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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麻衣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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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人是近郊区里林村的孙大师,这个孙大师年龄已经60多岁了,下巴上蓄着几根半黑半白的胡须,平时眼睛总是半睁半闭,又是会突然睁大眼睛看人一眼,却就像能把人看透似的。

    孙大师在民国年间读过高小,听他自己讲年轻的时候跟一位麻衣相师正儿八经拜师学过相术,说自己既能判断一个人的先天命运,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后天运势变化趋势,所以,他在家里偷偷帮人看相算命,解签释疑,赚点小钱维持生计。后来,社会上大破“四旧”,提出要彻底破除几千年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思想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创造和形成崭新的无产阶级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孙大师做为旧文化的代表人物,他自然受到了冲击,那次,戴利仁作为一线青年工人优秀分子的代表,是那批初中生的带头人。

    那天大家来到里林村,在大家“破除旧文化、打到孙骗子”的高呼声中,两个学生一左一右架住孙大师的手,其中孙大师左边那个人还伸出右手,狠狠摁住他的脑袋,个子瘦小的孙大师佝偻着身子,低头接受比他小了将近50岁的初中生义正词严的的训斥,他的脚下有几本已经翻得很破旧的书,什么《面相观测秘诀》、《手相看运势》、《秤骨算命法》等等。其中一个学生骂的激动起来,握起拳头作势要打孙大师,戴利仁突然心念一动,觉得不能欺负殴打一个可怜的老人,于是就伸手拉住了那个学生,然后说:“等等,我有几句话问他。”

    戴利仁回头问孙大师:“姓孙的,你家里解放前有几亩地?”

    孙大师嗫嚅着,轻轻地说:“我家里没有地,我爹做点小买卖,家里也很穷的。”

    “那你家解放后划了什么成分?”戴利仁继续问。

    “我家是贫农,三代都是贫农。”贫农就是护身符,讲到贫农,孙大师的声音有点响了起来。

    “既然是贫农,就要彻底和旧社会的旧文化彻底决裂,不能拿这些东西骗人,我们无产阶级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不相信什么因果轮回和命中注定,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的,我也是没办法,年纪大了,在大队上挣不了工分,有人过来问我么,我才给他们说说的,我绝对不是,不是……反对无产阶级新文化的。”孙大师觉得自己是贫农,也就开始了辩解。

    戴利仁转头对那批学生说:“同志们,这个姓孙的也是贫农出身,家里条件很苦,年纪大了挣不了工分,现在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表示拥护无产阶级新文化,刚才,我们已经批判了他好久,我看,让他做个保证,今后绝不看相算命,大家说怎样?”

    这些学生都是15、6岁小孩,听戴利仁这么一说,喊了几句口号,也就散了,从此,戴利仁就和这位孙大师有了一点交情。由于戴利仁喜欢读历史文化,内心对看相算命虽不十分相信,但也不十分排斥,有时碰到什么大点的事情,他会偷偷的溜到孙大师这里摇个签,让孙大师解释一下,再和他聊上几句,戴利仁觉得自己干事时才会心里有个底,即使碰到什么不如意,心中也会好承受些。

    戴利仁总共到孙大师这里摇了两次签。

    第一次是二轻局党委来厂里考察推荐“三结合”领导班子人选的时候,他摇了一次。记得当时的签文是这样的,“欲攀仙枝入蟾宫,岂虑天门不放行;忽然一般音信好,高人自送岭头云。”

    孙大师看了这签,摇头晃脑的念了几回,说:“唔,这签文说的不错,这次你还欠点机会,不过不用急,你以后终会出人头地。”果然,那次厂里的“三结合”领导班子推荐,赵向军拔了头筹。

    第二次是赵向军当了厂里的一把手以后,戴利仁觉得自己干得实在很憋屈,看看真不行,要找个关系把工作岗位变动一下,所以他又到孙大师这里摇了一签。当时的签文是这样的,“宝剑出匣跃光明,在匣全然不惹尘;今得贵人携出现,有威有势众人钦。”

    孙大师一看这签文,就对戴利仁哈哈一笑,说:“小戴,你平时低调沉稳锋芒不露,这次终于会时来运转,好签好签那,你马上就有好事来临了。”

    戴利仁回到厂里不到两个月,上边的形势就变了,他借势当了服装厂的一把手。

    有了这两次摇签的经历,戴利仁对孙大师这边的运势预测分析深信不疑,他觉一个人冥冥之中存在运势成分,所以,近段时间,整个国家发生了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在迷茫之时,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孙大师。

    既然想到,戴利仁就马上去做了。第二天下午下班后,他在厂食堂里草草扒了几口饭,就跨上自行车向里林村骑去。半个多小时后,他到了里林村,天已渐渐变黑,他推开了孙大师的房门。孙大师住在一个院子的小偏房里,房间很小,昏暗的灯光下,孙大师正在翻看相术的书,房间里面有一股老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戴利仁进来后,也不嫌弃这房间里的味道,和孙大师聊了几句以后,然后就根据孙大师的安排,跪在一个布垫上,拿着签筒摇着,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手一抖,一根竹签跳了出来,掉在地上。戴利仁把竹签捡起来一看,不禁脸色一变,只见上面写着“第十五签,下下,卯宫”。

    孙大师接过竹签,戴上老花镜,翻开一本旧书,找了一会,慢慢的念出了签文:“行人一口气难吞,却有灾事近来临;鸟投林巢无所宿,好寻深处稳安身。”

    戴利仁大概悟出了这签文的意思,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盯着孙大师的眼睛问道:“我下步的运势有什么办法可以转化吗?”

    孙大师拿开老花镜,看着戴利仁惶惶不安的神色,他挠着自己头顶上稀疏的白发,对戴利仁说:“小戴,你也别丧气,叫我说什么好呢?我们做人也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虽然此签是下下签,但最后一句也教你不要再贪图高处风光,而是要继续低调,凡事能忍就尽量忍下来,今后还是有好的归宿的。如果要什么转化运势,就要弄大场面的求神拜佛,而且不见得就会灵验,况且这种形势下,这么做对你也很不利,你就先忍者吧。”

    戴利仁离开孙大师的家后,一路上回味这签文胡思乱想,车把子没有目标似的乱晃,一不小心,连人带车掉进了路旁的稻田里,还好道路和稻田落差不大,稻田里也是干的,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慢慢的骑车回了家。

    戴利仁从孙大师那里回来以后,他在静静等待命运给他的安排,有时内心暗暗祈祷这一天不要来,有时又希望这一天快快到来,因为悬着的心比什么都难受,他要早点知道命运给他的谜底是什么。

    10月底,戴利仁和张爱武等人他们各自接到市委的通知,要求立刻自带铺盖、粮票到跃州地委党校报到,接受组织对他们的教育审查。

    这次的被教育审查的对象总共大约100多人,被分别安排在四个大教室,男的隔离对象安排了三个教室,原来市委副主任姚建林也在被隔离之列。

    这次的隔离审查没有明确结束时间,也没有人对他们进行打骂关押,只是配备了一名叫季莱志的班主任和四名辅导员,外围实行看管的是一支民兵队伍,监督教育审查人员按规定时间程序进行活动。每天上午是隔离审查对象的自学时间,主要是学习上级的的文件摘抄,下午是分小组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时间,晚上则安排大家撰写自我检查剖析材料。

    教育审查活动开始的第一天,所有的隔离对象被集中到一个大会议室开会,跃州市委组织部部长董少波专门给他们作了讲话。董少波原来是跃州市二轻局的一把手,他后来几起几落,最后在1976年3月作为干部代表被“三结合”进入了跃州市委组织部,担任了组织部长,他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要迅速割除干部队伍中的毒瘤,重建一支人民群众信得过的干部队伍。而教育审查对象中有好多人是盲从的一般群众,组织部门也不能全部一棍子打死,必须要做到全面甄别。因此,董少波对这次隔离审查十分重视,专门出席动员会议并讲话,他说:“你们在坐的好多同志,或多或少在工作生产中犯了一些错误,但你们也不要有太大的思想顾虑,因为很多人也是属于无知的盲从,并不是真的在内心反党反社会主义,但是,你们必须在教育审查中进行认真的自我反思。关于如何反思,我想建议你们在三个方面进行逐一对照。首先,你们要从思想认识根源上深挖,检查自己为什么会盲从一些组织,是马克思立场观点不坚定呢,还是觉得参与那些组织可以在政治上发展更快,或者还有其他原因;其次,你们还要从具体行动中找原因,你们有没有揪斗过老干部,有没搞过打砸抢,手上有没有沾染群众的鲜血,凡是手上沾染群众鲜血的人,一律不放过;还有,你们更要从未来如何整改自己方面提规划、表决心,一定要具体实在,一定要结合自己的错误实际,不能人云亦云,蒙混过关。另外……”

    董少波喝了一口水,抬头环视了一下会场,继续说:“还有,关于批评与自我批评,每个人必须深刻,不能抱着侥幸心理,搞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游戏,必须见人见事。同时,不能怕得罪人,大家必须要有斗争精神,运用我党批评与自我批评这一优良作风的法宝,每个人在思想上都要做到洗礼和净化。另外,关于自我检查剖析材料,必须要深刻。”

    说到这里,董少波笑了一下:“现在当然没有秘书给你们写材料了,不管你们文化水平如何,不管你们的文字是否通顺,必须从灵魂根源上认识自己的严重错误,把自我检查材料写好。最后,我想再次强调的是,这次教育审查各方面的表现和大家下一步的处理相挂钩,而且这次隔离审查没有结束期限,直到在每个人的思想深处彻底清除流毒为止。”

    第二天下午,这批隔离审查对象分组,在班主任季莱志的主持下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一个来自市委机关的黄方联在进行自我批评以后,就对其他人进行批评,他说:“我要对姚建林同志提出批评意见。姚建林同志加入组织的思想动机不纯,前段时间我们对孔老二的反动思想进行彻底批判,可他有一次在市委领导人员开会讨论怎样发动群众抓生产时,他在会上发表自己意见时,说了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分明是孔老二反动透顶的思想论调。”黄方联转过头,站了起来,看着姚建林说:

    “姚建林同志,那次会议我是旁听人员,参加那次会议的还有我们市委的其他领导同志,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姚建林盯着黄方联的眼睛愣了一会,想不到这个几天前还领导长领导短叫个不停,跟在自己后面像哈巴狗似的下属,今天竟然突然对他的老领导来个反戈一击,不但让他措手不及,更直接让他在大家面前出了个大丑。要知道,他姚建林得势的时候脚一跺,跃州大地都要抖三抖,今天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姚建林内心不怨时运不济,但黄方联的揭发让他心痛,此时他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古语的蕴含的道理。他不愿面对黄方联这张丑恶的嘴脸,他闭上了眼睛。哪知黄方联继续振振有词地大声说:“报告季主任,您看,这个姚建林不虚心接受其他同志的正确批评意见,这是什么态度?现在,我要对他继续提批评意见。姚建林同志不但在思想上动机不纯,更在生活作风上存在问题,特别是男女同志之间关系不是很清白。”

    黄方联一讲到“男女关系”这个点,大家“哄”的笑了起来,季莱志赶紧大声喝道:“大家严肃点,严肃点。”

    会场马上安静了下来,继续听着黄方联的批评意见,特别有三个女的隔离审查对象更是竖了耳朵听着,生怕说到自己。黄方联继续说到:“我的办公室时姚建林同志的斜对面,有一次,红旗公社的一位年轻女同志到市革委汇报工作,姚建林同志在走廊碰到她的时候,不是革命同志之间的问候,而是说了一句‘xx同志,你今天的脸色真好看’。过了一会,这个女同志进入他的办公室,还关上了门,一直呆了一个来小时之后,她才出来,大家想想看,她为什么这就久才出来?当然,为了保护这位女同志的名誉,这里我暂时不把她的名字说出来。姚建林同志,你可以告诉一下大家,那天半个多小时,你们在里面干了些什么?”

    姚建林明白黄方联这样的表演,无非是想在班主任和辅导员面前表明自己的决心,所以才无中生有、绘声绘色的编造对自己不利的谎言。姚建林觉得自己生活作风毫无问题,即使偶尔有女同志在他办公室坐的稍微久一点,也绝对是出于工作的需要,他根本没有和女同志之间有苟且之事。他抬起头,想站起来辩解,可他忽然想到,关于男女关系问题,如果去解释争辩,就会有可能越描越黑。姚建林犹豫了一下,又低下了头,把头埋在两只胳膊之间,一声不吭。

    黄方联对姚建林的批评开了一炮之后,又有几个人站出来对姚建林进行批评,好像自己所有的错误都拜姚建林所赐,自己被划入教育审查简直比窦娥还冤。戴利仁刚好也是这个组,他一言不发,静静的听着大家的发言,因为,他明白,此刻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少说话,说多错多,这是千古至理名言。

    第二天一大早,季莱志还躺在寝室的床上,准备慢悠悠起床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季莱志是来自市委组织部的一名科长,年纪约30不到,由于他的第二个孩子刚出生不久,部里让他负责这次教育审查教育,他心里是满肚子的不开心,他每天在心里只是盘算着怎样把这项工作早日完成,自己也可以早点脱身回家照顾老婆孩子。季莱志听到一大早有人敲门,觉得事情有点紧急,就赶忙穿上衣服,打开了门。只见黄方联鼻青脸肿地站在门口。

    “报告季主任,我们被审查人员里还有不服从组织审查的坏分子,昨天我刚对姚建林提了批评意见,就有人对我进行了残酷的报复性殴打,你看,把我打的全身是伤。”黄方联晃着脑袋,展示自己脸上的伤势,带着哭腔向季莱志报告。

    “是谁打你?你把情况详细说一下。”季莱志内心厌恶黄方联这种变色龙,但也不得不装出要主持公道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上厕所,刚想小便,忽然有人从后面用衣物把我脑袋盖住,然后又把我摁在地上,狠狠的一阵拳打脚踢,我当场被打得小便失禁。打的时候,有人还骂‘打死这个叛徒’,打了一阵,又剥光我的衣服,然后全跑掉了。由于天色黑,厕所又没有灯,我衣服被剥了,也不能去追他们,所以我没看清他们是谁,但我可以确定,他们肯定是和姚建林一伙的,不但自己不好好检查自己的错误,还对积极配合教育的同志进行打击报复和威胁恐吓,如果您不对他们从严处置,今后还有谁会配合您的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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