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气府
(道者,天地之始。道者,万物之母。其意博,其理奥,其趣深,天地之象分,阴阳之候列,变化之由表,死生之兆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高者举之,下者抑之,有余者补之,不足者损之。故而,实以虚合,有余以不足合。如,天之于地,阳之于阴,刚之于柔。然,物极必反,否极泰来,道也。则,地可胜天,阴可胜阳,柔可胜刚。
天地和合以为自然之包容,阴阳和合以为变化之无穷,刚柔和合以为圆满之如意。是故地不可离天,阴不可离阳,柔不可离刚。反之亦然。
阴阳之太极,五行之阴阳,万物之五行。数之极以为九,阴九阳九。五行各去其三,遁去其三。此遁去者不入五行,属阴阳而不显,乃一生一死,轮环往复,一阴阳参合,岿然如山。此阴阳参合以为道,化外道,不在五行中,超然生死外。)
“道者,天地之始。道者,万物之母一阴阳参合。此阴阳参合位列五行之中宫,不出其外,化内道,糅之五行,以成太极,死生回转,寿与齐天。”
靡靡道音回响,声之宏大,犹若雷鸣。
云泽赤膊屈膝盘坐于水潭边缘顽石上,脐下三寸关元气穴绽放金光,鱼跃龙门已成,气府开辟,广阔无垠。内视之中,黑土万里,一派荒芜,而唯独一座深渊横亘其中,喷吐烟云浩渺,生机勃勃。
天下修行之人千千万,不计其数,便不同修士,气府所现景象亦是有所不同,大抵便与出身经历有关,书香门第的,大多可见一座书斋,而生于圣地门派,则是大多可见洞天福地。却云泽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自己气府之中所现景象竟是黑土万里,一片荒芜,而若非那道横亘绵延三百里的沟壑深渊中有气韵血气盘踞,作阴阳双鱼之势回转沉淀,以为蕴养,更有灵决古经以金色小字浮于其中,云泽都要以为自己开辟气府失败,关元气穴所在仍是一片死地桎梏。
却那灵决古经究竟从何而来,云泽仍是毫无头绪。
先前开辟气府时,云泽被震得昏死过去,可云开却未曾受到波及,于内视之中,是亲眼见证那经文金字由气府桎梏上开辟而出的沟壑深渊中浮现出来,随同那些化作烟云浩渺的潜力底蕴一同现身,犹如火山喷薄而出,带起气机雄浑,更牵引他一身气韵血气回转流动,打磨沟壑,方才会有如今这三百里横亘绵延之象。却话说回来,那灵决古经的出现可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似是本就生在云泽体内,而至如今鱼跃龙门、开辟气府后,方才显现。
便连那黑石中的金字气机,也似只是一个引子。
云开不明所以,云泽也猜不透真相,可终归说来,这篇灵决古经也颇为完整,而其中真意,更是颠覆了他对灵决古经的过往认知。
灵决古经自有篇章之分,是一篇一章对应一种境界,便开气府、筑命桥,乃甚于连通十二脏腑以及之后境界,都是各有言章,首尾呼应相连,方才气机不绝,循环相生。却云泽气府中呈现这篇《阴阳经》并无境界对应,而是总纲之下,又有阴阳之分,便如云开先前口中所诵便为阳篇,而云泽口中所诵则为阴篇,大抵相仿,却又截然不同,是一内一外,一柔一刚,一阴一阳,更阳篇以气练体,阴篇以体练气,都是自古以来所有灵决古经都不曾有过的奇异法门。
云泽不能断定这篇灵决古经又是否能够比得上陈子南上次拿出来的那篇《青林古道决》,可毕竟这篇就连灵决经名都没有的古经是生于他的气府之中,更以那枚黑石中所蕴气机为引,就想来不会太差。而无论云泽也好,云开也罢,都只在稍稍犹豫之后,便决定下来要修习此经,加之古经一内一外,一阴一阳,便一人一篇章,反而恰到好处,并无冲突。
云泽主外,多动,便修习阴篇,以体练气。
云开主内,少动,则修习阳篇,以气练体。
而在初次尝试时,云泽与云开之间还尚且有些冲突,筋肉血气与经络气韵相互阻滞,大抵便是等同撞车一般,却在短暂磨合之后,便就圆润自如,血气运转与气韵游移之间再无分毫不妥,而于大抵便是气府的那道沟壑深渊中,气韵血气也各自回转沉淀蕴养,更放任那篇古经化成一团金光将其包裹起来,使之一纵一横,形如太极,阴中抱阳,阳中抱阴,往复循环,生生不息。
阴阳两篇同时修炼,出乎意料的顺利,也让云泽多多少少松了口气,而自打气府中再无冲突,云泽也就打算到此为止,却直到起身时,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城中城灯火通明,繁华已极。
云泽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皮,忽然记起什么,脸色也跟着不由一变。
“忘了跟那女人说一声了”
云泽一拍脑门,暗自着恼,再不敢继续逗留,慌忙收拾起被丢在一旁的寒光映月刀,又叫上一直都在旁边闭眼假寐的小狐狸,迅速往学院赶去。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到了八点三十二分。
而当云泽重新赶回学院时,时间就已经又过去了将近二十分钟,毕竟大部分新生已经完成报到,人来人往,人满为患,偏偏学院中的弟子房又住不下太多,那些后来报到的新生就全部都被安排在了城中城的一些归属姜家所有的酒店,也正因此,仅有的一十八座直通学院的电梯就略显不足,尽管上下极快,可云泽也仍是耗费了不少时间才勉强排上。
北临城南域学院并非中立无主之类,而是姜家门下的一处固有产业,并且相当重要,尽管学院盈利不多,只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可真正能让姜家在意的却是从学院毕业的诸多学员。毕竟无论修行也好,商业也罢,终究是以人为本,而此间学员也算受了姜家恩惠,四年学习更会建立感情基础,便在毕业之后,就有相当数量的学员会选择加入姜家,而姜家也一直都是来者不拒。
能入修行一道者,千里挑一。
能进学院者,百里挑一。
便无论最终成绩如何,这些毕业学员也都算是相当程度上的出色人杰,远比对外招来的那些人更有价值,也更加可靠。
尤其姜家产业极多,不愁无处安置,便如这城中城里,每十处产业之中,至少就有三处属于姜家,更枉论这一整个北城南域都是归属姜家掌控,俨然一尊顶了天的地头蛇。而虽说此间南域相较其他地域不算很大,乃甚于可以说做很小,却也得看如何相比才是,可若放在灾变之前,便依着云泽估算,是大抵得有四五个省份才能勉强相及,那姜家的产业数量如何,自然就无需多言。
而话回此间。
云泽出了电梯之后,就直奔弟子房所在,一路风驰电掣,也引来许多人侧目。有些人认出了云泽,更知晓饭堂之事,连连咂舌,幸灾乐祸,口口声声说着“那个姓云的小子这回肯定惨了”,却又无一人出声提醒,有些好事儿的更是直接朝着饭堂赶去,等着看戏。
而当云泽来到顾绯衣所在的弟子房时,屋里也就只有她的一个室友正在盘坐入定,听见敲门声,开门之后就见到满头大汗的云泽已经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当即便冲他翻个白眼,直接挥手撵人。
“顾麟女还在饭堂等你呢,不想死的话就赶紧过去,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闻言,云泽一愣,也顾不上擦汗,只喘着粗气说了一句“多谢”之后,就立刻转身奔向饭堂。
在往日里,到这个时间饭堂里该是已经人去楼空才对,最多也就只有几个过度沉浸修炼的错过了饭时才会正在用餐。可当云泽赶到此间时,饭堂里乌泱乌泱的人群就着实把他吓了一跳,而当瞧见那个始终抱着手臂坐在固定位置上的背影时,云泽就大抵明白了这些人的目的,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若有若无的骇人气势仍旧压迫着整个饭堂,而那端的可怖的杀机更是有若钢刀一般,让还尚未走近的云泽就已经感受到了阵阵森然。饭堂里人数虽多,却是一片死寂,就连呼吸声都不能听到,落针可闻。
顾绯衣跟前,姜北是已经爬在桌子上睡着了,而何伟则是依然缩着脖子乖乖坐在那里,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多多少少已经有些脱相的模样,着实凄惨。
却想来也是,毕竟这大半天的时间都是如此,顾绯衣杀机凛然,重槊腥光游曳,尽都会让何伟控制不住地绷紧心弦,生怕一个不甚就会人头落地,死不瞑目。而如这般,若是放在云泽身上还尚且好些,毕竟在突破之前他也有着一品武夫练气士的境界,各个方面都比何伟这个三品练气士更强一些,便莫说这么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就是一整天,也未必就会落到如何伟这般境地。
可那些毕竟只是假如,而当何伟终于瞥见云泽身影,就立时满脸激动地站了起来,却紧跟着就脚下一阵踉跄,将先前被他坐在屁股下面的椅子都给踢翻出去,叮了当啷一阵乱响,好歹是姜北及时伸手将他拉住,这才没有摔倒在地。
“突破了?”
姜北一副刚起床的模样,趴在桌子上勉强睁开一只眼睛,说完之后便伸个懒腰,又长出一口浊气,这才开始认真打量已经来到顾绯衣身后的云泽。
很快,姜北的眉头就慢慢皱了起来。
“不是《青林古道决》?”
顾绯衣胸脯忽然起伏一下,方才睁开双眼,一脸冰冷的伸手抓过立在一旁的十字重槊。眼见于此,云泽还想开口解释一番,可顾绯衣却连眼神都不曾动过一下,起身就走。
压力一消,杀机一散,饭堂里就立刻变得吵闹起来。
此间大多数人都是为了看热闹而来,可顾绯衣却并没有给到他们这个机会,但热闹并未看成,却也并不耽搁他们加以议论,乃甚于开始妄自猜想。便不消片刻,出身俗世的云泽与开阳麟女顾绯衣之间的各种爱恨情仇就全都传了出来,虽说其中以虚假巨多,却也仍是为人乐道,并且以讹传讹,就越发有些离谱。可终归说来,这些流言蜚语也就只在私底下才会提起,毕竟没有谁是傻子,会胆大妄为到公然挑衅顾绯衣。
云泽神情木讷,呆呆望着顾绯衣离开的方向,对于周遭喧哗声充耳不闻,也就更加不会予以辩解,任凭他们胡乱猜测。
“先离开这里再说。”
姜北将精疲力尽到已经腿脚发软的何伟一手提起,走过云泽身边时对他说了一声,之后便率先一步离开饭堂。
云泽也回过神来,往周遭看了一眼,便紧跟离开。
人微言轻的道理,云泽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懂得。而传言这种东西,在云泽看来也是就和氛围一模一样——无论在什么世道之下,但凡是人,就不得不注意氛围,仅仅只是因为不会察言观色,就被当做无能之辈,这似乎已经成了某种定律,无可改变。而酿成这种氛围的始作俑者却从来没有身为当事人的意识,这在市井之间与圈层之间尤为明显。
便如此间,便如现在。
也正因此,所以云泽很清楚无论自己作何辩解,都只会导致这种氛围传言愈演愈烈,而能够有效处理这些的唯一手段就是将其冷落在旁。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总能冲淡一切。
离开饭堂之后,云泽一路上都在低着头保持沉默。他心里有些委屈,但更多的却是愧疚和自责,一直都在考虑应该怎么才能让顾绯衣接受他的道歉,便无论这一路遇见的那些学员如何对他指指点点,云泽也始终不曾抬头。
就只在姜北问他修行了什么灵决古经时才终于开口。
“是家里的爷爷给我的。”
闻言之后,姜北略微一怔,旋即便轻轻点头,不再多问。
他当然知道云泽身上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尤其是那所谓的老家山上。而姜北对此的唯一了解,也就仅此四字。
哪里的老家,哪里的山上,出身俗世也或凡间,老家山上又有什么亲人,是否身为修士,什么境界,这些东西姜北全都一无所知。可云泽不说,他也就不曾追问,在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姜北要比何伟更加熟练。
夜色渐浓。
姜北所在的弟子房忽然就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但巨大的声响却并未让姜北十分惊讶。
身为三等学员又有特殊关系的姜北理所当然是有着自己单独的住处,而他显然也对顾绯衣的到来并不惊讶,兀自冷静地继续呼吸吐纳,待到又一个循环结束,便将口鼻之间的一缕白龙之象吸入腹中,过后才终于睁开双眼。
精光一闪而逝。
顾绯衣仍是俏脸含霜的模样,早已经自作主张进了房间,在姜北床铺对面的桌前坐下,翘腿抱胸,凤眸阴沉。
“好歹你也是个女人,大晚上的跑我这儿来,不太合适吧?”
姜北笑了一下。
“茶,还是白水?”
“不必。”
顾绯衣眯起眼睛,盯着姜北,相当单刀直入地开口道:
“那个姓云的小子,你对他了解多少?”
“红鸾心动了?”
闻言之后,姜北立时便挑起眉毛。
可顾绯衣却忽的一掌拍在她身旁的桌上,传来砰的一声重响,而那整个房间里有且只有一张的桌子也便跟着应声而碎,桌上一些杂七杂八的茶壶茶杯摆件之类的更是叮了当啷掉了一地。
见状,姜北颇有些心疼得扯起嘴角,毕竟那些茶宠也是他养了许多年的,可如今却随着顾绯衣毫不留情的一掌拍下遭受波及,碎成了八块儿。
“云小子是俗世出身。”
姜北暗叹一声,在心里为那些茶宠默默祷告,却也不敢斤斤计较,毕竟他跟顾绯衣早就相识,也很清楚这个女人的性子,真要将她为数不多的耐心耗尽,便莫说他这姜家麟子,就算是他那名为姜夔、担任此间学院院长的亲叔父在这儿,顾绯衣也有胆直接动手。
“一个月前,他的修为还只是九品武夫,这事儿你也知道,我曾跟你说过,但时隔一月就忽然变成了一品武夫练气士,就让我没忍住派人查了一下。”
说着,姜北便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摞信纸,数量不多,只有三张,被他直接丢向顾绯衣。
而后者也伸手接住,一目十行地快速看了下去。
“能查到的东西不多,有用的东西也就更少了,毕竟云小子确实是出身俗世,很容易就能查到跟脚来历。他爹叫云温强,娘叫汤明兰,都是俗世凡人,灾变前也只在一家工厂工作,有人员登记遗留下来了,可以证明确实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而且我的人还找到了云小子在俗世的出生记录,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他那老家是在灾变前一个建在长江三角洲附近,靠近东海之畔的小山村,按照俗世界的大小来算的话,距离挺远,而俗世回到凡间之后,距离也就更远了。但人员迁徙这种的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事儿,只是唯独让我比较在意的,就是那里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废墟,虽然还保留着一些人员迁徙的痕迹,但那些幸存者的去向却根本追查不到,没有任何线索。”
姜北说的这些,那些信纸上都有记录,而其中一张已经破破烂烂不成样子的,就是云泽在俗世的出生记录。
上面的字迹已经相当模糊,但也可以依稀辨认。
可顾绯衣却很快就将这些全部丢还给姜北,只唯独留下了其中一张。
“那上面写的什么?”
姜北并不曾介意顾绯衣的无礼,只是颇为无奈摇了摇头,跟着便将那两张已经没用的废纸随手一抛,就将其化成了齑粉。
而顾绯衣则是黛眉轻蹙,将最后那张信纸也丢还给姜北。
接过之后,姜北又细细看了一遍,很快就满脸意外地挑了一下眉头,跟着便紧蹙起来。
“邻居反映汤明兰有家暴行为?”
这是姜北先前未曾注意到的。
“姓云的那小子应该是脑子有点儿问题。”
顾绯衣终于开口出声,道出了自己来的目的。
“那天在卷云台上的事儿你应该知道,但这几天以来,再加上今天的这回事儿,我却发现他在平日里的性情行为,跟那天在卷云台的时候有些不太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所以我一直都在怀疑,是不是他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还是夺舍,或者器灵。”
“你”
姜北瞥她一眼,眼神古怪,满是狐疑。
“你这样不会是被打服了吧?可我记得小叔父跟我说的是,如果再让你们打下去,云小子就必死无疑。当然,我知道你以前确实说过,这世上只有能把你打服的男人才有资格”
话没说完,姜北就忽的激灵灵一颤,慌忙闭上嘴巴,再不敢多言。
而仍旧翘腿抱胸坐在对面的顾绯衣则是一双凤眸吞吐着寒光不定,着实冷冽的杀机也悄然出现,已然是锁定了姜北,也似他只要有胆继续说下去,就会立刻人头落地一般。
“咳那,到底是夺舍,还是器灵?”
姜北咳了一声,干巴巴笑着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可顾绯衣却不再开口,兀自起身便径直离去,只在出门的时候又是用脚开门,用力奇大,便只听轰隆一声,就将那整扇房门都直接踹飞出去,留下一个空洞洞的房间门框,呼呼漏风。
巨大声响,也惊动了周遭许多学员。而尽管他们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顾绯衣毕竟凶名赫赫,那些人见到弄出这般声响的竟是这位煞星,便就算心中有所不满,也只得悻悻然收回脑袋,乖乖吃个闷亏,不敢做声。
弟子房里,姜北嘴角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只得自己动手,收拾狼藉。却在他动手将那扇已经彻底断成两半的房门捡起时,目光又忍不住望向云泽所在弟子房的方向,眉关紧蹙。
“如果既不是夺舍,也不是器灵的话,那就是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