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瘟疫
半夜里下起了雨,或许是去年雪下的少,第一场雨来得这样早,雨水晦暝,长夜幽幽,赵洧吟轻轻为姚颂掖紧衾被,又更紧地裹住自己,紧紧闭上了眼睛。只期望在梦境中,彼此都有一处光明温暖的境地可栖,来安慰现实不可触摸的冰凉。流莺临走前的话还萦绕在耳边,扰的她根本无法入睡,杜蘅知道些什么?又拿到了什么?身边的男人已经睡熟了,甚至还有些轻微的呼噜声,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窗子里蹦进了些雨水进来,嗯夜半小雨淅淅沥沥叩响窗棂。良久,雨声越繁,打在飞檐上,赵洧吟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她刚刚把窗户关严实,姚颂翻了翻身,怀里空空,他嘟囔着醒来看她在床下才出了声“怎么不睡,下雨了把你吵着了?”姚颂拿了榻上的薄薄绒被披到了赵洧吟身上,有些关切地看着他。
“啊,我这心里总是不怎么踏实。”赵洧吟拍拍姚颂的手,与他共坐到烛光之下,外面雨珠嘀嗒“自从生下了涵儿,我这心里就和悬着一根线似的,生怕它断了,身上也冷的很,这一下涵儿挪出了咱们屋子,那丫头也不跟在我身边伺候,我竟一下睡不着了。”赵洧吟轻轻地把头枕在姚颂的肩膀上。
“也怪我,忽略了你。你总是心软,你念着她的好,她借着你的名义在外面败坏你的名声,你今日做得好,做事就是该赏罚分明,你还替她想着,就是她没伺候好你,才落下了你一身的病,这次刘妈妈也有错,等什么时候流莺真的知道自己哪错了,你再接她回来吧”姚颂安抚着赵洧吟,两个人这样额头吻着额头,姚颂的手抵着她的青丝,发丝在一起彼此交缠,仿佛是结发一般亲密“这样抱着你,好像是上辈子了,你不知道你来了信说你进了宫,令我多么着急。”
赵洧吟点点头,小女儿一般的窝在姚颂的怀里,她整个人向下凹陷着,吻了吻姚颂愈发瘦削的下巴颏“听下人们说,何大人的死有眉目了,夫君手里还掌握了些东西,是什么?”
赵洧吟明显感觉姚颂的身躯一震,头顶射来一道锋利的视线,赵洧吟抓紧了姚颂的衣带,姚颂把赵洧吟的手圈到自己的手里,紧紧包裹住“你怎么知道这事儿?这事与你无关,以后不要再问了,外头的事交给衍之和杜馥郁就好,我安安心心地守着你们娘俩。”
赵洧吟抻了抻身上的披风,她的脚冰凉,触及到热火一般的姚颂,脚又往回缩了缩“啊……啊,不过是听下人八卦了两句,夫君不必忧心。”她抚摸着姚颂的脊背,心中有些寒意。
赵洧吟仰头看着姚颂,庆幸他此刻闭上了双眸。因为连她自己亦不知,自己的神色会是何等难看。这些年来,她如何算计过姚颂,害他与他的兄弟陷入到多么困苦的境地,让他经历了怎样的悲痛,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替他生儿育女,做一个恪尽职守的夫人。她不希望到头来,也不过是落得这般彼此算计的疑心而已。赵洧吟的声音越发小了“夫君,我们回榻上吧,下面凉。”她口若丹朱,满腹柔情,这是无声的邀请。
外面打更的人用力地嘶吼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今日打更的是两个人,两个人共通撑着一把伞,雨水密密地刮进伞里,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敲着锣,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音之大让人起了鸡皮疙瘩。
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城墙边上张望,两个打更人立刻没了声音,屏住呼吸,向前看去,一不小心还是踩在了石块上发出了声音,那个人没有注意到这边,用野草把自己刚钻进来的洞子挡上,随后拍了拍手又打了打头发上的泥土。
两个打更人向后躲了躲,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区区一个城外的流民,官府颁布的告示就是因为流民众多,在朝堂宣布解决之法前流民不得进城,如有违者格杀勿论。举报者还能得到一百两银子做奖赏,二人悄悄跟在他后面,仿佛现在跟着的就是一百两银子。
跟了有半里路,那流民从裤腰上掏出一个如米粒般大小的银子,又抠下一块沾了菜叶的银牙,在身上蹭了蹭,两条腿肚打着颤向城内走。后面跟着的两个人眼睛一亮,想要猛然上前把他抓住。
忽然听见一声尖利的尖叫声,前面的流民走路的速度开始变慢,突然间就捂着心脏跪下了,两个打更人一看是要闹出人命,连忙过去搀扶,这时候才看清他的面容,他的脸上生了一个有一个的脓包,看起来好不恶心,下的两人一下送了手。
流民也倒在了地下,浑身抽搐,他的眼角流血,不止是脸上,身上还有,口中吐着黄水,他冲二人挣扎着抬手,仅仅挣扎了片刻,就没了声音,他整个人散发着腐臭味,两个打更人吓得抱着锣就跑了,生怕锣发出一点声响。
“昨夜倒是睡得踏实,都说这雨天适合休息,竟然连打更的声音都没听到。”杜蘅换上了赵洧吟拿给她的素色的衣裙,青丝用一根木钗挽起,灰色浅紫小花的纱裙让她不似凡人,壶中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她低着胳膊反手在苏子衍的杯中倒了一般。
屋子里瞬间被差谁的香气充盈,苏子衍听到她这么说,却有了疑惑“你也没听到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呢。”两个人坐直了身子,不对,这不对,大年初一还在打更,今日不继续实在有些说不过去,除非是有其他问题。
绿鹊带着个面纱,在门槛还跌了个跟头“姑娘,姑娘不好了,小爷今天回来说外面的流民有好多人都生了脓疮,叫您快回家去,昨夜有个流民翻紧了城中,被两个打更人发现的时候尸身都凉了,死状之惨烈令人难以想象。”
杜蘅猛然站起来,与苏子衍对视一眼,果然事有蹊跷,姚颂也已经等在了前院,看量然珊珊过来才开口“今日几个户部的侍郎过来说,外面已经有三四个流民死了,而且都是身上生着脓疮,眼耳口鼻皆流血之辈。”
“蝼蚁尚且偷生,这病怎么会这么多人得,又死的这样蹊跷。”杜蘅说出了问题所在,流民所有的吃食都是由杜晋负责,干不干净她心中最清楚,问题绝对不是出在吃食上。“这病倒与好多年前相似了。”杜蘅心神不宁地攥着手帕。
绿鹊刚刚跌破了腿,已经被人带下去医治,姚府一直自己也没备着个大夫,只有一些寻常的药物,赵洧吟就把她带到了后院的厢房之中,赵洧吟看她神色慌慌问道“什么事让绿鹊姑娘这样慌里慌张的,平常可不见你这样。”
绿鹊摇摇头,睫毛微微一垂,落下圆弧般的阴影,她的心中藏有一个秘密“夫人莫问,不是什么好事,夫人刚刚生养,听这样的事不吉利,总归,总归姑娘与苏大人他们总有办法的。”绿鹊勉强对着赵洧吟笑一笑,腿上有些酥酥麻麻的感觉。
这病在许多年前有一次,那次是在城中横行,不仅带走了许多百姓的命,也带走了许多官员的命。也是自那次过后,张家才开始上台,绿鹊的爹也是在那次丢了命,这不病,是瘟疫。绿鹊的肩膀有些战栗,她对此深深地恐惧,老天爷夺走了她一个家,或许也要夺走她第二个家了。
“我也是在史书中看到这事,当年许多人都已经死去,剩下的他们的家人也因为怕已经得了这病被活活烧死,知道消息的人极少。”三个人陷入了沉默,似乎有冰雪漫天而来,冬日早就已经结束,为何现在还是刺骨的凉意。
“先进宫吧,皇上那或许比咱们有更多的消息。”苏子衍给了一个中肯的回答,三个人在路上也是相对无言,杜蘅透过车窗看着外面人人都带着那样一个纱巾,好似流民死的时候连空气都污染了。
皇帝把自己关在御书房内,来送膳食的宫人不敢进去,只敢在外面跪着,小德子的声音惊惶而焦灼,道;“三位大人来得正巧,从早上到现在,皇上还没有用过膳,还请三位大人为皇上分忧,劝皇上用一些把。”
杜蘅顺势接过一位宫女手中的食盒,里面已经通传着让他们进去,皇帝把自己埋在书堆里,看起来很是疲惫“你们来了,不必问安了,外面情况现在怎么样了?百姓们都还好吗?”
三个人行礼的身子直了起来,还是杜蘅先开了口“百姓们人人以面纱覆面,虽然多说这是无事,可街上人人自危,少了许多人,就连打更的也已经被官府收押。”皇帝早上已经为这件事发了一通火,宫中消息灵通,事情一发生,就立刻有人张嘴做舌,把这事叫做瘟疫。
“皇上打算怎么做?”
皇帝的面庞映着长窗上“龙恩浩荡”“天下和乐”的吉祥如意的花纹,那样好的口彩,填金朱漆龙字的纹样,怎么看都是欢喜。皇帝摇摇头,坐在长椅上,他不明白,更不愿意明白,为何他的子民要经受这样的苦痛,是上天不满意他这个皇帝吗,想到这处,皇帝的眼中有些酸。
“皇上不要太过忧心,皇上是真龙天子,有皇上的真龙祥瑞之气庇佑,一定会好的。”姚颂看皇帝自责如斯,不忍开口,说到底,皇帝还没长成,能做到像他一样待民如亲子已经是很好了。
“请皇上把此事交给微臣来办。”杜蘅素色的衣裳在金碧辉煌的屋子里太过格格不入,她豁然起拳,跪在地下,如同去北部那日一样坚定“微臣是忠勇公之姊,派粥施饭一事又交给了愈之去做,微臣办才有说服力,而且微臣是天子之师,天子的意愿就是微臣的意愿,微臣愿意去。”
“微臣亦愿意。”苏子衍跪在杜蘅身边,他深吸一口气,同生死,共进退也不过如此。
皇帝心头一颤,如坠烈火之中,不自觉地抬起头去看他二人,他艰难地开口“不许,不许去,这病来得这样凶险,虽然朕百般不愿意承认这是瘟疫,可事实摆在面前,生死难料,去了,可能就没命回来了。”
“微臣知道皇上爱惜微臣,可微臣就是最好的人选,这瘟疫曾在许多年前就有,我朝也是艰难度过,这次一定也能安稳,请皇上相信微臣。”杜蘅的伤感与软弱不过一瞬间,就深深地拜在皇帝脚边,等着他的答复。
“好,好,好。有先生和苏大人、姚大人一般的忠臣是我朝之幸。若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提出来,朕等着你们凯旋。”得了皇帝的命令,三个人也算是坐在了同一条船上,皇帝又拟了一封诏书,算是把这事全部交给了他们三个,正当三个人要退下的时候,皇帝叫住了杜蘅,露出一副迷茫而又稚嫩的神色“先生,是否是朕这个皇帝做的不行,朕是不是不应该做皇帝?”
杜蘅被他的话惊了一惊,这段时日杜蘅已经万全把他当做一个成熟的人来看,见他又露出了孩子般的神色,微微叹了口气“皇上不必忧心太多,皇上爱民如子,上天都是会知道的,微臣等人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皇上做的非常好。”
也是这样一个午后,苏子衍对他说“皇上做的很好”,皇帝让杜蘅退下,有两滴泪水滑落脸颊,从来没人告诉他做皇帝这么累,他们只告诉他希望他是一个好皇帝。
杜蘅眼角忽然有些湿润,像是风不经意地钻入眼底,吹下了她眼前朦胧的一片。看到苏子衍与姚颂还在等着自己,她擦了擦眼角然后就跟了上去,姚颂也不知道与苏子衍说了什么,见她来了,还推了推苏子衍的肩膀。
杜晋眉眼肖父,身量一向比同龄人更修长,气质又像极了杜蘅,那张白玉一样的脸上雕着深刻又凌厉的五官,气度偏又轻柔而淡静,面无表情观察和思考的样子已经极具威仪,自从出了昨天的事,他一直在这儿等着,随便从京城里抓来了两个大夫,看着他们开始颤颤巍巍地问诊。
其中一个看了看眼前邋里邋遢的流民,有看着一旁披着斗笠的杜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禁“大人,求您放我回去吧,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们家离了我不成的,求求您了,这病没法治啊。”他两手一摊,开始哭嚎。
杜晋把一把短刀定在桌上“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你哭,他们不更得哭,壮着胆子给爷治。”看他连施针的手都不稳,杜晋心生烦躁,揪着他的衣领就把他扔到了一旁,这只个有些咳嗽的流民,那些染了病的都已经被焚烧了。
之前在城边坐着的抱着孩子的女人叫做阿丽嫂,他的孩子叫做阿福,见此情况也是心里慌慌,捂着孩子的嘴巴,离着人群远了些,她自己却是止不住地咳嗽,孩子心疼地拍拍母亲的背,被她摸了摸头。
咳嗽声还是引来了官兵,看他们不去排队看大夫,反而窝在此处,揪着阿丽嫂的衣领“你在这边干什么,想死是不是,去那边排队,你不想活了,我们还想活呢,快去去。”说着就把她往那边推,官兵脸上也兜这巾帽。
阿丽嫂却对着他跪了下来“军爷,孩子无辜年幼,求求您给他一个。”阿丽嫂在孩子的脸上比划着,又指了指官兵脸上的口巾,她抱着孩子一边颠,一边恳求着“我死没有关系,不过一条贱命,他还小呢,他还小呢。”
杜晋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起身抱过女人的孩子,把自己的斗笠罩在孩子身上,对着阿丽嫂指了指队伍的方向,孩子离了母亲放声大哭,那名官兵劝解道“不可啊,大人,您是万金之躯,万万不能染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是交给奴才来抱着孩子吧。”
杜晋拒绝了他“谁的命不是命,鸟雀安有鸿鹄之志,再去那一些口巾过来。”杜晋对带孩子实在是没什么经验,哄了半天,孩子还是哭嚎不止。
多亏杜蘅的及时到来,场面属实有点滑稽,杜蘅让人接过孩子“你这个粗心大意的人怎么敢自己带孩子。”
杜晋挠挠头“阿姊,苏大人,姚大人,你们来啦。”他有些难为情,立刻楼了一个官兵的肩膀,与他勾肩搭背着去了前边问诊的地方,那个胆小如鼠的大夫在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走了。
许多人到现在才对杜晋有了真正的改观,杜蘅带来了一木箱口巾,其他的正在路上缓缓运着,寸心在一旁组织着分发,绿鹊怎么都不敢上前,不过在瘟疫面前,露了胆怯也是人之常情,无人区责怪绿鹊。
“走了多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