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倚仗
次日,小六子一早把张瑞权被扣押的消息报给了齐姑姑,这事情知道的人少,若不是小三子和小五子去给牢狱里送饭时,他也只听了这么一耳朵。
“怎么好端端的,夜里就把瑞权给带进了宗人府,皇帝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太后正在梳妆着,今日穿了了一身黑地折枝金纹绣耀眼丹顶鹤流水纹大襟纱氅衣,头发松松地挽起,下人段来了玫瑰花汁净手,她摇了摇让人退了下去。
“奴婢也不知道,要不是小六子今早一大早就等在了奴婢的房门前,这消息恐怕还要捂的严严实实呢。”齐姑姑从匣子里拿出一支木钗,没什么花样,凑近了看,才能看到上面的流云,她把它插到太后的发丝里,黑发中藏了许多白发。,齐姑姑绕了绕,又往里藏了藏,铜镜中此时映着太后忧心忡忡的面庞。
太后看到她的动作,叹了口气,伸手将一根白发扯了下来“人老了,这白发藏也藏不住,还费尽心思地管这些做什么,替哀家收拾好,哀家立刻要去见皇帝。”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去年还是嫩滑的,今年手背就生了许多皱纹了。“这小六子倒是个机灵的,比他师傅强多了,让他做了寿康宫的领事吧。”
旭日东升,碎金色的朝晖像是黄澄澄的颜料一样浓墨重彩地流淌。暮霭中透露着些许碧色的云从宫墙的这头流到那头,有风来,云卷云舒,让人生出一种随波逐流的无力,清风在琼楼玉宇间流动,微皱的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纹,整个冬天都不见的鸭子出来了一两只。
皇帝像是知道太后会来,在御书房内等着,皇后也难得地在场,皇帝轻声问:“今日百官休息,你怎的这么早就过来了,要是朕还没起来,岂不是白来一趟。”
“那臣妾就一直等着。”皇后掩着面笑了笑,自从那日皇帝的突然到访,二人的关系也亲近了很多,皇后早早用银耳炖了燕窝,天刚刚有些朦胧地意思,她就带着东西赶了过来。
太后推门进来,看见皇后柔婉地坐在一旁,冷笑一声“皇帝忙于朝政,三五日不进寿康宫了。国事为重,哀家这个老婆子自然说不得什么。哀家实在是想念皇帝这个儿子,今日看来哀家来的不巧,没想到皇后也在这儿,真真儿是我的好儿媳。”
“母后今日过来可是找儿子有什么事,皇后带了许多燕窝过来,一大清早就炖上了,儿子正在说他呢,起的这样早,也不怕熬坏了身子,母后不如一起用些。”皇帝专注于手上的那一支笔,他浅浅沾了沾墨汁,在宣纸上大肆挥洒着,字写的舒展,人看着也舒心许多。
太后穿的是暗金色的长袍,丹顶鹤一抹亮眼的红倒显得有些暗淡了,流云下是淡色的花朵,而今花朵凋谢,飘零入土,带着一种欲腾未腾的压抑,屏着一股闷气似的“眼前没个顺眼的人儿,哀家也没什么心情吃了,哀家听说皇上扣押了张瑞权?”
太后说的直接,皇帝眼看着太后沉着脸,周身散发着微沉而凛冽的气息,心底便隐隐有些不安。名为母子这么多年,皇帝自几岁上就养在太后身边,他固然思念自己的亲生母亲,可与太后相处的时间远远要超过与生母所处“母后有所不知,张瑞权大人行事乖张,竟然在北部设起了太庙,连朕的大臣都不放过,想害了他们的性命,这事被朝中许多大臣都知道,朕必须要给他们个交代。”
“皇帝要给群臣一个交代,难道就不用给哀家一个交代吗?张瑞权自从十岁上就养在哀家身边,哀家……”太后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她双唇有些颤抖,甚至带着些渴求看向了皇后。
皇帝和缓地笑着“一切都应当以国事为重,朕此次惩治张瑞权大人,朕的心一样如同被针扎一般,天子犯法,也应当与庶民同罪,此次不做出表率,那还要什么律法。”
太后震颤须臾,厉声道:“皇帝偏偏要拿国事说事,哀家也不再勉强,皇帝记得张瑞权亦是张家人,张家这些年来为我朝鞍前马后,身先士卒,皇帝要惩治表兄,这难道不违孔孟之道吗?我朝和那蛮子又有和不同?”
皇帝不惊不恼,含着笃然的笑意,垂眸以示恭顺,他从奏折中抽出一张“母后不必生气,我朝尊重孔孟之道,可更有大义灭亲之举,若是内事不清,朕如何治理天下,更何况皇后的母家已经来了信,说是张家人先是朕的子民,听了瑞权的事,心里也是十分悲痛,一切都由朕处置,张家叔伯亦能深明大义,母后是朕的母亲,怎么会有不明白的道理?”
太后像受不住寒冷似的,浑身栗栗发颤,良久,郎然笑道:“好!好!好!皇帝这般思虑周全,倒是哀家这个老婆子多操心了。”她缓缓地站起身,那目光仿佛最锋利的宝剑一样凝固着凌杀之意,直锥到皇帝心底。“你和哥哥他们都是深明大义的,真是哀家的好儿媳,好儿子。”
皇后想要过去帮太后拍着背顺顺气,又被皇帝扯住了手指,动弹不得,抓紧砚台,看着自己圆月形状的指甲在砚台上掐出一个小小的印子。
太后萧然离去,齐姑姑待她一出来就搀扶上了太后的胳膊,她不许宫女和侍卫们跟着,明艳饱满的神色逐渐失去华彩,颤颤巍巍地道:“没想到哥哥竟然真是这样狠心,哀家还不知道,他们早已经上了奏书,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都瞒着哀家,都瞒着哀家,晚些时候去牢狱里知会一声,好好对这个孩子,也算是哀家这个姑母送他的最后一程了。”
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太后的眼里只有一片干涸。淡淡的苦笑在她虚弱而下垂的嘴角边显得格外凄怆,她只是瞪着眼睛看着素色瓜瓞绵绵的帐顶,齐姑姑默然哀伤,亦不知如何接话,太后是张家的倚仗,张家又何不是太后的倚仗,不过是唇亡齿寒的道理。
“奴婢听说,杜太傅昨日里进了宫,刚刚才出去。”齐姑姑仔细在太后的手上擦了擦“皇后娘娘今日在御书房,还不替张大人说说话,奴婢看着她那事不关己的样子,真是替您心寒。”
“她么?她与皇帝好不容易关系亲近了些,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肯为哀家分忧,现在更期盼的是要个属于她与皇帝的孩子,如今母家看着光鲜亮丽,其实骨子里已经开始渐渐腐朽,不然哥哥怎么肯这么早地就把皇后送到宫里来,又是个不得君心的,现下是舍了张瑞权一人,保全整个宗室罢了,哥哥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盘,舍了他出去,哀家的心思就能完完本本放在他的女儿身上了,真是好计谋,好谋算。”
齐姑姑瞪大眼,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番结果,眼前有人走过,竟然是丽嫔,皇后得了恩宠,自然她就失宠了,现在扭着腰就要到御书房去,只上了一层薄薄的妆,倒是有着许多失意的意思。
“前面是杜太傅吗?”太后眯着眼睛,丽嫔穿的是鲜艳的衣裙,又是红又是粉,这样看着十分俗气“不是说他出了宫?怎么还在这儿,哀家怎么看着她倒是胖了许多,穿的这样显眼,是要去干什么?”
“太后娘娘,您看错了,这是皇上的丽嫔,昨夜里她闹腾的过了头,触了皇上的眉头,降了一级,这时候该是要去向皇上请罪把。”齐姑姑话音尚未落,她心中有一个惊人的想法,宫里都传丽嫔有杜蘅两三分样子,她看见太后脸上怪异的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有些冷汗从脑门上流下。
太后“哦”了一声,神情有些转变,精神头都不太一样了,明显是被什么触动了,她眼波流转,看着齐姑姑茫然而又惊恐的脸,微微笑起来,连着步子也快了许多。
那边的丽嫔听了皇后在御书房中伺候,轻婉一笑,对着小德子交代“那本宫就在这儿等着,不必惊扰皇上。”她脸上的疲倦与泪痕怎么遮也遮不住,昨个儿夜里本来传了纸要和杜蘅议事后再来,怎么偏偏又不来了,还连带着降了她的位分。丽嫔听着殿内传来的一阵阵欢声笑语,指甲在掌心狠狠地抠着。
“你对朕今日做的可有什么看法?”皇帝十分镇定,他的笔用的越来越快,他与太后也做过寻常人家的母子,那段时光太过于短暂,已经在皇帝的头脑中有些不清楚了“你是太后的侄女,这样不言不语,不怕挨了责罚?”
“臣妾愿与皇上站在一处,臣妾在闺中就学会了以夫君为天,事事以夫君为先。皇上心里头有了主意,臣妾自然说不得什么。”一抹温柔的笑意从她嘴边漾开,说着又在砚台中添了两滴清水。
“皇上,丽嫔娘娘在外头等着呢。”来禀报地是个从没见过的面孔,皇帝抬着眼皮看了看,小德子不在御书房内,摇了摇头。
皇后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的手来回的转,在皇上一句“让她进来”,心好像变成了一块瓷片,渐渐蔓延上细碎而酸楚的裂纹,跟别人争,她似乎总是输。
“想来丽嫔妹妹有要事要跟皇上商量,臣妾就先告退了。”皇后迟疑片刻,将手中的磨石放下,衣摆上还有些不注意洒上的墨汁,她行了行礼,皇帝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丽嫔端端正正地站在殿前,看她出来,施施然地向她行了行礼,皇后走近了,丽嫔脸上半是不屑半是恭谨,柔声笑着说道:“臣妾问皇后娘娘安,皇后姐姐,想着你一大早过来了,一定累坏了,臣妾一定替姐姐好好侍奉皇上。”
皇后脸上有些挂不住,她刚想要发作,丽嫔就被传唤了进去,她漠然地看着御书房,她的小侍女有些愤愤不平“这个小蹄子,皇后娘娘该好好治治她,竟然对您这样不敬,真是看着让人火大。”
“丽嫔就是这样的性子,皇上喜欢咱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御书房里不光有本宫来过,丽嫔今日能来,明日湘嫔,静嫔也能来,要是每次都为这这个生气,在这宫里还有什么活路。”皇后浅笑如冬日里最贴身的锦衾一般暖和,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心里的那堆瓷片却是再也粘合不上了。
“倒是姑母那边,今日我不开口,她心中不知道该怎么恼我。”皇后想到这儿就有些头痛,今天一早就收了父亲的家书,不许她在管这件事,她徐徐抬起手腕,玉镯与雕银臂环铮铮碰撞有声,仿佛是最静柔的召唤“罢了,罢了,晚些再去把。”
丽嫔进了御书房,已经是换了一副嘴脸,她涂着粉嫩的丹蔻,又穿着翡翠向前的玉鞋,像是刚刚痛哭过一场“皇上,臣妾昨晚犯了梦魇,您也不来瞧瞧臣妾,臣妾心口现在还痛着呢。”
皇帝头也不抬“有梦魇就叫太医去瞧瞧,朕又不会治病。”
丽嫔听完,更是戚戚然,旋然就要落下泪来,她用绢帕擦了擦眼角的泪“要是太医能治臣妾的心病,臣妾还要这一身名头做什么,拼却了一身,臣妾要的是一人心,是不相离啊。”
皇帝听到“一人心”,笔杆颤了颤,他叹了口气,殿门未合,风穿过珠帘,扫动丽嫔的发丝,时有几丝幽幽甜甜的花香,细细嗅去,竟是茶蘼的气味,淡雅得让人觉得全身都融化在这样轻柔的风里似的,皇帝心下一动,冲她张开了手。
丽嫔也不再做那个样子,她一向对皇后的矜持嗤之以鼻,脸子算是什么,有了里子自然也就有脸面了。她紧紧地靠在怀里,盈然一笑,时不时向上看了看,手指更抓紧了些。
真可谓满花开不尽相思,却说相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