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乍起
李志是在夜里过身的,等看守发现时他的身子已经全然凉了。
杜蘅裹了厚厚的狐裘,已经有人过去诊李志的鼻息,她虽然恨极了李志,但乍见他尸身干瘦,荒凉异常,周身都蓄了一层厚厚的灰,杜蘅忍不住呛了两口,一旁的大夫低着腰,抬头手也不知道放哪好,跪在一行人面前:“是在昨个夜里过身的,死于自缢,这舌头上胳膊上都是伤,连手上都有被踩踏的痕迹。”
“好了,我知道了。”这大夫是从北边跟来的,当初为杜蘅配闭息药的那位,杜蘅本意并没有将他带回府中的意思,等临行,才发现他正远远地跟着。
这位大夫名为春生,他的妻儿留在北部,但终究不是个宝地,他想为妻儿拼一把,就跟上了车队,苏子衍早早就发现了他,他从始至终都想把他带在身边,那些个秘闻能少传便少传。
“昨夜有谁见过李志大人?”苏子衍翻开他的手,有些血迹已经干涸,像是动物吃剩的生肉汁水洇湿了地,皮肉连在一起看起来像是腐烂,他仔细翻看,发现有些灰土嵌进了指甲中,散发着恶臭,更有些深深浅浅地鞋印。
底下的人不敢应答,一个个低着头用余光瞟着别人,小腿有些发抖,姚颂摸了摸下巴,道:“许是张瑞权来过。”他想起自己找来东西,他并不在自己的车上,而是四处溜达,问他怎不休息,也仅是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的。
杜蘅也点点头,没猜错的话,就是他了,他与李志密谋那样久,李志又是心如毒蝎一般精明,该知道他的多少事情呢,他自然要除之而后快,以便回了京城,才能更好地脱身,做他的闲散大少爷。
李志死在了半路,车队无法继续行进,苏子衍瞥了一眼姚颂,他按着自己内心的焦躁,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有良久的死寂,这空地上只闻得涸泽之鱼一般艰难而浑浊的呼吸,杜蘅也正是想到了这一点,不肯开口处置李志的尸身,姚颂艰涩地说:“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还是找人给他收了尸,就地下葬吧,最多也只耽搁三日,哪能误什么大事呢?”
最后一句像是他对自己的安慰,得了话,苏子衍一拍手,两个聋拉着脑袋的侍者上前,随意拿了一张草席将李志裹了起来抬下囚车。
喉头的酸涩从心底泛起,通得姚颂的声音如同泣血,他故作轻松地踢着石子,:“喏,你们二人定要去见见张瑞权吧,我便去看着他们处理李志的后事,也不便去了。”他转过身,眼眶酸涩地欲要滴下两滴泪来,那些赵洧吟送过来的东西也变得分外烫手。
苏子衍知他心里难过,见杜蘅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杜蘅才回过神来,张瑞权一直在车驾内休息,听了李志的死讯,也不曾下车,既是咬舌自尽,那李志定是听了什么令他惊惧或者万念俱灰的话才对,这事是否与李志的身世有关也未可知。
杜蘅就这样边走边想,一不留神竟然撞到了人,她打了两声招呼,抬头才发现苏子衍站在前面正定定地看着她,她捂着左侧额头快步地向前走,耳尖一点点红晕。
张瑞权像是才醒过来,看见二人等候在他车驾旁,颇有些玩味,苏子衍站在杜蘅身前,杜蘅两个拇指相互纠缠,他透过车窗吐了一口唾沫,仰着脸像是瞪着不知名的遥远处:“你们来我这儿做甚,吵了爷的好梦,爷的身体出了状况唯你们是问。”
杜蘅安静地听他说完,神色从容而安静:“张大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李大人昨夜里过了身,我们二人不过来问问张大人的看法,毕竟这孤魂野鬼的,没个地方安身,扰的人不得清净,岂不更伤身体,张大人这般养生您说是与不是?”
杜蘅现今只觉得张瑞权像块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只能粘连着鞋底恶心人而已,张瑞权听见她乱言鬼神之事,尖叫着打断她,猩红了眼,眼眶被怒火熬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说道:“想来,李大人还是更恨你们这对贱人和那城中的女人,若不是她,哪里能葬送自己的一生,杜大人都不害怕,我又害怕什么呢?”
张瑞权怒极反笑,他唇边衔着一缕得瑟,牢狱中的几日给了他一个教训,斩草就要除根,何必惩一时口舌之快。
“张大人,我们也不与你废话,李志大人虽是囚犯,可毕竟是李崇大人的胞弟,您昨夜与他一见,已经有许多人见到,您不说实话,不怕我将此事告知李崇大人?到时候恐怕连太后娘娘也保不了您了。”苏子衍挡在杜蘅身前。
“我昨夜是去见他了,不过也是念在我们二人主仆一场,告诉他他心心念念的那个贱婢情况如何,他自己寻得死与我有何关系,再者,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动我?也能惊动我等我姑母?”张瑞权对苏子衍的呵斥不以为意,他粗喘着气,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面前受的伤有溃烂的迹象,更显得整个人狰狞了起来,怒意与屈辱交织,张瑞权的目光像条毒蛇吐着信子,对着李志死去的方向说着最恶毒的言语:“他这贱奴也活该这个下场,胆敢背叛爷,这就是现世报啊。”
杜蘅紧锁的眉头更深了,她本意味苏子衍搬出李志的身份会将张瑞权的嚣张与跋扈压下去,却见他丝毫不把这些放在眼里,杜蘅心里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话里话外只把李志当做一个奴才,想必李志的身世也与他有关,李崇手握兵权,杜蘅在心里默默祈求只要一击即中就好,不要再给恶人翻身的余地。
“在下以为,张大人的处境并不与他好到哪去,更何况,您自身都难保,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留心别人的死活。”苏子衍的面庞被车檐的阴影绰绰约约地笼罩住,玉白的脸庞神色幽幽而郁静,显出一种肃杀来。
“老子不过告诉他,他那个小情人怀了他的种还改了嫁,听说那可是个成了型的男胎呢。”张瑞权冷笑,微薄的唇角一勾,目光里有灼热得通人的厌弃:“谁知道他这么不成气候,半夜里自己自缢了,难不成这也要怪在我头上么?说起来,他那个女人,确实够味。”张瑞权拿绢子擦了擦唇边垂落的口涎,他想起在北边作威作福的时候,他从没品尝过比这个女人更为诱人的东西。
“你骗了李志。”半晌不开口的杜蘅说了话, 张瑞权把这件事说得如同玩笑一般,这世间万物好似都是他的物件,看见李志惨死杜蘅本该是解恨的,更应快意畅然,可现在她只觉得如重锤敲落,心中霎时凛然,她是听说那个女人改了嫁,也听说有人让她的孩子没了,被他这样一说,却成了女子自己把孩子弄掉的。
“张大人这颠倒黑白的功力,我们二人自愧不如。”凝眸处,是苏子衍认真的神色,但他的眸光中闪动的比起怜悯更是一种捉摸不透,让人看不到的恨意“不过我想,大人还是把这些话留到朝堂上去说要紧,当年龙虎军案,还有北部盐铁之事,太后娘娘该如何为您弥补窟窿么,衍之真是十分好奇,也等着回京的那一日。”苏子衍唇边的笑意越见越深沉,说罢,苏子衍带着杜蘅离去。
杜蘅见他避重就轻地揭过此事,也不再提,苏子衍便也仿若无事一般,他昨夜看见山林中有个野鸡子,若是得空打算猎来给杜蘅补补身子,风一吹似乎要把杜蘅的身子骨吹散架了“你这两日可还好,夜里风大,记得多添些衣裳,无人侍候还是不方便。”
“哪有那么娇气。”杜蘅只顾往前走着,她脸上淡淡地脂粉被吹散,搓着佛珠蜜蜡,眉宇间的忧色没有减淡,她揉了揉眼镜:“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儿要发生,而我的感觉总是很准。”
张瑞权盯着二人的背影,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抬头望望天,今日是腊月二十,离年关最近的日子,天上的太阳散发着朦朦胧胧的光,让人看的不真切,几只老鹰在头顶盘旋,也不知它们是被尸肉的味道吸引还是别的。
“或许是舟车劳顿,你多虑了。”苏子衍有时会觉得自己与杜蘅这样十分奇怪,二人虽已经表明过心迹,却无更加逾矩的举动,更别谈谈婚论嫁之事了,他曾去想过姚颂与他家夫人的相处方式,这样套用在他们身上,反而让他心惊肉跳,二人这般沐浴着晨光走着。
人世间本无绝对一事,这般也好。