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考试
玄青殿前,姜夔负手而立,面前一件水云镜拨开云雾,将一片灵光投映在空中,显现出各级新生考试场面,也算应了广场周遭那些特意赶来的老生看热闹的心思。但话说回来,毕竟今年新生极多,虽有水云镜映出考试景象,却也密密麻麻,都是芝麻绿豆大小,便一眼瞧去,就犹如蝗灾一般。而一些眼力尚可的还能勉强瞧见其中景象,但也有些修为实力并不如意的,就只能看到一些模糊景象,加之有人在旁连连惊呼,口中言说如何如何,却无奈看不真切,更不知他们口中所言之人身在何处,就一阵抓心挠肝的难受。
而在先前新生阵列中站位最是靠前的那排人则是备受关注,毕竟他们都各自有着不凡出身,什么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也或某些一流二流的家族门派,虽说未必都是麟子麟女,却毕竟身份显赫,就连入学考试都与另外七等有所不同,也就自然吸引了诸多目光。
便如那开阳麟女顾绯衣,正手持重槊大开大合,搅动风烟滚滚,挥斥异象狂龙,与一头幻境异兽杀得有来有往,乃甚于险象环生,看得人心惊肉跳,便总会时不时惹来许多惊呼。而更有老生在看过第一排其他新生与此一般无二的凶险处境之后,就在暗中窃窃私语,质疑今年的入学考试实在太过艰难。
可身为始作俑者的姜夔却只是格外平静地看着。
人族有九大圣地,八大世家,更有许多一流二流乃至不入流的家族门派林立,加之妖族族群甚多,便只在明面上还算平和,能够安然相处,可暗地里却是勾心斗角,手段辈出。却即便如此,在过往时候,无论九大圣地也好,八大世家也罢,或者那些一流二流的家族门派,以及妖族诸多族群,都不曾做得十分过火,大抵便等同于有着某种不成文的江湖规矩在凭空约束着天下修士——杀人可以,但得讲道理,有理由,杀人越货也可以,但得经得起唾骂与追杀。哪怕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十分残酷,可模糊的道德行为规范以及各种规则在大部分修士的身上还有用武之地,问道求仙和名誉声望也仍是世人追逐的主流。
可这一切却全部都在灾变过后彻底变了模样,现实的伪装被撕开,所有一切都变得血淋淋,利益争斗已经等同是被摆在了明面上,人心的底线一再降低,而那些本就模糊的道德行为规范遗迹各种规则,更是变得形同虚设。这一整个天下的所有生灵,无论人族妖族也或十分罕见的灵族,皆因人皇的临终遗言变得不择手段,只为争那一线生机。
便如此间院中,谁是九大圣地门下弟子,谁是八大世家家中子弟,又或哪些是一流二流家族门派出身,哪些是以妖族族群为跟脚,姜夔全都一清二楚,更深知这些人中哪些是怀有别样目的,哪些又是真心实意来此问道。
“本该是一群大好的少年,可如今却变成了这番模样”
姜夔在心中暗叹,眼神复杂地望向那些皆有出身跟脚、还在苦苦挣扎的各家子弟,却又似是透过他们,看向了更远的方向。
“如你所愿的盛世,到底在哪儿?”
“那你得亲自去问他才行啊。”
老道人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
姜夔一愣,旋即便苦笑一声。
“您老说笑了,人皇身陨魂散,又哪里还能寻得到。更何况,便是当真还有机会见到人皇,晚辈也断然没有开口的胆量。”
说罢,姜夔便要拱手作揖,却被老道人摆手制止。
“这么多孩子还在下面看着呢,好歹你也是此间院长,对我这么一个身负导师之名却什么都不曾做过的老东西拱手行礼,可不太合适。”
老道人呵呵一笑,未曾在先前的话题上继续多说,而是捏着花白胡子抬头看向水云镜投映在半空的虚影。
“除了洞明圣地之外,其他的八大圣地和七大世家的人都来了?”
“都来了。”
姜夔未曾隐瞒,同样转身看去,眼角含着些许笑意。
“除了开阳圣地的顾绯衣有着圣地麟女的身份之外,其他的,就都是一些门中子弟,天赋还算不错,称不上凤毛麟角但也实属顶尖,修为境界更是相当足够。但毕竟这些人各自心怀鬼胎,晚辈既然身为东道主,又是此间院长,便断然不能疏忽怠慢了他们。”
“理应如此。”
老道人轻轻点头,一只手抚摸着腰上挂着的那只青玉葫芦,有心想要喝上两口,却又有些舍不得,便只得按捺下来。
“这些人啊,一个个的都这么明目张胆,也难怪你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人心不古,不比老道我年轻时拜山学艺、求仙问道的时候喽。”
“明目张胆是因为瞒不住。”
姜夔面上逐渐笑意收敛,转而望向其他正在经受考验的七等新生。
一眼所见,密密麻麻,数之不尽。
“这些人有明有暗,都是做足了准备,憋着一肚子的坏水就等入学之后挖我姜家的墙角,乃甚于挖不到的就会毁掉。尽管晚辈已经时刻警惕着找出了些许,就刻意留下暗手将其淘汰,却断然还有一些藏得更深的”
话未说完,姜夔就忽然顿住,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三等练体那密密麻麻的投影中的某处,而在其身旁的花白胡子老道人也已经发觉,当即便是一乐。
投影虽多,可姜夔与老道人毕竟修为非凡,只一眼扫过,成百上千芝麻绿豆大小的画面就全部都能看得真切分明。也正因此,云泽只为了登上百级阶梯就将气府境修为实力全面爆发,犹如一道惊雷般一路横冲乃甚于没有分毫阻滞就登上了阶梯顶台的模样,就全部都被姜夔和老道人看在眼中。
可轻而易举便通过之后,云泽还在顶台上用以离开幻境的水波门扉前愣神发呆,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入学考试竟会如此简单,更在回神之后将整个顶台全部找了一遍,大抵是觉得入学考试理应还有其他隐秘被藏在了这片云雾缥缈之中。
见状,老道人面上笑意更甚,而姜夔则是不由地连连摇头。
“百级台阶本就是为下三品修士准备,压力阻力虽然不大,却也真实存在,足够将一些根基不稳的剔除在外。虽说这云姓小子确实是有气府境的境界修为,要登上百级台阶并无难处,却也不该对那压力阻力没有丝毫感觉才对,又何必再有疑虑,迟迟不敢出门。”
“这可说不准,云小子练体练气全在气府境,先前又冲得太快,不慎将其忽略也是情有可原。但这小子要是再找上片刻不肯出来,其他那些腿脚快的就该出来了,一旦落到二十五名开外,可就要被直接淘汰了。”
老道人饶有兴致地通过投影看着云泽,又偶尔将目光扫过三等练体入学考试里的其他新生,跟着便颇为意外地轻咦一声。
“还有海外来的?”
“有一些,数量不多。”
姜夔轻轻点头,倒是不曾在意这些,毕竟无论白人也好,黑人也罢,终归说来都是人族,而此间学院本就对报考之人来者不拒,便无论这些海外出身的年轻一辈能否通过,也是一视同仁。
可云泽却迟迟不肯出门,就让姜夔有些暗恼。
无论往年也或今年,这入学考试的难度都是他与另外几家学院院长一同商定下来的,便除却八班的考试略有差异之外,其他考试就全都一般无二。但云泽毕竟有着气府境的修为,轻而易举过了三等练体的考试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此事本就符合规矩,而云泽原本的报考等级也是三等练体,并无不妥之处,姜夔也就不会介意。可如今云泽分明已经过了考试,却还在怀疑另有蹊跷,便在姜夔看来,就着实有些挑衅之意。
广场上逐渐开始有人通过水波门扉走出幻境,四下里扫上一眼,也就松了口气。
通过入学考试的新生在走出幻境之后会重新回到学院,而未能通过的则是直接被丢到学院以外,历年来一直都是如此,人尽皆知,早便不是什么隐秘。也正因此,这些已经重新回到学院的新生很快就心下大定,尽管已经累得气喘不止满身大汉,却也尽都喜笑颜开,只是碍于姜夔还在玄青殿前看着,方才没有欢呼出声,乖乖按照各自报考等级在广场上依着先前的队列位置站好,等待考试结束。
“十三个了。”
老道人朝着广场扫过一眼,跟着便重新看向云泽。
却这一眼看去,老道人稍愣片刻之后,就当即摇头失笑。
而姜夔的脸色却变得越发有些难看,是分明瞧见云泽在找遍了整座顶台之后也没有离开幻境,反而一脸迟疑地转身向着阶梯重新走了回去,显然是心有余虑,打算再走一遍,也或将那百级阶梯全部检查一遍,依然不肯相信入学考试竟会如此简单。
人群后方,并未凑上前去的姜北也在远远瞧着考试情况,见到何伟已经顺利通过出现在殿前广场上就不再关注,转而继续看向云泽所在的投影,脸上神情一如姜夔一般,像是勾栏听曲却忽然发现对方是个黑山老妖一般。
所幸考试人数以三等练体为最,而众人关注所在也大多都是前排,便未曾注意到这边状况,否则姜北就要仔细斟酌一番,是否要跟云泽就此绝交,以免丢脸。
广场上通过入学考试的人数越来越多,便依着几座学院院长商定,只在今年,所有学院无论三等练体也或一等练气,乃至补天士与第八班都只有完全固定的二十五个新生名额,不许多收,也不能少收,而其余新生则是留待明年。也正因此,广场上的几座水波门扉很快就在人数已满的情况下原地消失,只留下三等练体、三等练气、一等练气和第八班四座门扉,而消失的那些则是交由早已安排妥当的导师负责在学院浮岛之外重新开启,顺便回收新生磁卡,留以明年再用。
紧跟着,三等练气的门扉也悄然一震,从原地消失。
何伟脸色苍白,气喘如牛,正待在人群里回头数着已经通过了三等练体入学考试的人数,眼见再有两人就要名额全满,却依然没有云泽身影,就不免有些意外。可他毕竟眼力有限,头顶密密麻麻仍是有着数千上完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水云镜投影,根本找不到云泽所在,也就自然无法知晓究竟出了什么意外。
玄青殿前,姜夔脸色难看,眼见三等练体的入学考试幻境里已经有人即将走出,将剩下的两个名额也全部占走,就只得暗自叹了口气,将负于身后的双手藏进袍袖,轻推一下。
老道人挑起眉头,自然有所察觉,却也未曾阻拦。
而在三等练体入学考试幻境里,方才迈出一步却还未曾踏上阶梯的云泽就陡然脸色一变,眼睁睁瞧见周遭云翻雾涌而起,跟着就仿佛被人一掌拍在胸口,整个人都倒飞出去,径直摔入水波门扉。却他自打幻境中飞出之后也仍未曾停留,在目瞪口呆的众人眼中一路从广场这边飞到广场那边,更生生砸入人群,引起一片大乱。
玄青殿前,姜夔只装模作样在老道人面前干咳一声,跟着便就挥袖将已经名额全满的几等考试虚影全部抹去,更将还未结束的一等练气与第八班的考试全部放大,方便众人观看。
“抱歉,抱歉”
云泽还在人群转着圈儿地赔笑道歉,有些遭受波及的老生气不过,就忍不住骂了几声,却也被身边的同伴拉住,生怕惹出麻烦。
说是老生,却也只是资历老些,可修为境界却未必就能与其资历相配,便如先前骂出声来的那几人,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个也才三品而已,远不及云泽,方才会被同伴拉住,以免将其惹恼,反被教训。
却话虽如此,这些老生也并非全都实力不济,只是因其出身不同,天赋不同,根基底蕴亦有不同,加之年轻一辈修行时间尚短,而修行前期难度也相较后期更小一些,便就导致了同级学员之间实力悬殊,境界修为差距极大,是强的极强,若得极弱。一如此间殿前广场上的众人,尽管同样身为新生,同样通过了三等练体的入学考试,可云泽却有气府境的修为,而其他人则全部都是七品武夫,境界修为不可谓差距不大。
倘若算上正在进行第八班入学考试的那些人,同级差距就说做云泥之别也并无不妥。
“抱歉,抱歉”
云泽始终赔笑道歉,尽管先前那些近乎于昙花一现的骂声让他觉得有些委屈难受,却也只得强行压下,道过谦后就逃也似的回去广场,在三等练体的队列人群中站定,强装镇定地抬头看向那些考试投影,对于周遭颇有些异样的眼神视而不见。
眼见于此,玄青殿前的老道人当即眉头一皱,讶异出声。
“这小子,怎么跟换了个人似得?上回咱们在卷云台上见着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只怕咱们上回见到的不是他本人。”
姜夔叹了口气,重新看向云泽的眼神里也满是说不出的复杂。
“前短时间,小北曾派人查过他,没找到什么实际有用的东西,但却打听到灾变前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似乎是有家暴倾向。据他那些从灾变里侥幸活下来的邻居所说,当时他们那些住在他家周围的人,几乎每天都能听见他母亲对他父子二人的打骂声,而且每次云小子都会哭得极惨,报警都没用。更有一回,云小子是被他父亲抱着逃出来的,两个人的身上都满是伤痕,尤其云小子,满脸是血,哭都没力气哭了,所幸救得及时,这才留住一命。”
耳闻如此,老道人面露愕然,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这事儿。
可既然是从姜夔口中说出,又并无理由撒谎欺瞒,是得不了什么好处,更没什么必要,老道人便不疑有他,只是从未见过听过,就用了许久才终于定下心神,嘴里咂吧两声,忍不住唏嘘一叹。
“虎毒尚且不食子,却不曾想人更毒”
“谁说不是呢。若非如此,先前这事儿随便换个人来都断然不会如此忍气吞声。”
姜夔轻轻点头。
“但也正是因此,我与小北都在怀疑,那日咱们在卷云台上见到的恐怕非是云小子本人,而是他因幼年经历产生的心魔。毕竟性格差别有如云泥,颇有些两相极端的意思,若说并非如此,晚辈是断不能信。”
“也可能是癔症。”
老道人深思片刻,未曾苟同,却其口中所言也与姜夔之意并无太大差别。
而至此间,殿前广场那第八班入门考试的门扉忽的轰然一震,顾绯衣一身杀气煞气便立时席卷开来,庞大压力让许多人都禁受不住,便连门旁导师都脸色微变,下意识退后几分,更有实力修为不足者当场吐血倒地。
殿前广场上,云泽也跟着心胆一颤,尽管不曾露出什么不堪模样,却脸色也略有苍白。
许是那幻境异兽的实力已经强到某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顾绯衣周身血火环绕,飘溢金色星芒游散,如火如荼的血气气机更是躁动不安,仿若杀人无数的凶蛮异兽正蠢蠢欲动,意图择肥而噬。而其右手缠缚的绷带更是早已解开,将手臂上纹画的点睛狂龙全部显露出来,乃甚于是连肩头与腰腹一侧的两条纹龙也一并解放,同样的画龙点睛,凶煞迫人。
十二桥境三重天。
云泽感受真切。
十二桥境修炼六脏六腑十二正经,也便共有十二重天,却说是如此,毕竟也在同一境界之中,内分级别之间的差距就并非很大。正因如此,在众多十二桥境修士中,便经常会有越级胜出的意外发生,却大多都是一两级的差距,而若非级别跨度十分夸张,也就算不上什么稀奇,更不值得说道。
可这些近乎于常识一般的东西却似乎并不适用顾绯衣,她一身血气荼荼,气势之迫人,与十二桥境一重天时差距极大,便连云泽都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可即便如此,顾绯衣在与那幻象异兽大战过后也落了个衣裳破烂、多处挂彩的下场,虽说谈不上遍体鳞伤,却也足够让人看出些许狼狈,就连长发都已经十分散乱,尤其左臂,似是被那幻象异兽一爪撕裂,三道并排而过的伤口皮开肉绽,鲜血汩汩,顺着手臂流淌,从指尖滴落,看得人心惊胆颤,心胆生寒。
却紧跟着,顾绯衣就将目光转向了玄青殿前的姜夔身上,凤眸吐煞,寒光凛然,更将手中重槊猛地一顿,槊杆末端便猛然砸在地面上。地砖立时破碎四溅,裂痕蔓延,可怖杀机透入其中,轰然一响过后,顾绯衣脚下就已经多了一个方圆丈许的深坑。
不满。
挑衅!
示威!
深知顾绯衣性情如何的姜夔只得无奈苦笑,暗中传音要她稍安勿躁,之后必定会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更迫不得已许诺了一些好处,才让顾绯衣终于收起一身杀气,转身去到先前阵列所在之处,将重槊竖在一旁,原地盘坐下来调息养伤。
此间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同一门扉,又是一震。
青雨棠随后走出,同样长发散乱,衣裙破碎,香肩半露处亦是有着一道可怖伤痕,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相较于顾绯衣的杀气腾腾,青雨棠就显得素雅恬静了许多,而那略显苍白的脸色也使其多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意,就惹得许多男性学员开始躁动不安,也让原本安静的广场重新变得吵闹起来,就连一些新生都难以幸免,目光跟随,一脸痴迷。而在其中,更有一些胆大之人直接掏出自己身上携带的疗伤符箓乃甚于灵株宝药尝试示好,而若非顾及院长姜夔与那一身杀机又开始蠢蠢欲动的顾绯衣,只怕他们就还要更加夸张。
可青雨棠虽是唇角含笑,却对那些好意全都婉言相拒,随后便淡然迈步来到顾绯衣的不远处盘坐下来。
吵闹的广场,只在刹那间就再度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