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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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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药不断灌入之后,何老终于在未时一刻清醒过来。何老的脸色不复方才绝望般的死白,反而多了一点点珊瑚色的红晕,人也有了力气,可以慢慢说出话来了。

    那股子从嗓子中冒出来的气晃晃悠悠地升了天,殿中弥漫着汤药的气息,苏子衍低着头跪在床榻旁,看何老醒了过来,他也不忍上前,杜蘅已经伏在床头低低地哭了一场,现如今眼睛肿成了核桃,那种行将就木时身上散发出来的颓败气息,如同衰败颓唐的花朵在泥土里腐败,杜蘅的神色痛苦而疲惫。

    “你们回来了。”何老的语气轻柔得如同三月的风,熨帖而暖和,他的嗓子如同裂开的朽木,说话已经是十分费力的事情,他想抬手去摸摸杜蘅的头,叫他不要在伤心了,费了半天力气,也不过是偏过了头“衍之,你怎么也跟着馥郁胡闹,你快管管他,叫她莫再这样了,哭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苏子衍也凑上前来,看着何老这样子很是不忍,强忍着眼中的泪意,摸上何老的衣袖,宽大的衣衫瘦的只剩下了骨头“我哪里管的了她,还得要先生您来,她最爱钻牛角尖了,学生可管不了她。”

    何老看她们二人这个样子,心里了然,他猛然躺在床榻上,面色逐渐发青,像一块碧色沉沉的玉,却无半点润泽的光华,他先是说了几句好,又大口喘着气,默默地打量着屋子中的一切。

    跪了一地的宫人,石榴也从花房调来了此处,他来宫里的时间并不长,哪里见过这样的生死离别,此情此景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杜蘅回头望了望,她顿时止住了哭声,杜蘅还是刚才那样脆弱而又平静的口吻,可听来却如扫过落叶的秋风,让人不寒而栗“刚才是谁在哭,真是晦气,拉下去掌嘴五十。”

    苏子衍也明白杜蘅是实在慌乱,两个人都知道何老的时日不多,却偏偏不由别人说,何老背过身安抚地拍着杜蘅的手:“馥郁,何必如此,我这身子早已是时日无多,你何苦还要为难他人,我死之后谁都不怨,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在地下也安心了。”

    何老费力的翻了一个身,有好事者真要去掌石榴的嘴,苏子衍伸手一拦,石榴缓缓退出去小声地捂着嘴巴抽泣,不仅为何老哭,更是哭自己。杜蘅把一旁的手帕浸湿,替何老擦着胳膊,往日里那么爱干净的人现如今却身处泥泞之间。

    何老双眼失去了焦距,他咳了一声,五脏六腑好像都蜷缩在一起泛着疼痛,身体越来越冷,何老嘴边的笑意却越来越大,他终于要去见自己的孩子了,嘴里一边吐着些唾沫一边喃喃自语。

    杜蘅迟迟地攥着他的手,感觉他的体温一点点下降,刚才清明的眼神也变得混浊,杜蘅凑上去,手指颤抖着探了探他的鼻息,断断续续的,再凑过去,人已经咽了气了。

    “夫子!”杜蘅一声恸哭,所有人都明白了意思,门前看着的首位缓缓跪下,姚颂带着赵洧吟赶来,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场景,杜蘅伏在何老的床头不能自已,苏子衍也是鼻头红红,奋力在扒开杜蘅和何老相握的手。

    何老去的很安详,姚颂对这个躺着的老人,除了尊崇,更多的还是畏惧,他好像一直都是很硬朗的,总是拿着戒尺对着他恶狠狠地要打手板,从来不像对苏子衍那样爱护,他只当他是天敌,更不把学问放在心里,惹得他急得跳脚他才高兴。

    赵洧吟肩膀抖动,缩在姚颂怀中,烛光盈然照亮一室的昏沉与悲戚,赵洧吟心中有些想吐的恶心,她是早料到了这一天,昨日与何老吃饭时,她做了何老生前的最后一顿饭,何老看见菜样,也只是抱了抱熹微孩儿,对她嘱咐了两句摸不着头脑的话。这一刻,她并不是如料想般的坦然,反而像某种瑟缩墙角不能见到天日的阴湿植物,怯弱而卑微。

    杜蘅定定地看着她,眼泪已经被苦尽了,现在只剩了点干涩的痒痒,她颤抖着将绢帕盖到何老脸上,苏子衍也将头深深地埋到膝盖之中,看她要往外走,急忙去掺杜蘅的胳膊,姚颂想要开口安慰二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杜蘅冷眼看着这一切,侧身从二人身旁走过,不发一言。

    杜蘅心中是带着对赵洧吟的怨恨的,她的口吻淡漠地听不出任何亲近和疏远,在风中一吹也就消散了“苏大人啊,你去奏禀皇上吧,先生苦了一辈子,身后总要有些东西傍身,到了下年才会好过些。”

    苏子衍似哭也似笑,他轻轻应了一句好,看着宫人们开始哭嚎,自己坐在冰冷入骨的台阶上,整个人透着一股萧瑟的哀伤,连着天边下沉的夕阳,杜蘅撑着宫柱一步一步地踉踉跄跄往前走,一不小心竟然跌了一跤,膝盖,胳膊肘,连着骨头都绞在一起疼,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她失神地向地上抓着什么。

    她恨这宫里的一切,就像重重的枷锁,将她压的喘不过气来,又一个一个夺取身边人的性命,她就这样蜷缩在地上,这宫中共有几万块宫砖,每一个和每一个之间都有许多裂缝,她曾经亲自数过,后来也忘了,身边的人走的越来越多,她能记住的太为少了。许多事,明明恍如就在眼前,确实捉摸不定,难以把握。

    皇上给了何老一个极为尊贵的谥号,并允许朝中大臣想去哀悼者可不上朝三日,苏子衍一直在操持着葬礼,杜蘅没有插手过一处,她把自己关在杜府中不肯出来。

    “阿姊,在房中待了多久了?”寸心已经这样跪了一个时辰了,她举着餐食,祈求杜蘅能够用一些,太阳正烈,晒得人有些晕眩了。

    “已经有半日了,姑娘她一点水一点饭都不肯用。”寸心深深望了一眼,很是担忧。

    杜晋看着寸心不太好的脸色,吩咐她下去,端着食盒,就闯入杜蘅的闺房,杜蘅瑟缩在角落里,一个劲的捂着耳朵,她的神思不知游离何处,杜晋放下饭食,看着一向要强的阿姊,心中也并不好受:“阿姊,你多少用一些,逝者已矣,生者大过天,难不成何老就愿意看你这个样子吗。”

    杜蘅仍然没什么反应,抬头望他一眼,又向里缩了缩,杜晋有些不忍,也不愿在劝下去,算着陶瓷的白碗,递到她手上“如果你再不振作,那么连何老最后一面怕是都见不着了,今日何老的棺材就要由宫中去往皇上赏赐的陵墓,阿姊想念先生,难道先生就不想念阿姊了?”

    杜蘅听见这儿手指动了动,她像个木头似的接过杜晋手中的碗,开始狼吞虎咽,吞咽之间有些苦涩和铁锈的意味,她吸了吸自己的鼻子,然后一个劲儿地扒饭,杜晋端着一碗水,坐在她侧面,时不时地往她碗中夹一筷子菜。

    苏子衍一直守在何老的棺木前,这几天没有离开过,来吊唁的人一波接一波,有些人是冲着何老来的,有些人是冲着苏子衍来的,姚颂忙于照顾家中妻儿,只在最后一日来了。

    赵洧吟母子到底还是被他带了回去,小子在家中没住两日就到了宫里,也算是见过了许多人,没那么怕生,见人来哄,总要对人笑一笑,连庄子上的姚家老父母也对这个孩子也是十分喜爱。

    “要不要我换你会儿,这样连轴转,你吃不消。”拍了拍苏子衍的肩膀,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有些隐隐约约地担忧,苏子衍不留痕迹地躲开姚颂伸过来的手,他没办法不去怨赵洧吟,尽管知道他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

    姚颂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愿意跟他计较,帮着去接待前堂的客人了,杜蘅穿了一身素衣,头上又簪了一朵小白花,她低着头叠着纸钱,宫中不允许烧纸,只能叠了去宫外烧,她看苏子衍过来,收了收脸上悲伤的容颜,劝慰他道:“夫子也算是解脱了,他在世时,不是因为咱们的事而感到担忧,就是为自己的孩子早早死去感到愧疚……一辈子都活得殚精竭虑,这样也好,早登西方极乐。”

    苏子衍手边的浓茶喝完又添上,已经好几回了。他看了看杜蘅,杜蘅眼下也是一阵乌青,杜蘅叠着叠着,又落了泪,她这些日子哭了太多次,眼底干涩地疼痛着,喝了许多水,也不见有所缓解“皇上给先生的谥号是为贤,可不是么,把先生一辈子的功绩都算在里头了。”杜蘅强打起精神,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这两日我在家中反复的想,先生最后一句话是何意思,为什么叫我不要去怨恨任何人,在这宫中到底发生着什么咱们不知道的,我始终不愿相信,也不能叫先生就这样含着冤屈走了。”杜蘅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告诉苏子衍,想到这儿,她慌乱的心又找到了一丝力量,她遥遥地望了姚颂一眼,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恐怕也只有赵洧吟才能知道。

    姚颂对上杜蘅的注视,施施然站起身,全然不以为意,行至紫檀雕牡丹圆桌前,瞥了一眼桌上的茶点,不知发生了何事。

    “姚夫人可与你说了说这几日在宫中发生的事儿?”杜蘅恰似不经意地问道,姚颂对杜蘅与苏子衍的态度已经有些不满,碍于情面,只是敷衍的回答:“不过是太后娘娘对他们多有刁难,他一介妇人能懂什么。”

    苏子衍也不抬头看他,拿了一个刚刚叠好的金元宝递到他手中,沉声道:“夫子还没过头七,被刁难的何止他一个,我与杜蘅仅仅是想知道夫子在宫中遭遇了什么,才会引得身体里的旧疾发作。”

    好一个“我与杜蘅”,姚颂看她们二人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把这种被排挤在外的情绪甩出去,他扬了扬脸,面色不虞地应下来“若你二人执意要一个清楚地结果,就等着何老的事处理完亲自来我家问一问吧,到时候要是问不出什么,也别怪我不给二位脸面了。”

    姚颂有些乱糟糟地离开宫里, 那一瞬,有一个念头,几乎如滚雷般震过他的心头。赵洧吟回了府,他也曾和她念及何老身前的事,多次感叹到辜负他的心意,她多半是抽噎,或者惊恐。

    会不会,他的枕边人真知道什么情况?

    “颂郎,你不信我?”赵洧吟的双唇剧烈地颤抖,她像是遭受了极大的打击,泫然欲泣,怀中抱着的孩子也感受到了母亲的难过,开始嚎啕大哭起来,赵洧吟倚着姚颂的手臂,她突然起身。

    姚颂回到家中,说出自己的疑问。赵洧吟这样恍惚地想着,眼中闪过一丝心痛而不甘的光芒,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不过一瞬,就失去了光彩,她苦笑“颂郎有什么话就问吧,我知你已经把杜大人和苏大人视为家人,可你不该,不该这样怀疑我,这些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只能一心带着咱们的孩子,哪里还有心思放到何老身上,何老在府中都是偷偷饮酒,这叫我如何去管,到头来,还得了个这样的名声,倒不如让我们母子折在了宫中,再不回来也落得一个身上干净。”

    流莺看着赵洧吟这样苦痛的挣扎,连忙跪在姚颂脚边“苏大人与赵大人不知道夫人的痛苦,可是我流莺是最知道的,夫人刚刚生产完,就被接进了宫,太后娘娘又不许夫人和小少爷相见,夫人只能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才能见到小少爷啊。”流莺撸起赵洧吟的袖子,如莲藕一般洁白的胳膊上有许多青青紫紫的伤痕。

    姚颂实在没想到中间还有这层故事,心疼地将赵洧吟揽在怀里,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脑中嗡嗡作响“是我不好,竟然这样问你,我自然不是怀疑你的,只是怕漏了什么细节,先生对我也有知遇之恩。”

    “有颂郎这句“不疑”,奴婢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愿。”赵洧吟把自己的姿态放的极地,惹得姚颂更为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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