顶最高的地方横移过来,才不过刚刚触及自己胸口上方不到锁骨的位置,再看一眼她实在有些过于纤细稚嫩的胳膊,面上神情越发有些复杂。

    难以想象,这么一个瘦瘦弱弱小巧玲珑的姑娘,竟然会是早就已经赫赫有名的刽子手人屠,更在去年夏天皇朝颁布的杀生榜里,以亲手割下了十万八千九百三十六人头颅的战绩位居榜首。

    陈子南一脸迷糊地抬头看着云泽一阵比划,什么也不做,任凭施为。

    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叹了口气,不再计较这些,而是暗自思忖什么样的说法才能避免惹怒这个尚且年纪轻轻,手下就已经有着十万还多无头亡魂的刽子手人屠。

    “今天早上,我遇见了景公子,就是北城中域景家出身的那个景博文,他跟我说了一些嗯,我从没听说过的。”

    云泽神情复杂,小心翼翼看了眼陈子南,见到她一脸迷糊地伸手揉了揉眼睛,似乎是想让自己精神一些,而再没有其他动作,方才继续开口道:

    “他跟我说,你就是杀生榜上的那个刽子手人屠。”

    “嗯。”

    “他还说,你是杀了十万八千多人,所以位列榜首,而且还把所有被你杀掉的人,全都割去了头颅。”

    闻言,陈子南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云泽一眼。

    而本就有些提心吊胆的云泽则是瞬间全身紧绷,生怕陈子南忽然暴起杀人。

    可相较于云泽的紧张与不知所措,陈子南的眼神里却很快就流露出一丝为难,跟着便就将一根手指塞进嘴里咬住指甲,苦思冥想了许久才终于糯糯开口道:

    “是十万八千九百三十三十,六人。那是到去年夏天公布杀生榜时的数量,现在,应该是,是”

    陈子南嘴里的“是”说了很多遍,却到最终也只得无奈放弃,摇了摇头,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又让这世上多了多少没有头颅的孤魂怨鬼。

    云泽终于松了口气。

    至少陈子南并不介意自己的身份被揭穿。

    “那,景博文,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云泽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又问一声。

    陈子南皱起眉头,想了许久才终于茫然摇头。

    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云泽也越发不能想象,这样一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竟会是那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人屠。

    “景博文,是在杀生榜上位列第二的人。只是,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皇朝会这么清楚你们杀了多少人,而且还列出了这样的一张榜单,但”

    “皇朝的眼线,哪儿都有。”

    陈子南忽然开口将云泽还没说完的话打断。

    她摆出一副在她而言像是理所当然的模样开口继续说道:

    “而且皇朝也只需要盯住很少的一些人就可以了,不必把全天下的人都算进去,所以杀生榜的排位算不得准,就连杀生数量都未必准确。但我本就是皇朝中人,所以那个十万八千九百九百嗯,还是很准的。”

    陈子南一口气说了很多字。

    在她而言,这已经算是相当难得,乃甚于明天的太阳很可能会从西边出来。

    可云泽却忽然沉默下来,怔怔盯着陈子南良久无言。

    陈子南,皇朝中人。

    皇朝培养的杀手。

    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皇朝麟女。

    而在不久之前,云泽也才刚刚知晓,他那个在印象中一直以来软弱无能、只会忍气吞声的父亲之所以会落到那么一副病鬼模样,根本原因就在瑶光圣地与皇朝的联手围杀,将其命桥打碎,更将其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迫不得已只能拼着耗尽生机底蕴才能勉强突围,却也从那之后就沦为废人。

    不可控制的,云泽心底里忽然生出一股格外暴躁的森然杀机。

    也似是有所察觉,陈子南抬起眼睛,眉关轻皱,有些奇怪为何这个在她看来是个难得的好人的云泽怎么会突然生出这般浓重的森然杀机,而且对于杀气十分敏感也十分专业的她,更能轻而易举就分辨出,云泽周身逐渐显现的杀气中分明带着相当浓重的血腥味道与戾气。

    乃甚于那种凶残戾气还要更胜于其中血腥。

    “你,杀过很多人。”

    陈子南眨眨眼睛,看着云泽缓慢开口道:

    “而且很可能是毫无底线地杀人。”

    闻言,云泽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些早就已经被遗忘的画面,那些在道德沉沦之时、灾难降临时黑暗两年中的些许画面,禁不住心头猛地一颤,却也在短短瞬间就清醒过来,便连满腔杀机戾气顿时潮水似得退散回去。可即便如此,云泽也好似被一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腿脚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却是被陈子南伸手抓住了手臂,才没有露出那般丑态。

    而在站稳之后,云泽一直都在大口呼吸,脸上也全是冷汗。

    陈子南仰着脑袋,用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看他片刻,忽然开口道:

    “我说错话了,抱歉。”

    “不,没事”

    云泽略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轻轻摇头,暗自安慰自己瑶光圣地与皇朝联手围杀父亲时,陈子南根本就还未曾降生,这事就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又试图将那些隐约间已经破开尘封重新出现的过往再一次遗忘与丢弃,亦或是可以说做逃避。

    但终归会有另一个人伸手接下这些被云泽遗忘和丢弃的东西。

    也正因此,一股烦闷的感觉紧随而来就出现在他的心口处,压得云泽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我自己的原因。”

    云泽深深呼吸一次,努力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也努力在让心口那股烦闷阴郁的感觉尽快消失,跟着便就开门见山地说道:

    “景博文让我帮他约见你,地点定在了后山,时间是今晚子时,他会在去后山的路上等你。虽然我只是一个负责传话的,但景公子肯定对你没有任何善意,我觉得这事儿不是非去不可,你就当没有听到,或是忘记了”

    “后山,子时。”

    陈子南又一次打断了云泽,低头在嘴里呢喃着重复一遍在她看来最关键的几个字,之后便轻轻点头,意思是已经非常认真地记下了,跟着便就重新抬头看向云泽,开口问道:

    “还有其他事吗?”

    见状,云泽只得轻轻摇头。

    而陈子南则是颇为慵懒地眯了一下眼睛,动作幅度极小地耸起肩膀伸一个懒腰,跟着边就轻轻说了一声“那我回去了”,随后转身就走。

    没再给云泽任何说话的机会。

    心情越发有些复杂,也仍旧觉得心口烦闷的云泽没再追上去继续劝阻,而是抿着嘴角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陈子南已经一步一步龟爬也似的回去剑阁广场所在悬空台上,云泽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极其用力地伸手搓一搓脸颊,动身前去刑罚堂。

    刑罚堂三层。

    面对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对着那本还未看完的《森罗道解》一阵发呆的云泽,席秋阳在略作沉思之后,还是暂且将第四幅阴阳图的研究暂且搁置下来。

    “云泽。”

    “弟子在。”

    恍惚了一阵之后,云泽方才想到应该回应一声,慌忙放下手里那本旧书,规规矩矩坐好,等待下文。

    席秋阳轻轻点头,对于门下这唯一一个弟子还是相当满意的,只唯独一点,席秋阳的看法与老道人不谋而合,便是云泽秉性极好,但却太过老实,容易被人气府,遇见什么事儿了,遇见什么问题,也总是藏在心里,有人看出来了问一句,便说上一说,能得到解决最好,解决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就重新藏在心里继续自己慢慢想。

    但其实这种在席秋阳与老道人看来大抵是等同于闭门造车、出门合辙的行事方式,跟云泽已经习惯了无依无靠只能独处有关,是在性格逐渐成型的年幼时候迫不得已之下顺应环境做出的改变,而如今再要改回来,难如登天。

    对此,席秋阳大抵明晓,不同于老道人直言不讳,而是选择了避过这个问题,不去多说。

    “为师昨日交代给你的,都办好了?”

    “是,弟子已经办好了。”

    “淬体可曾落下?”

    “晚了一些,但也已经补上了。”

    云泽老实交代。

    席秋阳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意外,但也大抵猜出是老道人将云泽留了一段时间,便就未曾多问,而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直接开门见山说道:

    “你先前看书走神,可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

    闻言,云泽一愣,旋即抿住嘴巴,低头不语,只在犹豫了许久之后才轻轻摇头。

    尽管老道人未曾直接明说,却也话里话外暗示得极为清楚,是云温书当年风头太盛,就难免会得罪不少人,而这些人若是死了也就罢了,但也有不少人都活了下来,如今更是各自成了坐镇一方的大人物,一旦将他身为云温书之子的事情暴露出来,后果如何,就着实难以想象。

    也正因此,至今也仍是自欺欺人只想偏安一隅的云泽就只得将这些藏在心里,对谁都不敢说起。

    而席秋阳也自然看出云泽有所隐瞒,不知作何感想,却也未曾逼问,只是轻轻点头之后便将先前阁下的书简重新拿起,随口说道:

    “一些小事,自己能解决的就自己解决,尤其同辈之间的意气之争,大道之争,只要没有老辈人物插手,便就自己解决。可若是遇见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也或于同辈之争中,有老辈修士插手,你就随时说与为师,入圣之下,立斩之。”

    闻言,云泽愕然抬头看向席秋阳,有些想不通自己这位方才不过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师父哪来的底气说出这番话。

    入圣之下,立斩之?

    大能修士与入圣修士之间差距几何,云泽不太清楚,却也大致知晓是有如天壤云泥,而在如此差距之下,席秋阳这句“入圣之下,立斩之”却说得格外平静,也似理所应当一般,就由不得云泽不好奇。

    可最终也是强忍着按捺下来。

    “你是觉得,为师有些狂妄了?”

    席秋阳抬起眼睛,视线越过书简上方看向云泽,面上则是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

    可云泽却忽然觉得席秋阳确实没在开玩笑。

    但他还是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见状,席秋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目光却是重新落在书简上,随口道:

    “有些事,早已成了过往,入土为安即可,为师也不愿再提。你就只需知晓,为师所言非虚。圣人修士多为一方圣地之主,也或世家族主,不会轻易出手,但这世上入圣之下的老辈修士当中,确有不少没脸没皮之人须得警惕,欺不到你的头上也就罢了,可若这些人胆敢肆意妄为,你也无需惧怕,自有为师帮你顶着。”

    言罢,席秋阳想了一下,又补充道:

    “你既叫为师一声师父,那为师也就理所当然应该替你扛下那些应该抗的。所谓师父,师者,父也。”

    云泽张了张嘴,愕然望着案几对过的席秋阳,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心里也忽然生出了一些难以言说的莫名感觉,是曾经从未有过的,而有且仅有一次这种感觉,还是灾变降临时,云温书用他那早已破损不堪的瘦弱身躯将他抱在怀里,破天荒地顶住了倾塌而下的高楼石板,才让云泽有幸能够在那场害死了俗世不知多少人的灾难中存活下来。

    紧跟着,便连从先前开始就一直堵在他心口的烦闷郁气,也终于舒展开来,消失不见。

    云泽强忍着那种奇怪感觉低下头去,用衣袖在眼睛上使劲擦了几下,又抽了抽鼻子,旋即重新抬头看向席秋阳,眼眶泛红,咧嘴而笑。

    “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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