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悬空
h市地处江南,这里的冬季总是冰冻难捱又令人满怀期待。
利桂园早早地张灯结彩起来,成片桂花丛缠绕纷杂的树杈上,被传统的老人们挂上小灯笼、彩灯、小元宝,温馨热闹,以此来迎接在外的亲友和即将到来的新年。
一排排白墙黛瓦的独栋小二层隐于颇有年岁硕壮的桂树丛,稍稍露出楼顶的悬窗与盆景,一落雨,漫起青雾,穿过池塘边的篱笆望过去,整片园子仿若世外隐居的高人住所,古朴高深。
莫测。
黄川第三次踏入二楼项其予的房间,终于忍不住关上他平板上滚动娱乐新闻的网页,直接将他的眼镜摘下。
项其予高烧了两天,在家也忧思了两天,现下脸色很是难看。他只抬了抬眼皮,还是没有说话。
“吃点东西吧,保重自己身体,好不好?”黄川像哄孩子一样把粥碗端在他面前,用手扇了扇糖粥的香气给他闻。
项其予看着外公亲近讨好的笑脸,终是不忍。他端着碗坐回书桌,攥着调羹一圈一圈地晾粥。
“趁热吃。”黄川提醒。
陶瓷与陶瓷碰撞出脆且轻的声响,开启了寂静低沉的房间里某个开关。
项其予转身面相黄川,控制自己的表情,身上的压抑的气压像是要卷起一方风暴。他动了动喉结,发出的嗓音生硬干涩:“爷爷,我连发脾气的权利都没有嘛?明明,我才是受害者……”
不能愤怒,不能哀怨。
在病中,他权衡再三,为了舅舅、姨母的仕途,为了整个黄家的名声,他只能选择息事宁人。
忍下他差点被一个男人下药迷j的事实。
从做选择的那刻起,他就告诉自己不要委屈,不要憎恨。
不公平就不公平。为了外公,为了这个养育了他的家,为了已故的父母,一切委屈,一切损失,忍忍他就能扛过去。
他向来自诩内心强大无比,他向来以才华横溢而目空一切,他向来……向来……不会有后劲这么大的屈辱!
他虚握了下拳,警告自己不要和外公发火。他转回桌前,按了按太阳穴,说:“爷爷,你告诉他们,商城年关很忙,我要分神处理工作,让他们好好过年,不必,再来,关心我了。”
请让他们安心,他没心思再去折腾,都不要再来试探他的底线。
在黄川临出门前,他又说:“你不要担心,有你在这个家,我就不会跟他们撕破脸。”
话说到这个份上,黄川心里很凉,又无从下手扭转局面。走回楼下,看着客厅里的一对儿女,眼眸深邃如迷。
黄万松就问:“爸,要不还是让他去医院瞧瞧吧,万一感染什么的……”
“有意思吗你?”黄川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摔,瞪他。
黄万佳忙上前顺着黄川的背:“爸你别气,本来血压就高,有话好好说啊。”
“你也是!一个个的,说话都捡好的说,坏事碰上了就把我的其予扔出去!合着不是你们的孩子!”
黄万松摇手:“爸,言重了,是其予的公司被人盯上,我们调查清楚了才要私了的。而且,这种事,不管是什么人家,都不太好传出去吧?”
“你说什么呢?”黄川一手拍在茶几上,力道很重,震地茶盘上的茶具叮叮作响,把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吓了一跳,黄川心疼得厉害,下巴上胡须都颤抖着,“你们自己听听,这是一家人该说的话嘛?其予什么样的孩子你们不知道?公司被人盯上那也是被坏心眼儿的盯上!你们不帮他也就算了,还为了你们这一圈那一圈的人,诋毁他、指责他!”
黄川喘了几下,指指黄万松,又指指黄万佳:“但凡,你们这两天上楼去看看他,摸一下他还烧不烧,给他喂口水……我也不至于这么心疼他……”
听楼下重归寂静,项其予披着个毛毯幽幽地下楼,踩着很厚的拖鞋,眼镜也没戴,难得衣衫不整出来会见长辈。
他身形高大,本来应该挺拔的身躯此时也懒得伸展,他裹了裹毯子,说:“也不必,你们对我一向很好,我呢,又是个知恩图报的。”他靠在楼梯的最后一个扶手上,不知道想到什么竟然笑了出来,“这个词,不还是舅舅教我的吗?那年我要考公,你说我们家全在组织里,树大容易招风,黄家养育了我成年,让我,知恩图报……舅舅,你还记得吗?”
黄川立即瞪向黄万松,后者便心虚地别开眼。
项其予又说:“你们借钱给我办杂志社,利息是不高,但期限只有两年。你们以为《t·d》活不久,等着我认输,但是没想到,我半途拉来个‘斯御’,线上商城刚上线我就把钱还完了。”他挑了下眉,“失望是吗?失望了好几年,终于等到你的死对头杨宫出手,他想搞《t·d》,你想搞我,不谋而合啊。”
黄万松站起来,绕过沙发离项其予近了些。
项其予就往后移了一步:“舅舅,自问,从小到大我没有什么得罪之处,你为什么总要算计我?”他咳了一阵,顿了一会,“我这两天,想通了太多事,就这一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专程下来,还烦请舅舅为我解惑。”
说完,他就靠着祥云雕花的红木护栏,裹着十分怀旧的大花毛毯,有些示弱地侯着。
黄万松看着项其予这张脸,因为突如其来的大病,平时傲然张扬地眉眼变得脆弱温顺,像极了记忆中他母亲幼时的模样。
这些年在组织里上下调动,积攒了满腹或华美或愚钝的词汇,一时之间,他竟未找出合适的去回应。
他惯性回避:“生病了就别乱跑,大冷天的,别再着了风。”
“舅舅?”
黄万松躲开他探求的眼神,收回目光往后退,到客厅取了自己的外套和钥匙扣,打了声招呼就驱车离开。
这一连串的动作让项其予更加确定,黄万松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个敌人。
敌人?
“呵呵呵……”
黄川看项其予突然捂着脸笑,吓的赶紧让保姆去扶他。
“陈姨,我没事。我就是觉得,怪可笑的。”项其予走到黄川面前,看着他身边的黄万佳,虚弱无比、哭笑不得地问:“大姨母,你跟舅舅,为什么这么忌惮我啊?爷爷这点家当,我又不在乎,我在乎的东西,你们也得不到。”
黄万佳紧了紧肩上的包带,皱着眉反问:“你什么意思?你还想要什么?”
项其予笑着笑着就瘫坐在沙发上,一下子捂住眼睛:“哈哈哈哈,三十年,大姨母,是三十年不是三年啊……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你们就把我当成这样的人!”
凭什么?就凭他不姓黄吗?
黄家身处文艺大家、高官政客遍布的利桂园,这片地方,表面处处光鲜,实则各家关系交错复杂,每刻都暗潮汹涌。
自从父母于实验事故丧生,不到十岁的项其予的监护权落在了黄家,小小的人虽然招人心疼却无人在意,黄万松对他严厉疏离,黄万佳对他不管不顾,只有空有头衔没什么实权的外公愿意带着他,给他启蒙,养育他长大。
当他要走外公的老路,踏进组织的艺术圈,想赏评天下大作,却被要求不可考公那时起,他才惊觉,原来他的一切骄傲与才华是那么轻飘飘的不够扎实,轻而易举能被人拽下地面。
为了外公,他不愿意计较,时间长了他也不太在乎这些。
不让他从政,他就从商,把国人追求美的需求玩到极致,收揽全天下的新潮艺术印在杂志上全国发行,并行网上购物,上线最特别的服装设计,近十年了,他一刻都不敢懈怠。
可是凭什么!他已经处处讨好、礼数周到,他们怎么还要针对自己!
甚至在杨宫派人迷j他、录视频、召记者曝光试图毁了他拥有的一切的时候,他们竟然还主动提出和解!?
和解?
荒谬绝伦。
项其予越想越觉得恐怖,这种恐怖来自于他未曾认知过的领域,它将他贴于自己身上那些风度教养、稳重自持、温文尔雅的一切标签通通撕扯剥离。
“凭什么啊!啊?”
他身上所有的关节都酸胀疼痛,他痛得张开嘴想大声喊,可两日的高烧将他的力量碾碎,他只能懦弱地遮住脸,用力地按住眼皮。
他想控诉,可是嵌入骨骼的孝道、礼节让他无从开口。
他想发泄,想摔东西,想去破坏,可是周身所有都是外公最喜欢的家具、茶具。
这个家,是他和外公的家。
他仿佛被悬在湛蓝色的夜空里,各路而来的绳索拴紧他,没有一处可以踏脚,如果任何一方失去了平衡,那么他就会立刻万劫不复,堕入深渊。
黄川是最懂他的,他把愣住了的女儿送出门,转身就过去抱住项其予的手臂,不至于太亲密,不至于太疏远,是项其予最喜欢的距离。
他捏了捏项其予的手臂,轻声说:“哭吧。好孩子。”
像是终于得到了认可与理解,他终于把封闭许久的愤恨不甘、委屈隐忍、痛苦惧怕痛快地刑满释放。
流言总是在人们欢聚一堂的时候传播得更迅猛夸张。
新媒体出身的项其予对此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但是他没有勇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像往年一样,当外公最得意的孩子,平和谦卑的给利桂园里的长辈们拜年。
他现在身上的戾气太重,不适合留在家里。
他单独和外公过了小年,带了点行李,背上相机,开着车一路北上。
才行了两百公里,还没到要去的第一个目的地,哈特就直接打来了电话。
“项总,出事了,那个王八蛋在公司散布谣言,把编辑部和摄影棚的人带走了一大半!”哈特跟着项其予久了,学会了他三分冷淡,但是这时候他只能用最急切的语气喊他回来。
刹车声响在人烟稀少的郊外,格外刺耳。
“项总?项总?你没事吧?”
项其予打开双闪下车,看着车头前侧草丛里倒着的一个小破摩托和穿得破破烂烂的高瘦少年,脸沉着回复:“啊,遇到了点麻烦,一不小心,碰到了个……小破孩儿。”
他边听着耳机里哈特说现在公司里的各种问题和处理办法,一边嫌弃地去摘掉倒在泥地里小破孩儿脏兮兮的头盔。
他看了看摩托车和这个人身上的装备,大胆猜测他应该是刚刚参加完野路子来的赛车。
等他摘下头盔,看清楚小破孩儿的脸时,惊得叫出声来。
项其予的心跳加快,但是再一眼看过去,才发现这位陌生的少年,只是长得像那个王八蛋而已,这张脸虽然立体深邃,但是怎么看也都是正正经经的亚洲人。
他伸手解开少年机车服领口的扣子,让他呼吸新鲜空气。
“心肺复苏怎么做?”还没等哈特查完资料回他,他就又说,“好了,先不用了,他醒了。”
他让哈特先全权处理公司的人事变动,有人想走的话不必留,但是他们要的任何东西都不可以给。
关掉耳机,他看向少年的眼睛,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能站起来吗?能说话吗?要叫救护车吗?”
少年眼球晃动着,双唇张张合合却没有听不见声音。
项其予仔细辨认口型,他是在说“tang”吗?
是吃的糖还是姓唐的人?
先给个糖吧。
他跑回车里拿了两颗棉花糖塞到少年嘴里。
少年终于慢慢地回神,先是咽下嘴里哈密瓜口味的棉花糖,然后快速眨着眼睛。
项其予突然叹了口气,惹得少年忍痛跳起来大声解释:“对不起叔叔!我今天赶着来比赛什么都没吃,好不容易比完了我才觉得头晕,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碰瓷儿的!真的真的我是个好孩子!”
少年还在说话,说他怎么怎么被兄弟坑来替赛,说他怎么怎么骑摩托车偷跑出来的云云。
项其予打了个响指:“停。”
少年乖巧噤声。
“车还要吗?”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又跪在草丛里,抱着一堆破烂大哭。
车是铁定不能要了,要不是快散架了,也不至于碰一下就倒。项其予想着这事儿他也该负点责任,就提议帮他修车。
“但是……”项其予苦笑,“它还能修好吗?”
少年哭着摇头:“完了完了,我好不容易答应我爸好好毕业不换专业才得来的小摩托啊呜呜呜呜……我一定会被揍死在这万人团聚热热闹闹对我来说又残忍至极的寒假……”
项其予一时半会不太明白现在的小孩子的脑回路。
少年又说:“谢谢叔叔了,你真是好人,修车就不用了,你能不能送我去车站呀,我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家。”
项其予同意,扶少年上车,给他怀里塞了点干粮和水。
导航上路,项其予问他:“哪怕会被责怪,会被打,也还是要回家吗?”
“回啊!为什么不回?家里有我的小猫咪,有我妈给我炖的大肘子,挨揍就挨揍呗,我挨揍那都是家常便饭了,不放在心上就行~”
项其予听着,面无表情沉思。
“你,成年没有?”
“啊呀,我都快20啦,小时候跳过级,现在我都在实习啦!”
“哦。”
“啊,还是坐在车里安全点啊!叔叔,你都不知道,今天晚上要不是我技术好,我可能就折在那几个弯道上了!哈哈他们都没注意到我贴在护栏边准备超车,我的天,他们一定还纳闷我什么时候跟上得呢!”
“注意安全。”
“明白明白,我也不是天天要比赛的,现在小车车没了,我可能要退出江湖一点时间,等明年我毕业了、有钱买新车了再说吧~”
“嗯。”
“叔叔你人真好!平时要是有人遇见我那都是直皱眉头躲得远远的!也就只有你和我师傅对我说话才和和气气哒!”
少年的一张脸有十分的攻击性和欺骗性,眼尾微微上扬的一双眼满满都是性感,发出来的光芒却又那么纯粹不掺杂任何欲望,挺拔的鼻梁连接了圆钝可爱的鼻头,精致得好像精准测量过比例的人中下,一双唇形状很好看,不薄不厚,粉嫩异常。
皮透美,骨透质,既有骨相又有皮相,是很难得的。
出于职业习惯,项其予在心里给这个孩子做了个小结——惊为天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正喝着水,修长的脖子上,血管透过皮肤清晰可辨。他盖上瓶盖,脸上笑嘻嘻的:“我叫单旗,国旗的旗~我们一家可都是很爱国哒~”
项其予点头。
单旗指着前方某处叫起来:“叔叔叔叔!我到了到了你在这停一下”
他跳下车,在路边小摊上提了两个硕大的包子从车窗里扔进来,那张脸上的笑容好像没有限制一样一直绽放着。
“谢谢叔叔啦!我就回家啦!你也快回家吧!新年快乐!”
然后他就跑向了巷子深处。
项其予有些恍惚,他看了看车座上热气腾腾散发着甜味的包子,想到那张好看到能够治愈一切的脸,突然笑出来。
“新年快乐。”
项其予调转车头回h市,刚进市区就听见了广播插播。
天刚破晓,城市还未苏醒的时候。刚获得影帝奖杯的陈宸,酒驾车祸致两死一伤的新闻一下子冲上了热搜第一,无数粉丝冲出来洗地,也有无数实锤放出来添砖加火。
车祸就发生在闹市区的酒吧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来往车辆和经过的行人不少,很多人拍下了视频,一时之间,网络上车祸的照片视频传的到处都是。
风光无限的年轻影帝陈宸,锒铛入狱。
项其予皱着眉头,手指敲在方向盘上,力道很重。
陈宸,他认识,电影圈里人缘好、演技好、还会特技摩托车,是难得的运动型影帝。
而且,还是杨宫不看好的影帝。
他被下药的事还没完,风头正盛的陈宸又突然出了事。
杨宫那个人,看来,是在下一场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