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学院
云泽将一口郁气缓缓吐出,很快就收拾起不好不坏的心情,走向通往幽林深处的小路。
林中静谧,虫鸣猿啼,偶有飞鸟惊掠,却终归也只是寻常幽林。
而随后山路崎岖,环绕险崖,虽说大抵算得上是“一步之间定生死”,却除此之外,便就再无其他凶险。而诚如先前那位公车司机所言,只在上山的时候小心一些,脚步再慢上一些,不要贪功冒进,就终归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算不上难,却也并非那么简单。
山崖下,山路旁,云环雾绕,再其下,深不见底。
云泽走到这里的时候,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
走险路,对云泽而言算不上什么难题,可脚边就是万丈悬崖,便让他有些难以承受,乃甚于还没真正走上去,就已经觉得阵阵心悸,眼前也跟着有些发黑,便连呼吸都带上了些许颤音。而其头晕目眩间,就只是站在险路前的平地上,也已经开始两腿发软,摇摇欲坠。
小狐狸从他肩膀上一跃而下,兀自走上那条盘绕在山崖一侧的险路,而后便回头看向云泽,像是在示意无妨。
可云泽就只能报以苦笑。
“我也没想到,竟会被难在这种地方。”
他抿了抿嘴角,紧皱着眉头在路口处盘坐下来,却接连几番呼吸吐纳过后,也仍是觉得阵阵心悸难过。而那险路旁的山崖下,云泽更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可究竟为何会有这种情况,云泽却是一无所知,而唯一知道的,就是早在很久以前,他的身上并不存在这些问题,恐高也好,怕黑也罢,都是后来才出现。
但现在却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更何况云泽也早已习惯了自己身上的这些问题。便在紧了紧拳头之后,云泽就只得咬紧了牙关,转身面向崖壁,步履缓慢地走上那条险路,整个人都近乎贴在石壁上,冷汗也早已浸透了他身上的短袖衬衫,却始终都不敢低头看一眼。
上山时,日已西斜。
而终于走完了那条险路时,已是深夜。
月黑风高时,山顶的一片石坪上,云泽已经两股战战地瘫软在地,脸色苍白,满身冷汗,短袖衬衫更是能够拧出水来,便已经休息了足足半个时辰,他略有些急促的心跳也依然难以平复,更无力起身。而喉咙里的干燥感,也让云泽格外难过。
小狐狸蹲在一旁晃着尾巴,始终守在云泽身边,不曾离开。
天色将变,黑云东南来。
闷雷声滚滚而动,由远及近,最后则是咔嚓一声炸响,照亮了整个山顶。
狂风摧林呼嚎起,山雨欲来雷先鸣。
原本还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云泽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本就格外苍白的脸上更是变得毫无血色。他勉强吞了一口唾沫,好不容易才将将平复一些的心跳,也跟着山顶呼嚎不止的狂风再度变得急促起来。
哗啦——!
像是碎石滚落的声音。
“谁?!”
云泽身体忽的一僵,跟着便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了一股气力,猛地从原地翻身跳了出去,落在三丈开外,而原本还在他背后的刀匣更是已经完全打开掉在地上,映月刀寒光凛冽,震颤有声,被云泽握在手中,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整个身子都已经完全绷紧,前些天才刚从云鸿仁那里学来的把式也完全变形,呼吸急促,带着颤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就连握刀的双手都跟着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
而小狐狸则是抬头望向云泽,格外平静地看着他毛骨悚然的样子。大抵是生平首次,许久之后,小狐狸起身走上前进,跟着便一跃跳上云泽肩膀,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
在山崖险路上把石头踩碎的那人,也才刚刚回神。
“是我,子南,陈子南。”
说完,女孩儿依然像是上次见到的那样,迷迷糊糊地看着云泽。尽管映月刀寒光凛冽,可陈子南却仿若不觉,只是盯着云泽一直在看,跟着便将秀眉微微皱起。
“我好像,见过你。”
映月刀忽然落地,当啷啷一阵乱响。
云泽满脸苍白地喘了几口粗气,声音就像早已破破烂烂的旧风箱,急促,难听,跟着又颇为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方才勉强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面向陈子南。
“是,见过,大半个月前,在火车上。”
“火车?”
陈子南皱眉,像是在冥思苦想。
当云泽终于缓过神来,弯腰将映月刀收入刀匣的时候,陈子南那边才终于传来软软糯糯的声音。
“啊,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车票。”
闻言,云泽当即一愣,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或许算是吧,毕竟也没差。
云泽无奈苦笑一声,却也因为陈子南变得放松了许多。他缓了缓仍是有些慌张的情绪,跟着就将刀匣重新背在身后,而早先便丢在一旁的行李也捡了起来。
“你,为什么在这儿?”
陈子南走上石坪,歪着脑袋看向云泽,一如既往的没精打采,一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睡着的样子。
“你之前,是在,嗯嵇阳?对,你应该在嵇阳,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也说了,那是之前。”
云泽抿了抿嘴角,尽管跟这姑娘说话很累,却也依然如实回答,毕竟上次见到时,他在陈子南身上嗅到的血腥气,跟他下车之后发生的那件事,都足以证明眼前这个看似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猫一样的女孩儿绝非善茬。
“至于为什么会在这儿。嗯,我是北临城南域学院的新生,快开学了,来报到。”
“新,生?”
闻言,陈子南眨了眨眼睛,刚刚想起什么似得,在身上到处摸索翻找,许久之后才终于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翻出一张跟云泽身上的那张近乎完全一样的报到通知书,这才终于捂着胸口松了口气。
“还好,没丢。”
正说着,陈子南忽的又是一呆,跟着便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还莫名其妙握了两下。
“行李,丢了。”
夏末时节,雨也说下就下。
一场大雨,只在顷刻间就成了势头,倾盆而下,斗大的雨珠砸在密林枝叶上,哗哗作响,水汽也很快就弥漫上来。身在山上,放眼所到之处,便尽是朦胧。
没有雨打芭蕉的诗情画意,也没有山洪猛兽的凶险,云泽和陈子南很快就在下山路上找到了一处山洞躲进去。可怜小姑娘衣着单薄,只穿着牛仔热裤和短袖白衫,淋雨之后,便隐约会透出一些肉色。但陈子南却仿若不觉,更不会冷,哪怕衣角还在滴着水,也仍是那副恹恹欲睡的模样,抱着膝盖坐在洞口处,一脸迷糊地看着洞外光景。
天色昏暗,却也依稀可见远处山下的城市轮廓。
尽管身处山腰,居高临下,却那城市之大,也仍是难以全部收入眼中。
白砖红瓦,亭台楼阁,便只远远望去,也能觉得一派古色古香之意扑面而来。大抵是在城市中心的位置,悬立有一片宫殿群,而中央大殿更是立于浮岛之上,离地百丈有余,只有几根白石立柱与地相连,颇为纤细,便断然不会是浮岛支撑。而在浮岛四周八方,更是设立悬空白石拱桥,连接八座宫阙,依着云泽先前了解,便大抵不过经塔、剑阁、药房之类,才是真正的北临城南域学院。
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到第二天清晨,云泽才拍着脑袋与陈子南一道下山。
虽说以他如今境界,便是一夜不睡也并不影响什么,可冒然就改变了原本的生活习惯,也依然是让云泽有些不能适应,觉得头疼。反倒陈子南在昨天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守着洞口湿气睡了过去,而到今早迷迷糊糊醒来时,还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像是睡得极好,让云泽只得一阵苦笑。
却这两人都是话少,便一路下山入城,谁都不曾开口说过什么,相当沉默。
而入城之后,只是将将苏醒的城中城也颇为繁华,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流密集,端的是自成一片天地,但云泽与陈子南模样也确实有些凄惨,满身泥泞,脸上也是脏兮兮的,便引来许多人注意,却也并未发生什么意外,他们二人也不会介意那些稍微有些异样的眼光。而唯独能让云泽在意到多看几眼的,便是一些身穿纹绣长袍扎有发髻的人开车经过,还有一些身着短裤汗衫打扮前卫的在御剑而驰,这些仿佛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所见所闻,都让云泽着实开了一番眼界。而人来人往之间,亦是有些人模样古怪,发色瞳色古怪之事尚且还好,却许多身后晃着尾巴,嘴里长着獠牙的,就绝非染发美瞳就可以解释。
“妖族。”
云泽胸膛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尝试着接受眼前见到的这些。
但陈子南却仿佛习以为常,亦或是鲜少有什么能让她露出更多表情,便最多也就只在来到浮岛下方仰头望去时,呆呆地张着嘴巴发出一声无意识的长音。
百丈高处,浮岛悬空,而其下共计一十八根的白石立柱,则是足以让人惊掉眼睛的电梯,直通浮岛山门所在。
原本还在奇怪学院立于浮岛之上,修为不到踏空之境的新生又该怎么才能上去,却如今见到这一十八座从俗世学来的白石电梯,云泽方才恍然。而陈子南则是依然见怪不怪,只四处张望了片刻,就扯了扯还在傻傻愣着的云泽衣袖,伸手指向白石电梯旁边的一栋简陋木屋,就只一门一窗,像是最近几天才刚刚搭建起来,不远处还堆着许多杂七杂八的工具木料,而在木屋门前,更是立着一块黑板,写着“新生报到处”五个大字。
“没人?”
云泽愣了一下,跟陈子南一道上前,却在推门之后才见到,本该负责处理新生报到问题的一个年轻男子正躺在椅子上呼哈大睡,看样子该是学院中的某位前辈学员,长相还算不错,但大抵也是丢进人群就再也找不到的类型,没什么出彩之处,而其身着黑衣锦绣袍,扎着发髻,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可睡相却着实有些不好,四仰八叉,口水也流得满脸都是。
云泽无奈,敲了敲门,又呼唤一声。
“学长?”
那年轻男子搓了搓鼻子,仍是没醒。
云泽又敲一遍房门,将声音也提高了些许。
“学长!”
“啊?啊!在,在呢,啥事儿?”
年轻男子被惊醒,一阵手忙脚乱,还险些从椅子上栽倒下去。好不容易稳住之后,大抵是还没怎么睡醒,找了许久才终于见到站在门前的云泽和子南,方才想起擦一擦嘴角的口水,又故作镇定地露出一副相当亲善的笑容。
“嗯,你们是新生?来报到的?”
“是。”
云泽干笑着点头,将自己的和陈子南的新生报到通知书递了过去。
年轻男子接过,就只简单扫过一眼,便从桌子抽屉里取了印泥红章,啪啪两声就盖好了确认红章,又顺带着拿了两张白色磁卡,连同报到通知书一并递还回去。
“好了,云泽和陈子南是吧?报到的事儿比较简单,就这些。但还有些东西都跟你们说一下,第一个就是学费的问题,得等接下来的入学考试通过了之后才统一上交,所以这个不着急,你们就把自己带着的学费保管好了就行。第二个,就是刚才给你们的磁卡,那是暂时借给你们使用的临时卡,得保存好了,等入学考试之后还得统一收上来,通过考试的,还会再发跟个人绑定的学员卡,跟这东西作用差不多,就是用来乘坐电梯和在学院消费的,当然,这东西也是你们的学院房卡,被褥用品都在东北方向的悬空台弟子房里准备好了,所以这东西你们务必需要保管好,丢了的话还得赔钱,一千块钱或者十枚金币,东西不便宜,好好收着。再有,就是你们现在还不算真正已经入学的学员,上去之后别乱跑,入学考试在九月三号。不过,入学考试也不难,至少对你们来说没什么大问题,一个一品练气士,一个十二桥境练体武夫,简简单单就能通过,但最好还是注意点儿,尤其是别冲撞了学院里的学长学姐,他们当中很多人脾气都不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们当中不少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来头,习惯了高高在上,但只要平时小心点儿,一般没什么大问题。行了,就这些,你们可以上去了。”
年轻男子语速极快地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像是早就相当熟练地背过了写好的稿子,中途几乎没有什么停顿,连云泽也只模模糊糊记住了一些比较关键的东西,就更别说满脸迷糊懵懂的陈子南,大抵是只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便相当迟钝的“哦”了一声,又补上一声“谢谢”,跟着就直接转身出门。
而云泽也在赔笑道谢之后,很快就追了过去。
白石电梯只能容得下一人乘坐,云泽和陈子南也就只得一人一边,但陈子南的状况却让云泽颇为在意,就怕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用,便在进电梯前又相当仔细地跟她说了一遍,得到回应之后,才终于放心转身走向另一边。
电梯上并无按钮选项,就只在梯门一侧镶了一枚铁片,用来刷卡上下。
而直到走进电梯里,眼看着梯门逐渐关上,云泽才忽然脸色一变,想起先前那年轻学长说的其中一句话。
“一个一品练气士,一个十二桥境练体武夫”
云泽下意识看向始终趴在他肩头睡觉的小狐狸,神情复杂,尽管早先许久之前就已经有过些许猜测,但云泽也从未想过那看起来软软糯糯一脸迷糊的陈子南,修为竟是已经到了十二桥境。
一品而至十二桥,中间尚且隔了气府、命桥两境,更何况十二桥境又内分一十二个小境界,而陈子南究竟又搭建了多少灵桥,便无法得知。而尽管先前那位负责接待新生报到的学长并未说得十分仔细,可如此差距,也足够让云泽只能仰望。
到如今,他一品境界的修为也还没能沉淀稳固,又如何能够仰望十二桥境?
电梯上行,很快便越过百丈余高,来到浮岛山门。
而在云泽与陈子南离开之后,那新生报到处的年轻学长才忽然想起什么,整张脸都跟着垮了下来,一副苦哈哈的模样趴在桌子上。
“两张新生报到通知书,可我却放了三个上去。苍天大老爷呀,但愿师傅发现之后下手能轻点儿,别打脸就行,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保佑保佑”
可祈祷完后,这人便贼头贼脑伸着脖子往窗外瞧了一眼,见到再无他人,便当即咧嘴笑了起来,从桌子另一边的抽屉里掏出一只包裹严实的肥烧鸡,径直张大嘴巴一口撕下了整只鸡腿,一脸满足。
山门前,云泽抬头望着两旁的盘龙白石柱,久久无言。
鳞片如刀,利爪如刃,硕大龙首盘绕石柱俯瞰门前,栩栩如生巧夺天工间,便让人觉得仿若一头真正的凶狂蛮兽镇守此间,令人望而生畏。而如云泽,更是莫名觉得心头压抑,就连足以比及一品境界的旺盛血气都隐隐平静了许多,无法翻腾。
却唯独可惜,雕龙不点睛,而若真要点上龙睛,只怕此间威势,还要更甚几分。
陈子南晚来一步,大抵是先前没太听懂,磨蹭许久才终于上来。
云泽缓缓吐出一口闷气,叫上陈子南,沿着入门悬桥石梯走入学院。却说是学院,在云泽看来,此番所见反倒更像一些书里描写的宗门圣地,便肉眼所及之处,尽都以白石铺筑,不见绿草植被,唯有立柱三千,水池林立,而在山门入内正前方,更是有着一座巨大水池,池底铺着黑纹黄玉石,其上水流喷涌,落下蒙蒙水汽,逸散荧光,颇为神奇。
而更远处,宏伟大殿立于高台之上,白石红瓦,雕梁画栋,五脊六兽之下,飞檐如羚羊挂角,独具匠心。又在殿前高台下,设飞瀑湍流,直入莲花池中,方才见得些许绿意,莲花出水,荷叶摇摇。许是此间尚且未到开学之际,便望来人烟格外稀少,便更多了一番出尘之意。
云泽看得心下赞叹不已,许久才终于作罢,与陈子南一道往东北方向走去。
虽说此时学员尚且稀少,却也并非无人,便一路所见,许多来来往往的学员尽着黑白两色锦绣袍裙,男黑女白,大抵等同校服一类。而在某些方面,此间院中也如浮岛下方城中城里所见一般,是诸多种族混杂共存。却话虽如此,大致算来也不过是人妖两族便罢,而若要详细区分,就未必能够数的过来。
尤其妖族,一旦细分下来,就种族格外繁多,这个狮虎狼猴,那个草木奇葩,都是有着各自的族群,便尽数归类为妖,终归是能方便一些。
弟子房,如先前新生接待处的那位学长所言,是在东北方向。
走不多时,云泽就远远瞧见一处以横空石桥与浮岛相连的悬空台上,人影是比此间更多一些,大抵便是弟子房所在。而他手中磁卡上也刻着唯一一行数字,想来该是宿舍房号,却与陈子南手中磁卡上的数字相隔甚远,一个3009,一个3107。
弟子房所在悬空台格外广阔,却也十分拥挤,楼阁林立,鳞次栉比,而如云泽与陈子南手中磁卡,便在直走第三十一排零九号弟子房与第三十二排零七号弟子房,大抵是以学年划分,一年十排,一排十栋,就大致算下来,此间悬空台上仅只弟子房,便有整整四百间。
而据外界传言,这北临城南域学院中,最多也不过是两人一间弟子房,一旦如此算下来,此间一年学员人数,便最多不过两百人。
一番暗自计较之后,云泽也禁不住有些咂舌。
今年北临城南域学院的过考人数有多少,云泽自然不知,却想来不会很少,毕竟首考难度极低,凡至九品,皆可算过,而如云泽这般,便是等同过去压着分数线勉强及格,算不得好。却首考毕竟只是首考,目的也就只是为了刷下一些毫无修行潜力可言之人,而报到之后的入学考试,才是真正的要命关头。
世人只道修行难,却究竟难在何处,就鲜有凡人能知,也诚如昨日见过的那位公车司机所言,修行本是与人争,千军万马独木桥,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