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横看成岭侧成峰。”
越奚收起手中折扇,轻轻抵在自己下颌。
目光落处的丛云岭被云雾围着腰,漫山红叶如火,岭下燕江涛涛,鹰鸣划过了晴空烈阳。
“若这丛云岭横在北原关,我大宁也不会牺牲如此多的儿郎。”
楚泽渝站在越奚身边,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凤眼微眯,瞧了一眼丛云岭,便收回了目光。
“听说北原已经落了快两月的雪。”楚泽渝说,“遂丹人的新单于将将继位,急于树威,边关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蛮夷而已,裴国公亲自镇守边关,大可——”说到这,越奚的脑中闪过一人身影,口中话语拐了一个弯儿,轻哼一声,道:“也是,裴国公家中出了只老鼠,自家油米银钱也敢扣下,边关将士的日子到真有可能如你所说,难过得紧。”
“……”楚泽渝不甚自然的拽了拽自己的荷包。
越奚口中的老鼠说的是哪位,楚泽渝比谁都要清楚。
裴旻,裴国公独子,今年桃花天里及的冠,面貌英俊如凌冽刀锋,时刻都散着生人勿进的气场,却依旧是东都城每个小岚君的梦中郎。
十六岁那年的秋猎被皇帝一眼相中调入宫中任职,一开始却去了没什么实权的礼部,同样是侍郎的名头,却不像其他人门下的侍郎那样做着实事,裴国公世子的身份特殊,礼部尚书摸不清皇帝扔他来礼部的用意,但多和皇家的人接触总不会错,便让裴旻整天都得围着后宫里年纪尚小的皇子皇女,一边教着他们礼仪,一边顺带伺候这些小主子。
越奚便是其中之一,作为宁安帝的幼子,又是娇贵的岚君,裴旻自然更加上心。
然——
越奚看着一旁被群官簇拥的裴旻。
如今的朝堂上,左右两相的位置空置已久,几个尚书便是能做主之人。在礼部呆了两年,裴旻便被宁安帝直接安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
作为户部的头子,裴旻管着国库,哪怕只是芝麻米粒大小的事儿,也得他点头后户部才拨得了钱,巴结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前两月,五哥越斐曾在他面前当趣事提过,地方上来述职的官员为了和裴旻攀上关系,带着自家就要下花雨的小岚君去见了裴旻,那官员在东都呆了几天,小岚君就在裴府住了几天,据说夜里路过裴府大门,都能隐约闻见后院房中传来的信香。
“可惜,那裴越山不是好拿捏的,区区一个下花雨的岚君,被摘了元又怎样,最后什么也捞不着,只能跟着他爹离开东都。”
越斐很少说这样的话,那天不知是不是饮了酒,又是当着混吃等死的越奚的面,说话便随意放肆了些,尽管后面几天越斐亲自送了礼来道歉,可越奚始终无法彻底介怀那天的话。
他也是岚君,被山君摘了元便意味着这辈子都赔进去了,之后再碰上下花雨,没有自己的山君安慰,也活不过两三年。越奚觉得自己若无父皇护着,怕也是和越斐口中的那位岚君一样了。
“六弟!”
嗒嗒的马蹄声惊醒了沉浸在思绪中的越奚,回过神来恰好听见越厉蹙眉道:“怎么还穿着这身?”
越厉一路过来的动静不小,又是营地中唯一一个穿着轻甲骑在马上的人,转头便能看见,周围人纷纷作揖行礼,垂着头,越奚仰头唤了一声大皇兄,太阳在他脸上抹了层金色,整个人显得又软又暖。
“哎,高高兴兴出来秋猎,众位大人随意些,别在意礼数。”越厉手在空中随便挥了两下,示意众人免礼,接着低头对越奚道:“快些去把衣服换上,再有两刻便要‘祭天’拔营,你今儿跟我,大哥可不许你掉队。”
说完,越厉似乎才想起越奚身边还跟着太医院院首捧在手心的徒弟,只记得这人姓楚,便对楚泽渝道:“楚公子可要一起?”
话落后才发现,这位楚公子长得挺诱|人。
楚泽渝在心里叫苦不迭,他和越奚不一样,作为娇滴滴的岚君,他一点也不想做这些骑马射猎这些累人的事儿。
“对不住了皇兄,放过他吧。”越奚打开扇子扇了扇,眯眼笑着替楚泽渝拒绝:“母妃近几日精神不佳,还要劳烦小鱼儿还要替我守着呢。”
越厉又上下将人打量了一阵,半晌道:“行吧,你先去帐中换上轻甲,再去马厩,白夜已经喂饱了。”
白夜是越奚的马,体型优雅健壮,周身乌黑,只四只马蹄是白色。
“知道了。”越奚说。
越厉点点头,用力一夹马肚子,缰绳拉拽了马的方向,往祭天那边过去了。
两刻后,太阳爬上了顶,祭天篝火熊熊燃烧,身着轻甲的御林军手持长|枪圈着营地,隐龙卫握着手中刀,分两列立在篝火边。
宁安帝懒懒地斜靠在銮椅上,身后的宫人替他撑着伞遮阳,静妃依偎在他左手边,仔细选了一块桂花糕捏在指尖,用手托着喂给了宁安帝。
越奚换下了刚才那身白色宫衣,披散的发也束了起来——岚君及冠也不得束发戴冠,越奚这是因为身份而破了例,且又有旧例可寻,那群言官才没找他麻烦——少了几分娇养的贵气,五官虽然随了静妃的精致漂亮,但如今穿着玄色轻甲,骑着白夜列在越厉身边,倒是更显少年朝气勃发。
越厉和越斐各自带着两队人马,公侯世子、武将尉官皆有,虽说秋猎只是供皇帝消遣游玩的一个场游乐,但并不妨碍这两人的争锋相对。
储君未立,照大宁礼法,宁安帝膝下仅有越厉和越斐有做太子的资格。
岚君万万肖想不得。
宁安帝两边以文武作别,左手边这列均是文官,裴旻连同其他尚书都坐在前排,面前的矮桌上摆着瓜果茶水,双手摆弄着杯盖,目光盯着场中队列,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白夜身上的那个人。
楚泽渝坐在自己老师身后,恰好也是裴旻身后的位置。
看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朝自己轻轻招了招,楚泽渝在心里啧了一声,俯身过去。
裴旻问:“东西给了?”
“给了给了。”楚泽渝说,“尚书大人放心,小——六皇子没有起疑。”
裴旻嘴角忍不住勾了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楚泽渝知趣,不用裴旻发话,老老实实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不知为何,裴旻近几日总是失眠,在家里碎了几只他岚爹当宝贝的前朝花瓶,昨天下朝顺路给妹妹取的钗子也弄丢了,整日的心神不宁。
即使楚泽渝将平安符给了越奚,他依旧觉得不踏实。
那平安符是他在护国寺吃了八十一天斋,又捐了百两黄金香火钱才换出来的高僧舍利,亲自绣了红底梅花纹的福袋,但裴旻明白自己如今风评不太行,卫子河那个老弯酸指不定在越奚耳边灌汤一样倒了不少自己的坏话,不然凭自己前几年在越奚身边留的印象,也不至于让他现在连正眼都不给自己。
思及此,裴旻垂下眼眸,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幸而有楚泽渝这个幌子,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借口让越奚揣着,但裴旻觉得那些都不重要,只要揣着就好了。
“就信这一回。”裴旻望着越奚,低声喃喃,“可要平安回来,小爪。”
提前备好的数十只的鹰被放飞,越厉和越斐双双拉开弓弦指向天空,箭宇飞出,鹰群中被绑了红色缎带的两只坠落,立在御前的礼官挥开手中宁朝旗帜:“拔——营——!”
御林军吹响号角,霎时间,越厉和越斐同时调转马头用力挥鞭,马蹄声阵起如战场擂鼓,营地中溅起烟尘,眨眼时间里,刚才还列在场中的两队轻骑已经消失在了燕江边,深入丛云。
裴旻望着近乎与天相接的丛云岭,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这些都被楚泽渝看在了眼里,他在后头叹了口气,若论痴情,这世上怕是没人能比得过裴越山。
只可以流水有意,却等不到落花。
“大哥!慢些!等等我!”
越奚第一次在这种狭窄山路上纵马,比不得越厉熟练,骑了一阵后便落在了后头。
越厉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些许不耐,岚君实在是娇气,早知如此便该把越奚扔给越斐。
不过最后越厉还是拽了缰绳,慢下来等越奚跟上。
“一会儿你同我走,让下面的人自去打猎,莫要让老五抢了先。”越厉拿下了背上背着的弓,试了试力道,又问越奚:“你这个弓可好使?”
越奚也取下自己的弓,骑射功夫里射箭是他的弱项,他更擅长用剑。
他学着越厉的样子拉了几下,勉强拉得动,不过准头可就差得多了。
越厉瞧出他的花架子,心中有一次后悔没把人推到越斐那边,哼道:“罢了,终归是我要你跟着我的。”
越奚朝他拱手一笑:“谢谢哥哥。”
话毕,两人便往丛云岭更深处去。
御林军和隐龙卫守着整个山岭,因此和随行的侍卫分开,他们也并不担心出事。
越厉擅骑射,是宁安帝三个儿子中尤擅武艺的一个,又是山君,骨血中的优势给他带来了不少的便利,不多会儿便猎了许多猎物,两人猎一只便往下一只去,后面自有跟来计数的人替他们收拾。
越奚一路没什么收获,又不愿意浪费弓矢,便等越厉的射空之后,将自己的递给他换用
走了许久,越奚渐渐感到不对起来。
越厉又射空了一壶箭,但是本该跟上来给他们替换的随侍却没有来。
“哥。”越奚上前道,“咱们一路一个人也没碰到,是不是过于怪异了?”
越厉望着身后密林,红叶遮掩了他们来时的马蹄,层层林叶下传来了刀剑声。
越奚骇然:“哥!”
“别怕。”越厉心中有底,隐龙卫的指挥使是他的人,一直在暗中跟随,要不了一会儿便会过来,“跟我走。”
越奚虽然不知山下的人冲着他们谁来,但知道现在他们俩落不得单,便用力夹了白夜的肚子,拽了缰绳跟上越厉,往上而去。
但追兵显然比他们想象中厉害许多,御林军竟是没有挡住,愣是从中破了一条路出来,摸着痕迹追上了越奚二人。
箭矢破空划过,在越奚脸上蹭上一道血痕。
“别回头!”越厉喊着,手里的缰绳越挥越快,“绕去后山寻路下去,那边也有御林军阵着!”
后山那边镇着的除了御林军外,还有越厉提前布置在那边的亲兵,虽然不多,但也足以替他们挡下当前的追兵。
只是——
他斜睨了一眼后面的越奚,大宁律法严禁养私兵,连暗卫也要在隐龙卫挂名才可,越厉并不放心越奚,但若是带不回他,父皇那边却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只能届时在想办法蒙混过去,越厉想,幸好越奚是个岚君,被静妃养的心灵纯净,找个借口搪塞并无太大问题。
想通后,便带着越奚一路往后山去,只是——
“大哥!”
白夜中了箭,变得开始不受控起来,竟是对着越厉冲撞过去。
“畜生!”
越厉大喝一声,掏出弓箭准备废了白夜,再冒险将越奚接到自己马上,然而他向后伸的手掏了个空,他的箭全都喂了那些猎物。
眼看着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越奚心一横,死死拽住白夜的缰绳,用力一扯,愣是将马换了个方向,朝着追兵的方向奔腾而去。
“奚儿!”越厉目眦欲裂,“别去那边!”
“走啊哥!”
越奚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尽了全力控住了白夜,他自知逃不掉了,不如留下替越厉挡上一阵,父皇可以失去一个儿子,对天下百姓而已,那是的越奚觉得,可以失去的那个人是自己。
越厉心中郁结,血气翻滚,几次想要冲出去将越奚带走,但咬牙片刻,他还是选择了继续往前。
他不能留在这里。
追兵显然未料到越奚会留下,他们的目标是越厉,然而在路上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若不现在追上,便完不成预定的任务了。
追兵停了下来。
“靖王好魄力。”为首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湖水蓝色的眼睛。
他举起手中的攻,对准了越奚的白夜。
越奚顿感不妙。
“愿你在草原重生,我定娶你做我的可敦,共享神山的庇佑。”
话音落下,手中箭矢急射而出,穿过了白夜修长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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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事,你便都知道了。”越奚说完,喝了一口裴旻递来的茶,“我变成了猫,被你捡了回去。”
裴旻冷着脸说:“总比重生在草原,当了遂丹人的可敦好太多。”
越奚:“……我讲了半晌,喝了整三杯茶,你就只听进了这一句?”
“殿下多虑了。”裴旻说,“臣只是对奇邪当年能神鬼不觉的深入丛云岭一事感到怪异罢了。”
“我也觉得奇怪。”越奚道,“三年前他才登上可汗位,竟然放着部族不管深入东都边界,只是为了刺杀大皇兄,但父皇分明就没有立储,他此番前来实在太冒进了。”
“殿下何以见得,奇邪是冲着大皇子去的?”裴旻问,“参与秋猎的可不止大皇子。”
越奚被裴旻这样提点,神色凝重起来:“……他是想一网打尽?”
裴旻没有接他的话,端起茶喝了一口,眼神被热茶的雾气遮挡,看不见其中神色。
他还记得当时听闻越奚坠崖时那种绝望。
“燕江边上,臣给殿下立了一个衣冠冢。”
“嗯?”越奚听到衣冠冢三字,觉得十分不自在,“我的……呃,陵寝,不也是衣冠冢么?为何还——”
越奚没有说完后头的话,因为他觉得自己仿佛知道答案了。
“皇陵平常不能去,可那三年里,我时时刻刻都念着殿下。”裴旻看着越奚,“若是过几天,殿下身体好些了,可愿意随臣去燕江亲手推了那墓?”
越奚挣扎片刻,本是想拒绝的,可这会儿岚君对山君的服从依赖忽然就裹住了他,对着裴旻说不出拒绝的话。
“……行吧。”越奚道,又忍不住问:“但我并未有东西在你那,那里面你放了什么进去?”
这回轮到裴旻沉默了。
“戒尺。”
越奚懵了。
裴旻又重复了一遍:“臣放了戒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